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楠：時代再變，“人”依舊是人

翁佳妍

從鳳凰衛(wèi)視的《冷暖人生》到在互聯(lián)網平臺上播出的《和陌生人說話》，過去的15年，陳曉楠一直在做一件事——和各種各樣的普通人、邊緣人、陌生人聊天，而這些“人”也讓她變成了今天的自己。

職業(yè)“和陌生人說話”的人——這是陳曉楠給自己的定義。

2000年，她離開中央電視臺進入鳳凰衛(wèi)視，成為國際新聞主播。曾同聲傳譯“911事件”，親眼看著第二架飛機撞上世貿中心;還直播見證“北京申奧”、“伊拉克戰(zhàn)爭”等歷史性時刻。也曾赴伊拉克、伊朗、黎巴嫩等戰(zhàn)地，拍下戰(zhàn)爭中人們的面孔。

2003年開始，她在鳳凰衛(wèi)視主持一檔周播紀實節(jié)目《冷暖人生》。和她聊過天的人有抗戰(zhàn)老兵、臺灣特務、艾滋村村民、同性戀者、吸毒者、性工作者。今年，她離開鳳凰衛(wèi)視加盟騰訊，制作了一檔專門和普通人聊天的新節(jié)目——《和陌生人說話》。

整個職業(yè)生涯至今，她共聽900多名陌生人說過他們的故事。她總結自己和陌生人說話的15年：“聽過越多跌宕起伏的人生，越覺得自己無話可說?！?/p>

以下是陳曉楠的自述——

發(fā)現

我剛去鳳凰衛(wèi)視時，編了好多花樣，寫了一大堆方案，還想做一檔談話節(jié)目。節(jié)目還沒想好，就接到“更重要的任務”，被派去伊拉克。那是伊拉克戰(zhàn)爭前夕，我天天播報伊拉克新聞，但“伊拉克人”在我心里是面目模糊的。

我們在伊拉克沒有記者站，什么都不知道。和攝像師一行兩人，一下飛機舷梯，就看到到處是“DOWN USA”（打倒美國）標語。接著，我們的通訊設備被海關全部沒收，和外界斷了聯(lián)系，除睡覺外一直被人跟著。

但在伊拉克，我們拍下了戰(zhàn)爭前夕普通人的面孔。游樂場里有人用廢棄的汽車零件做了一個大摩天輪，小孩還在玩，一個伊拉克大學的老學者，沒錢生活，在賣舊書，2000本雜志換了20美金。我發(fā)現，多大的事，背后都是一個個人，都是由一個一個的面孔和命運構成的。

我回國沒多久就開戰(zhàn)了。2003年3月20日開戰(zhàn)當天，我記得早上8點就坐上了直播臺，做同聲傳譯。當時的美國國防部部長拉姆斯菲爾德開記者會，就說了一句話：“現在我們向伊拉克開戰(zhàn)?！比缓笞吡顺鋈?，沒回答任何問題。

我直播了好多場“震撼式襲擊”，炸彈咣咣咣扔下來，勢如破竹。我就想，那一個個和我聊過天的伊拉克人，現在怎么樣了？如果沒去伊拉克，戰(zhàn)爭對我來說就是時間地點人物，坐臺上看二手資料，局勢一分析，“震撼式襲擊”，一翻譯，就完了。

我第一次發(fā)現，相比于新聞，我更關心新聞中的人。后來鳳凰衛(wèi)視做了一系列紀錄片，我又去了戰(zhàn)爭中的伊朗、黎巴嫩，還有核泄漏20年后的切爾諾貝利，見到了更多令我印象深刻的“人”。

切爾諾貝利小城一個人都沒有，時間就跟定格在那兒一樣。當年核電站爆炸36小時后，居民被要求2小時內打包行李撤走，沒想到再也沒回來?？拷椛渲行姆綀A30公里的隔離區(qū)被圈起來了，門口有個很大的檢測器，工作人員拿個黑色的大刷子在我們身上來回刷，挺嚇人的。

我們很緊張，拍了兩三個小時，抓起機器趕緊就想跑了。我隨口問了一句：“這兒還有沒有居民??？”向導說里面住著唯一的居民，一個80歲的老太太。我當時就想：“我得去找她?！蔽乙种撇蛔∠牒退牧牡臎_動。

老太太一個人住在輻射區(qū)，兩個兒子和丈夫都因為輻射得了癌癥，死了。周圍居民也被疏散了，她自己一個人又回來了，在后院開了一塊地，種蘿卜白菜，自己吃。我問她：“你為什么不走?。俊彼钢車骸拔以谶@兒出生的。我從哪兒來，就從哪兒走。你看這里多美啊?！蔽翼樦傅姆较蚩?，是很美，風和日麗的，也看不到輻射。她請我們喝了白蘭地、吃了巧克力，祝我們健康，她說，“生命交給老天，不去想這個?！?/p>

在主播臺做國際新聞，你總想打仗哪一方有道理。但當他們站到你面前，就不只是一個標簽，一個新聞事件中出現的名字了。黎巴嫩小孩愛父母和以色列小孩愛父母，沒有任何差別。我想去找超越階層、地域外殼后，存在于人類的共通的東西。

我想，就是跟這些普通人聊天，讓我知道要干什么了。

失敗

從戰(zhàn)場回來，我做了節(jié)目《冷暖人生》。

剛開始特失敗。心想既然是普通人訪談，那故事就得特炸裂，追求《故事會》的效果，同時還想“這訪談必須比別人的更深刻”，心態(tài)跟掰腕子似的。

我們搞了一個華麗的攝影棚，我?guī)е鴤z專家“中國首例三對一采訪”，嘉賓席坐著個撿垃圾的老頭。

老頭當時80多歲，在廣州美院撿垃圾。他是個退伍的志愿軍老兵，在家鄉(xiāng)河南超生了一堆孩子。他覺得自己不能拖累孩子，得出來賺錢。于是，他從河南一路撿垃圾撿到廣州，最后到了美院。

他有一張刀刻一樣的臉，長得就像一幅版畫。學生請他去做人體模特。我見到他時，他甚至已經會給學生看畫了。還指點他們：“你這光影不對，這線條不對?！蔽覇査骸澳闶裁磿r候回去？”他說：“我不回去，在這兒能吃上肉就是幸福?！?/p>

我把他請到了演播室，燈光一打，四五臺攝像機對著他。我和兩個專家圍著他坐著，特像在審問他。我拋出了以前采訪財富巨子的那種問題，特華麗、帶前綴、一下轉幾個彎：您經歷了這個，后來經歷了那個，所以，這到底是為什么？

老頭蒙了，兩分鐘沒說出話來。問什么都答：啊，對啊，是這樣。我急得不行，腦子里一把剪刀已經開始剪輯了，“這句話能用，那一堆話沒用?！焙髞碛指粋€流浪歌手聊人生，他說著呢，我腦子里卻在想，“下個問題我該問什么??？”問不出來，我突然說：“停！我要上廁所?！碑敃r我也是個有經驗的主播了??！完全回到幼兒班狀態(tài)。endprint

開始的半年，我一直找不到和陌生人聊天的感覺，節(jié)目越做越差。鳳凰衛(wèi)視特好的一點，就是看你很失敗，也沒人說你。我快抑郁癥了，羨慕大街上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都能勝任自己的工作。

我不自信到每次采訪前都要拉著人問：“我該怎么問？這主語是放前面還是放后面？”總擔心這個人表達能力不行，我該怎么辦。特別做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只能扛著攝像機出演播室，去生活里找這些人。第一期走出演播室的節(jié)目叫《花祭》，上世紀90年代深圳玩具廠發(fā)生大火，許多女工被燒死燒傷，10年后，我們去她們的家鄉(xiāng)重慶尋找她們。

女工們都來自重慶山溝里的一個小縣城，要走三天三夜，換船換汽車換火車，才能到深圳。我們就沿著這條回鄉(xiāng)路來到小縣城，再走一兩個小時路，扛著拍攝設備走過田埂和泥濘，去她們的小村莊。

迎面跑過來一個干瘦小老頭，是在火災中喪生的女孩小芳的父親，怕我們不認識路，來接我們。走著走著，他突然一指，路邊是他的地，里面有女兒小芳的墓。我說：“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們就在田埂上坐下了，很自然地聊起來。

10年前，小芳要結婚，不想去打工了。可是弟弟結婚的錢還沒有，父親就勸她再打一年工，她很聽話，就去了，工廠失火再也沒回來。得知出事時，父親正在給她油漆出嫁用的家具，這些家具直到現在都只漆了一半，擺在家里。

我不忍心打斷他。他告訴我去拿了3萬撫恤金，揣身上，左一半右一半，“像揣著女兒的命”。他把小芳葬在自己家地里，干活能一直看著她。最后他嘆息說：“弟弟結婚是姐姐拿命換來的啊?！绷闹闹炀秃诹?。我好像跟他一起經歷了一次喪女之痛。

我突然就開竅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一下子找到自己和《冷暖人生》的魂兒了——我不喜歡也不擅長評述別人的命運，最后下個結論。跟他們聊天，我就把筆遞到他手里，讓他自己描畫：那一天那一刻發(fā)生了什么。三四個小時后，他進入回憶，往事會像擰水龍頭一樣，嘩一下，就下來了。而我做的，就是坐在旁邊聽，陪他再走一遍，同時在心里驚嘆命運的吊詭。

改變

有時候采訪完一個人，我一兩天都生活在他的情境里。

我們做過一個臺灣老人的愛情故事。上世紀50年代，他20出頭，是軍情局的頂尖人才。正要去執(zhí)行任務，愛上了一位有夫之婦。他打算和戀人私奔到大陸，執(zhí)行完任務回來戴罪立功。他跟我描述，他和戀人歡歡喜喜拉著手過了羅湖海關，“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十小時”。

啥也沒干就被捕了，被送去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他被判22年，戀人判5年。他告訴我，分開的時候，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有次從窗戶看到戀人在放風，“不敢叫，心都要跳出來了”。

40多歲出獄時，“連馬路都不會過了”。聽說戀人在農場改造，他走了幾個農場去找她，他跟我描述：“幾十里的路，鵝毛大雪，公交車也沒了。站在冰天雪地里攔車，心里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恐懼?！蔽蚁耄钦媸请娪耙粯拥漠嬅姘?。

戀人等了他17年，熬不住了，年近半百嫁去了上海。他現在蝸居在上海郊區(qū)，他告訴我一個秘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住在上海嗎？這兒這么貴——現在我人生剩下來的唯一任務就是等她的先生死?！?/p>

很難說和一個老人的一次聊天，給了我什么具體的改變——我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發(fā)型不變、熱愛土豆花生、只會做看起來特鄉(xiāng)土的菜，但不知不覺，我對周圍人帶上了最真誠的好奇：我和湘菜館的大姐聊天，知道她有個留守在家的孩子;當快遞小哥送來東西時，我就想，他跟媽媽打電話是什么樣的。

看多了別人生命里的風浪，我對生活也有一種看開了的感覺：“這就是生活，生活即苦，生活即樂?！被钪€是要任性一點。所以我會做出一些特別出乎自己意料的決定，比如，今年離開鳳凰衛(wèi)視的舒適區(qū)，去完全不熟悉的互聯(lián)網領域。

共鳴

以前我老覺得關注互聯(lián)網的只是一小撮年輕人，先不用理他們，他們還小?，F在他們是“主流人群”，我需要了解他們在關心什么。我想，躺在原來的地方是不可以了，我要知道“人”變了嗎？

這代人還需要《冷暖人生》嗎？這是我剛到騰訊時，心里最大的疑問。公司的年輕人說現在不流行30分鐘的《冷暖人生》了。碎片化時代，人們都在上下班地鐵上看個幾分鐘，得短，得抓人注意力。

《和陌生人說話》每期15分鐘，正談在興頭上，就要朝陌生人甩出問卷，“你最恐懼的是什么？”“你在北京哭過嗎？”我感覺自己多年的采訪經驗又被摧毀了。

最近我和選秀節(jié)目《明日之子》的選手毛不易聊。一開始我也是拒絕的，怯場，我想和20歲的小孩怎么聊啊，有代溝，又是聊唱歌這些我不懂的事。采訪前，導演還在給我寫的方案底下注明：“很難打開，估計這不會是一個成功的采訪?！?/p>

我挺忐忑的。一見面我就說開了：“我是個老阿姨，你千萬不要讓這次采訪成為我事業(yè)的滑鐵盧啊?！泵灰拙蜆妨耍骸安粫粫?。”我發(fā)現他不是不善言談，是沒有主動傾訴內心的欲望，這不代表他是虛偽的，他是非常真實的人。

他告訴我自己寫了《203》那首歌。出租屋到期了，東西都收拾好了，“環(huán)顧四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冬天也蓋著夏天的被，因為厚被子“有點貴”。他那時候正在醫(yī)院實習，當男護士，“小時候覺得自己是個不同的孩子，長大后覺得其實也沒什么不同，那種泯然眾人的感覺，有點不甘心”。

我發(fā)現這代年輕人，“有趣”、“不一樣”對他們來說特別重要。雖然看上去很懶很喪，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不同的，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小抗爭平庸的生活。聊完我挺高興的，覺得自己跟年輕人的代溝其實沒那么大，能產生共鳴。

我一直在好奇，這么多年過去了，人的內心結構是否隨著時代發(fā)生變化？有次看到馬東說：“技術變化特別快，但人的生理結構可能是永恒的。”我覺得他說的特別對，就算是互聯(lián)網時代，穿過獵奇外象，人其實沒有什么本質變化。微信發(fā)出去沒人回的寂寞和收不到信的寂寞是一樣的。

所以，我們撕標簽的愿望越來越強，我想尋找一個人在被貼上各種標簽以外，能讓多數人產生共鳴的地方。就像很多時候，這些講故事的人在我內心里，嗒，打開了一下，放進了一個表情、一個瞬間，甚至只是一段沉默，而這些東西讓我變成了今天的自己。

現在我覺得我的生活跟“和陌生人聊天”幾乎合為一體了，后來甚至不覺得這是IT工作，這就是我的生活。而那些陌生人故事中的復雜，那種五味雜陳的滋味，那種說不清對錯的滋味，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生。

（劉輝薦自《看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