離鄉(xiāng)青絲在，歸來鬢已霜

毛麗馥

吃過晚飯，亨他爸一臉心事地跟我說，單位安排他去秘魯出差，因為要到北京準備一些資料及辦理出國手續(xù)，可能近期就得走。

這哪是出差，分明是出國。我問他秘魯在什么地方？他說在南美洲。從亨房間拿出地球儀尋找，天?。〈┻^地球秘魯在我們的腳下啊。這也太遠了，愁云頓時鎖住了額頭，心懸了起來。

上世紀90年代，在我們那里走出國門還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印象中的美國已經(jīng)很遙遠了，去秘魯要在美國轉機，到了美國路程才走一半。亨他爸這是要走天涯了，他人還沒出發(fā)我的憂傷先來了。

“不用擔心，咱家不是裝電話了嗎？到了那里我會給你打電話。”

這是1998年的事情，那時兒子小學將要畢業(yè)。

亨他爸離開家好一陣子，秘魯?shù)碾娀罱K于打了過來，滿肚子的話要跟他說，也急于知道他的近況。

他說，領導想得很周到，一個星期給每人發(fā)一張電話卡，為了每周和家里聯(lián)系，給家人報平安，與親人敘相思，這張卡每次只能通話7分鐘。

“兒子上初中了，已經(jīng)開學一段時間。他英語成績很好，數(shù)學成績不太理想。快入冬了，給他爺買了棉衣已經(jīng)寄去了.......”我一件一件說著家里的事情。

“工作現(xiàn)場在海邊，經(jīng)常坐在岸邊，望向大海，想念太平洋對岸的你們?；氐脑豪锘▓F錦簇綠草如茵非常漂亮，有魚有肉吃中餐，小院有保安很安全，不用惦記?！?/p>

“電話顯示還剩一分鐘了，趕緊撿重要的說?！彼谀沁呡p輕地提醒。

“星期天你們單位同事結婚，我替你去參加了婚禮。兒子當兵的大表哥來咱家玩，帶來了5個穿軍裝的小伙子......”

電話那邊傳來了嘟嘟嘟嘟的斷線聲。心立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喃喃地自語：我自己的事還沒說呢！

1993年中石油簽下了秘魯?shù)囊粋€老油田，海外石油事業(yè)在這里開始啟航，那一年我國還是一個石油的凈出口國。到亨他爸去秘魯?shù)?998年，國內的石油產(chǎn)量只能自給自足。

911的恐怖襲擊事件震驚了全世界，那期間電視上幾呼全是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被炸的畫面。

一天深夜，我被兒子恐怖的叫聲驚醒：“爆炸了、爆炸了，媽，爆炸了……”趕緊起床看他。這時感覺自己的頭又暈又痛，整個人都要飄起來。走到兒子房間，一邊喊一邊搖晃躁動的兒子，但是無論如何也叫不醒他。突然意識到晚上用燃氣熱水器洗澡，我倆一氧化碳中毒了。此時的兒子已經(jīng)進入淺昏迷狀態(tài)。趕緊把家里的所有窗戶打開：“兒子，別怕，媽在這！”我把和我一樣高已無知覺的胖兒子抱到我的房間。

當時整個人被擔心、驚嚇、恐懼、焦慮占滿了，然后是孤獨、凄涼和那種無法言說的無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摟著兒子一夜無眠。

第二天上班，給亨他爸發(fā)郵件，知道自己一定會情緒失控，悄悄地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亨他爸離家那么遠、工作又那么忙，怎么忍心和他訴說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一切。違心地胡亂編著好聽的事跟他說：“我和兒子都很好。昨天晚飯后和兒子打了40分鐘籃球，睡覺前陪他背了30多個英語單詞……”眼淚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流，大滴大滴地落在鍵盤上。

2001年電腦還沒有普及，我先于其他同事有了一臺電腦。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受到科技帶給我們的方便，這部電腦為我和亨他爸傳送了500多封郵件，讓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對方的信息。有了電腦以后，不舍得用的7分鐘的電話卡就不那么珍貴了。

2004年，亨兒上大學了，聊天室這個新型的社交形式開始在年輕人中盛行。為了我們溝通方便，兒子分別幫我們在聊天室里注冊了網(wǎng)名，給他爸取名“蘇武牧羊”，給我取名“牧羊他老婆”。

我們每天約好在聊天室見面，到點就去聊天室尋找對方，匯報各自的情況，屏幕上還夾雜著其他人的聊天內容。那是一個幾十人的聊天室，電腦屏幕上快速滾動著五顏六色的字條。要想把對方的信息全部捕捉到，聊天時必須手急眼快才行。

“三姐給我倆包了很多凍餃子?！蹦裂蛩掀?/p>

“三姐就是心細?！碧K武牧羊

“大姐家的阿輝來給兒子輔導作業(yè)了?！蹦裂蛩掀拧?/p>

“告訴阿輝，說我謝謝他?！碧K武牧羊

“過兩天我去哈爾濱陪二姐做手術。”牧羊他老婆

“你家怎么這么多姐呀！”一個陌生人

他對我有這么多姐很疑惑，發(fā)上來一句感慨。他哪里知道，父輩的我們正混在年輕人的聊天室里，在地球兩邊急不可待地給對方輸送著遙遠的信息。

后來有了QQ，可以不用打字，直接用語音聊天。再后來微信出現(xiàn)了，視頻聊天讓我們每天都能在虛擬的世界里相見。相隔萬里不但能聽到親人的聲音，而且對方就在眼前，只是摸不到而已。

“我的衣服可能洗完了。我?guī)愕?樓洗衣房取衣服去?！焙嗨衷谝曨l里說。

“好哇，我也帶你在元大都公園看看海棠花?！?/p>

此時的我們都把對方攥在手心里，互相真的成了手心里的寶。

通訊科技在飛速發(fā)展，語言和畫面的時時傳送讓距離已不再遙遠?，F(xiàn)代的通訊給分居兩地的人們，解決了大部分的相思之苦。

離鄉(xiāng)兒年少，歸來已暮年，他這差一出就是20年。亨他爸走出國門的時候剛剛40歲，是個有著一頭濃密黑發(fā)的青壯年。他回到祖國已經(jīng)是個滿頭白發(fā)的小老頭，而且稀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讓他的頭頂裸露出了大片的土地。

海外石油人舍小家為大家，他們工作在干旱、高溫、戰(zhàn)爭、動亂等世界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肩負著重任，忍受著寂寞。他們把大好的青春獻給了海外石油事業(yè)，甚至還有人因疾病或意外把最后的體溫都留在了他國的土地上。他們背后的女人在國內無怨無悔地擔起了照顧老人和撫養(yǎng)孩子的重擔，又當?shù)之攱?、又當兒子又當兒媳，集多種角色于一身。

堅強也屬于海外石油人背后的女人。

可喜可賀的是，中石油海外業(yè)務在突飛猛進地發(fā)展。20多年后的今天，海外石油項目已經(jīng)遍布全球35個國家，全年的石油產(chǎn)量已經(jīng)相當于兩個大慶油田。

亨他爸退休后，我們盡情地彌補著失去了20年的二人世界。在夕陽下的公園里漫步；在夕陽下的長凳上靜坐閑聊；在夕陽下對著光影拍花照草、傾聽鳥鳴、看蜻蜓點水蝴蝶紛飛；也時常一起回憶過去的相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