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言

謝美遠

駁殼槍

早已卸下仇恨，躺在博物館

它有完成任務(wù)的圓滿

它的剛毅埋進鐵銹

隔著玻璃，似乎你在隔岸觀火

持槍人生卒不詳。你敢肯定

有時候，黎明

是從這兒刷新天空的

鋼鐵冰冷。槍口黑洞洞

曾經(jīng)射出無數(shù)灼熱的子彈

就像陽光，殲滅大片頑固的陰影

你的手握不住它，進不了

那些年那些事。這把毛瑟手槍

它把血色往事寫進沉默

槍纓，應(yīng)是從旗幟扯下

一灘鮮紅，刺痛心口

你躬身離去，玻璃上留下一雙掌印

指紋清晰，余溫未盡

塑像

室內(nèi)陳設(shè)簡陋?；璋?/p>

仿佛那些年的冬季

他捕獲了窗前匆匆路過的光

他的目光如水，正在

淘洗舊時光里的新方向

以及深藏于黑暗的啟明星

流水自歷史深處淌來

據(jù)硯為潭。他的大筆如椽

飽蘸千年宿墨

他的身姿、坐相以及

神情恰到好處，似乎千軍萬馬

任由筆尖輕描淡寫

一疊土紙，多么幸運

托起一排排紅彤彤的炭

點亮前進的火把

一個人心如明鏡

一支筆凝聚一種思想

一群人跟隨炭火走

一次革命，多么幸運

在古田，從低谷奔向高潮

而所有的記憶濃縮成這座偉人像

紅軍哨所

大娘在紅軍哨所舊址歇腳

她覺得累了就該歇一歇

哪里陰涼就在哪里歇

——這就對了

大娘用扁擔點地穩(wěn)穩(wěn)站立

脊背護著當年紅軍聚集地

前面是唯一一條與外面相通的土路

——這就對了

大娘用扁擔做板凳坐下

她在哼一首當?shù)厣礁?/p>

其實這首山歌我們早已唱得爛熟

——這就對了

大娘起身時費了好大勁

她挑起擔子走了幾步又放下?lián)?/p>

她取下絨帽擦凈“站崗紅軍戰(zhàn)士”塑像

這就對了

軍號

紅小鬼哪兒去了

這把軍號默不作聲

不祥的預兆壓彎了我的腰

而它，一往無前的樂器

躺下自己，接受虔誠的注目禮

有誰聽到它，內(nèi)心的波瀾

主人走了

我一直想象

他們倒下時，它的哀傷

隆起的腹部裝滿了戰(zhàn)爭的激越

號嘴仍存留主人的唇溫

紅小鬼撲地，它含痛前行

從一只手傳遞到另一只手

從一次沖鋒發(fā)動下一次沖鋒

直到黎明走出黑暗

紅小鬼在哪兒

在軍號的銅銹里歇息

在拂曉的鳥鳴里放聲歌唱

（以上選自201 7年2月28日《閩西日報》）

小蘿卜頭

一粒戴罪的種子，似乎

太陽內(nèi)心裂變的黑子

從母體剝離出來，第一眼就見

媽媽們含淚的喜悅

一床稻草竭力保持的干燥

生活開始了

有罪，而無證

與生俱來的基因，注定

擊敗陰暗潮濕與霉變食物

他的哭與笑，推開了高墻內(nèi)

腐朽天氣，催開高墻外

自由之花

頭大身子小。他的雅號

何止贏來獄友的問候

惡狼的腳步，總在門口

徘徊。孩子的認知如白紙

卻不著烏濁文字

腳鐐拖曳，他會當作音樂

媽媽們的手銬，他以為玩具

他的童年：狹小，灰色，僵硬……

目不能及的，酷刑與殺戮

看，孩子玩累了，睡了

他睡著了，至今還未醒

他沒有長大，一直在教科書里

大刀

不再懸掛于土墻，已經(jīng)沒有

懸而未決的重案

不再與磨刀石霍霍摩擦

它已擇凈逼人殺氣

平平臥下，刀光不閃

敵軍宵遁，鳴金收兵

有什么證據(jù)，足以證明

掄圓時的快意

銹，銅鐵的戰(zhàn)袍

裹住大刀開劈的戰(zhàn)場

即使握住它，你也只剩感慨

好沉。好比山河

紅纓槍

“站住！”

我吃那一驚

路旁刺出幾支紅纓槍

我不是壞人

我沒有路條

紅纓槍不讓路

它不是冷兵器

不閃寒光

可是我，屈從于

兒童團員簡單的愛

直面的懷疑，還有槍頭

紅纓的蓬勃朝氣

高舉雙手，我被羈押

“孩子們，我有緊急情報，

向游擊隊匯報。”

“快走！見了隊長才知真假?！?/p>

一股冷氣爬上脊梁骨

猛一抬頭，館外陽光絢爛

紅旗

折疊的苧蔴布，它是

后方女子傾心制成

豆油燈下，鐵針與麻線

粗糙的工具撥動細膩的心弦

你聽懂了女聲里的重托

幾十年了，針腳依然可辨

用心染織的旗幟

直立前行。一場戰(zhàn)斗打響

一次活血的祭奠。你可聽清

繡旗人暖色調(diào)的心跳

登上了幾座山頭，才修成

今生的正果。需要多少戰(zhàn)火

方能淬煉出風雪失顏的鐵色

旗幟獵獵，鐵流洶涌

最后的敵堡塌下了腰

折疊起舊事。撲滅黑暗

繡旗人走出了舊光陰

硝煙不起。戰(zhàn)爭

平息于白鴿的響哨

橄欖枝繪出了新畫卷

在展覽館，點燃自己的江山

大河滔滔，群山呼喊

還有那一支老歌

繡旗人眼里，天空蔚藍

倒映旗幟里的廣袤大地

草鞋

芒草有多糾結(jié)。被粗糙大手

糾結(jié)成一條條船

多么榮幸啊。托起千萬鋼鐵之軀

在戰(zhàn)火中枯黃，在血水中豐腴

它們的使命：奔向前

路有多長，芒草就有多長

磨斷，腐朽，掉隊……

從來沒有向后的猶豫

征途坎坷，遍體鱗傷

星光下，良藥就是

添入思想的芒草

到達終點的，一定是

根，伸入腳板深處

想不透，芒草為身的船

如何按下滔天的巨浪

到達彼岸后，又如何

反枯為榮

而在這，你只看到芒草的革命

手挽緊手心扣緊心

落地即活，破冰向前

草鞋，是領(lǐng)導遍地芒草的

巨人

（以上選自《詩選刊》微信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