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沈周《東莊圖》圖式源流探析

黃曉 劉珊珊 周宏?。?/p>

1 引言

“圖式”（Schema）的概念最早由德國哲學(xué)家康德提出，后由英國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E.H.Gombrich）引入圖像學(xué)，用于討論圖畫再現(xiàn)的問題?！皥D式”可視為一套不斷積累的藝術(shù)語匯，體現(xiàn)在繪畫的細(xì)節(jié)、構(gòu)圖和風(fēng)格等方面。對于較后期的畫家而言，“圖式”是他們描繪的起點(diǎn)，借助前輩畫家的“圖式”，他們可以迅速畫出一只動物、一座房屋或一處風(fēng)景；然后，再根據(jù)眼前的實(shí)景進(jìn)行矯正，直到符合他的表達(dá)要求為止。因而“圖式”有2種來源，一是前人的作品，二是大自然。這就是貢布里希著名的“圖式與矯正”理論[1]。

借助“圖式”展開創(chuàng)作，有似于中國畫家強(qiáng)調(diào)的“師法古人”；依據(jù)實(shí)景加以矯正，則有似于中國畫家崇尚的“師法自然”。中國古代園林繪畫是畫家對園景所作的寫實(shí)性描繪[2]，畫家們先從傳統(tǒng)的筆法和構(gòu)圖著手，繼而根據(jù)眼前的實(shí)景修正成規(guī)[3]，這一創(chuàng)作方式恰可視為“圖式與矯正”理論的中國版本，即“師法古人”與“師法自然”的結(jié)合。

“圖式”概念引入圖像學(xué)后得到了廣泛應(yīng)用，已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模式。如貢布里?！端囆g(shù)與錯覺》中運(yùn)用“圖式”理論對畫家如何描繪頭部作了精彩闡釋[1]；中國學(xué)者朱滸《漢畫像胡人圖像研究》運(yùn)用考古類型學(xué)方法分析了胡人的容貌、須發(fā)、袍服、職業(yè)等“圖式”母題[4]；張朋川《〈韓熙載夜宴圖〉圖像研究》從人物、山水、花鳥等多個角度，探討了《韓熙載夜宴圖》的“圖式”傳承[5]。

沈周《東莊圖》描繪了蘇州東莊的城池山水、桑林稻田和堂庵軒館等景致，是明代園林繪畫的經(jīng)典之作。沈周（1427—1509）的創(chuàng)作理念見于他的自題《山水妙品冊》：“循乎規(guī)矩格法，本乎天然，一水一石皆從耳目之所睹，記傳其神采。[6]”其中“規(guī)矩格法”指前人的圖式，“天然”則指眼前的實(shí)景，兩者在《東莊圖》里有很好的結(jié)合。同時，沈周又以善于師法古人和為后人師法著稱。如明代收藏家何良?。?506—1573）在《四友齋叢說》里評價(jià)：“沈石田畫法從董、巨中來，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畫，極意臨摹，皆得其三昧”，王穉登的《丹青志》稱：“一時名士，如唐寅、文壁之流，咸出龍門。[7]”沈周廣泛學(xué)習(xí)董源、巨然和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王蒙等宋元大家的作品，他作為“吳門四家”之首，又教出了唐伯虎和文徵明等高徒。這些使《東莊圖》成為探討園林繪畫圖式源流的理想對象。

針對《東莊圖》已有許多研究，如近年的于洋《實(shí)景與真境—沈周〈東莊圖〉冊與吳門文人園林繪畫研究方法論芻議》[8]、吳雪杉《城市與山林：沈周〈東莊圖〉及其圖像傳統(tǒng)》[9]和郭明友《明代吳寬東莊園林景境圖考》[10]等論文，分別探討了《東莊圖》的意境內(nèi)涵、圖像模式和寫實(shí)特征等；紀(jì)中英《〈東莊圖冊〉的藝術(shù)特色及其影響》[11]分析了《東莊圖》受盧鴻《草堂十志圖》的影響，以及其對文徵明《拙政園圖》和華嵒《山水圖》的影響，表明這套圖冊的圖式源流已得到關(guān)注。筆者嘗試將《東莊圖》置于更廣闊的畫史脈絡(luò)中，探討其圖式的來源和發(fā)展，這對于確立《東莊圖》在園林繪畫中的里程碑地位、理解古代園林繪畫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認(rèn)識繪畫對于造園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2 《東莊圖》的圖式來源

東莊位于蘇州城東（今蘇州大學(xué)本部一帶），是沈周好友吳寬（1435—1504，號匏庵）的家園，由其父吳融（1399—1475）、其弟吳宣（1438—1485）創(chuàng)建。成化八年（1472年）吳寬考中狀元，后官至禮部尚書，成為一代文宗。各地文士來游東莊，留下了大量詩篇，如無錫邵寶《匏庵先生東莊雜詠》20首①、直隸石珤《題吳匏庵東莊諸景》20首、宜興吳儼《東莊十八景為匏庵先生賦》等[3]，成化十一年（1475年）吳寬又請當(dāng)世文豪李東陽（1447—1516）作《東莊記》，使東莊成為明中期馳譽(yù)朝野的名園。沈周與吳寬世代交好，曾于成化十年（1474年）游覽東莊，拜訪吳融，作《東莊為吳匏庵尊翁賦》，后來又為吳寬繪《東莊雜詠圖》《東莊十二景圖》《東莊二十四景圖》等。

筆者討論的《東莊圖》便是其中的“二十四景圖”，現(xiàn)藏南京博物院，存21幅，每幅對頁有明代書法家李應(yīng)禎的篆書景名，后附董其昌等人的14條題跋[12]。董其昌的題跋居首，對本文的討論最為重要，摘錄如下：“白石翁（沈周）為吳文定公（吳寬）寫東莊圖二十余幅，李少卿（李應(yīng)禎）篆，稱為雙絕?！^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絕，筆法復(fù)縱宕，雖李龍眠（李公麟）山莊圖、鴻乙（盧鴻）草堂圖，不多讓也?！倍洳匾馓岬?幅作品，一是李公麟《龍眠山莊圖》，二是盧鴻《草堂十志圖》；此外，筆者認(rèn)為還有展子虔《游春圖》，三者共同構(gòu)成《東莊圖》的仿古圖式來源。

2.1 盧鴻《草堂十志圖》

盧鴻是唐玄宗年間的著名隱士，隱居在洛陽嵩山，營造十景，作《草堂十志圖》和《十志詞》傳世。董其昌《畫旨》稱：“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歷代惟張志和、盧鴻可無愧色”，認(rèn)為盧鴻《草堂十志圖》可列入畫品中最高的“逸品”，可見此圖在明代的聲譽(yù)之高。

對《東莊圖》更直接的影響，來自沈周、吳寬交游圈對《草堂十志圖》的熟悉和重視。首先，沈周繪畫得到劉玨（1410—1472）親授，劉玨在蘇州齊門外建造寄傲園，園成后作《寄傲園小景十幅仿盧鴻一草堂圖詩自題》10首[13]②，可知他曾效法盧鴻為自己的園林繪圖10幅并題詩10首。劉玨長子娶沈周二妹，兩家都在相城，相距不遠(yuǎn)，沈周對劉玨的寄傲園和十景圖應(yīng)該都很熟悉。其次，吳寬《謝孔昭畫》提到：“盧鴻草堂今有無，吳中時見謝翁圖。[14]”詩中的“謝翁”指畫家謝縉（1355—1430），曾為沈周的祖父沈澄繪《西莊圖》[15]③，為沈周的老師杜瓊繪《東原草堂圖》，吳寬詩里比作盧鴻《草堂圖》的可能正是這一類描繪莊園的作品。第三，當(dāng)時江南文人造園多取十景，除了劉玨的寄傲園十景，劉玨還為韓雍葑溪草堂繪《韓氏葑溪草堂十景圖》；杜瓊的如意堂“凡十景，一時名流俱有詩”[13]④，杜瓊為陶宗儀所繪《南村別墅圖》也是一套十開冊頁；杜瓊、劉玨、沈周還曾為徐有貞合繪園亭山水祝壽，今存5幅，學(xué)者推測原圖也應(yīng)為10幅[16]⑤；而王鏊《姑蘇志》提到吳氏東莊亦稱“中有十景”，這種對十景的偏愛或許正與盧鴻《草堂十志圖》有關(guān)。

《草堂十志圖》有多個摹本，較常見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本，長600cm，高29.4cm，分為10幅，每幅左側(cè)為繪畫，右側(cè)為志詞[17]?！恫萏檬緢D》對《東莊圖》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構(gòu)圖方面，可以“草堂”與“續(xù)古堂”、“枕煙廷”與“振衣岡”、“洞元室”與“鶴洞”為例。

第一組的草堂與續(xù)古堂皆為園中主堂，2幅圖都將房屋置于畫面正中，前方各有2株相對而立的高大樹木，形成近乎中軸對稱的構(gòu)圖；盧鴻草堂的對面是一座長滿林木的假山，沈周將山林易為一架藤蔓屏障，兩側(cè)襯以湖石，端坐在草堂內(nèi)的盧鴻本人，則換成了吳融的畫像（圖1）。第二組《草堂十志圖》“枕煙廷”中央是一座高聳的山丘，左側(cè)有淙淙的溪水將山體分成大小兩處，盧鴻拄杖站在山頂，遠(yuǎn)處為連綿的群峰。《東莊圖》“振衣岡”借鑒了這一構(gòu)圖，中央是最高的主峰，園主站在山頂，左側(cè)一條山路將山體分開，顯然由谷水轉(zhuǎn)化而來，屬于根據(jù)實(shí)景對圖式所作的矯正；遠(yuǎn)處用石青色畫出縹緲的群峰，既與“枕煙廷”的遠(yuǎn)景對應(yīng)，又指代蘇州城西的靈巖山、天池山和穹窿山等（圖2）。第三組《草堂十志圖》“洞元室”是一處山間的洞穴，上方林木扶疏，洞前溪水潺湲，盧鴻和友人坐在洞內(nèi)論道談玄。《東莊圖》“鶴洞”在相同位置也描繪了一處洞穴，前景同樣有一道溪流，只是將山洞的主角換成了仙鶴，仍然寓有道家意味，相同圖式下的這一轉(zhuǎn)換頗耐人尋味（圖3）。除了以上構(gòu)圖方面的明顯借鑒，《東莊圖》一些景致的刻畫也取法自《草堂十志圖》，如“拙修庵”中圍墻的曲折角度和墻壁肌理都與“草堂”的圍墻一致，提示了沈周對盧鴻的多方面參照。

1-1 盧鴻《草堂十志圖》之草堂Caotang of Lu Hong’s Ten views in Songshan Mountain Painting1-2 沈周《東莊圖》之續(xù)古堂Xuguta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2-1 盧鴻《草堂十志圖》之枕煙廷Zhenyanting of Lu Hong’s Ten views in Songshan Mountain Painting2-2 沈周《東莊圖》之振衣岡Zhenyiga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3-1 盧鴻《草堂十志圖》之洞元室Dongyuanshi of Lu Hong’s Ten views in Songshan Mountain Painting3-2 沈周《東莊圖》之鶴洞Hedo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2.2 李公麟《龍眠山莊圖》

董其昌題跋提到的另一幅作品是北宋李公麟的《龍眠山莊圖》。李公麟善畫人物、鞍馬、山水，被譽(yù)為“宋畫第一”，他致仕后歸隱安徽舒城的龍眠山，建造山莊，繪制圖卷，蘇軾作《書李伯時山莊圖后》、蘇轍作《題李公麟山莊圖并敘》20首，對后世影響很大。《龍眠山莊圖》有臺北故宮博物院和北京故宮博物院等多種摹本。“臺北本”畫幅長364.6cm，高28.9cm，用手卷形式描繪了20處連續(xù)的景致（今缺5處）[18]；引首為李東陽的篆書題名“李龍眠山莊圖”，卷尾附董其昌等人的4段題跋?！氨本┍尽焙蟾酵貊耍?450—1524）的題跋，稱：“甲辰（1484年）清明，同門生文壁、唐寅、徐有鏌獲觀于瑞云堂中，欣賞竟日，各有益也?！鄙蛑苁詹剡^李公麟的《女孝經(jīng)四章圖》和《前后赤壁賦圖》，熟悉李公麟的畫風(fēng)，由李東陽的題名和王鏊的題跋可知此圖在當(dāng)時之流行，文徵明、唐伯虎都曾看過，沈周也不會陌生。

4-1 李公麟《龍眠山莊圖》之云薌閣Yunxiangge of Li Gonglin’s Mountain Villa Painting4-2 沈周《東莊圖》之稻畦Daoqi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4-3 沈士充《郊園圖》之田舍Tianshe of Shen Shichong’s Jiaoyuan Painting

5-1 李公麟《龍眠山莊圖》之泠泠谷Linglinggu of Li Gonglin’s Mountain Villa Painting5-2 沈周《東莊圖》之果林Guolin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龍眠山莊圖》的景致前后相連，并未采用獨(dú)立的冊頁形式，因此對《東莊圖》圖式的影響不及《草堂十志圖》直接，但仍有2處值得一提。一是卷首的“云薌閣”，上方描繪了群樹環(huán)繞的3座屋舍，下方是成片分垅的稻田[18]⑥，蘇轍描述這處景致稱：“清溪便種稻，秋晚連云熟。”這一圖一詩很可能啟發(fā)了《東莊圖》“稻畦”的創(chuàng)作，沈周將茅舍置于畫面上方，主景是金黃的稻田，占了一大半畫幅，更能傳遞出“秋晚連云熟”的氣勢。此外，沈士充《郊園圖》“田舍”圖中右側(cè)為房屋，主景是一望無際的平疇沃野，稻浪起伏，也是對同一圖式的傳承（圖4）。二是《龍眠山莊圖》中部的“泠泠谷”，這是一段倒三角形的坡地，栽滿茂密的樹木，一道泉流從高空飛下，將山林分為大小兩部分?！稏|莊圖》“果林”的主景也是連綿成片的樹林，葉形與前者很像，左側(cè)同樣有一道溪流，將畫面分為大小2處（圖5）?！稏|莊圖》“稻畦”和“果林”的構(gòu)圖都頗為獨(dú)特，描繪的應(yīng)是東莊實(shí)景，但圖式則可能借鑒自《龍眠山莊圖》，是對“圖式與矯正”理論的印證。

2.3 展子虔《游春圖》

沈周師法展子虔的觀點(diǎn)見于清初畫家龔賢的《自題書畫合卷》，稱：“石田翁可謂集諸家大成。諸家者，隋至五季，若展子虔、鄭虔、大小李將軍、王維、王洽、關(guān)仝、荊浩、梅花道人、倪、黃、王。集大成各盡其致，而又能融會筆端，自成一家?！饼徺t按時間先后，將展子虔列在沈周師法的諸人之首。展子虔傳世最重要的作品是《游春圖》，《東莊圖》及稍后的園林繪畫皆對其山水圖式有所取法。

《游春圖》采用對角線式構(gòu)圖，右上為山林陸地，左下為開闊的湖面，山陸間有溪流蜿蜒而入，左下角則有一片山麓伸入湖中，形成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的太極圖式格局?！稏|莊圖》“北港”采用的正是這一圖式：中部為水池，右上和右下的傾斜池岸都與《游春圖》接近，其間一道溪流向右引至畫外；左側(cè)有一段伸入水中的坡麓，也與《游春圖》對應(yīng)。沈周將展子虔的高山闊水縮微成莊園里的緩丘曲池，兩者的山水骨架非常相似；后面還將看到后世畫家在此基礎(chǔ)上的進(jìn)一步活用（圖6）。

以上分析了《東莊圖》對3幅古代繪畫的借鑒，它們構(gòu)成了《東莊圖》圖式來源的一個方面。除了這些對前人圖式的直接臨仿，還有兩類來源值得一提。一是沈周將前人圖式化用進(jìn)自己作品中，這類借鑒融會徹底，很難辨識和確指，實(shí)際則更為關(guān)鍵，是對圖式更深層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二是沈周結(jié)合實(shí)地考察對東莊所作的實(shí)景描繪，對圖式的依賴較小，郭明友《明代吳寬東莊園林景境圖考》[10]已有翔實(shí)的論述。后兩者都可視為沈周創(chuàng)造的新圖式，與前者一起，共同成為《東莊圖》中可供后世園林繪畫取法的新典范。

3 《東莊圖》的圖式影響

《東莊圖》對后世園林繪畫影響很大，與2個因素有關(guān)。一是吳雪杉指出的展示性[9]，李東陽的《東莊記》手書被裱在屏風(fēng)上供人觀看，與之類似，沈周的《東莊圖》同樣經(jīng)常向賓客們展示；二是《東莊圖》的收藏歷程，這套圖從吳寬家族散出后，先后被文徵明次子文嘉、浙江長興姚氏和江蘇丹徒張覲宸收藏，輾轉(zhuǎn)多人[12]。這2個因素使很多人有機(jī)會看到《東莊圖》，因而能夠在繪畫和造園時進(jìn)行效法。受《東莊圖》影響的園林繪畫很多，本節(jié)主要討論文徵明《拙政園圖》、沈士充《郊園圖》和張宏《止園圖》。

6-1 展子虔《游春圖》Zhan Ziqian’s Spring Outing Painting6-2 沈周《東莊圖》之北港Beiga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6-3 文徵明《拙政園圖》之深靜亭Shenjingting of Wen Zhengming’s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6-4 文徵明《拙政園圖》之小滄浪Xiaocanglang of Wen Zhengming’s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

3.1 畫家間的淵源

文徵明、沈士充和張宏都與沈周有著或近或遠(yuǎn)的關(guān)系，有機(jī)會接觸到《東莊圖》。文徵明（1470—1559）是沈周最重要的學(xué)生，與吳寬、沈周往來密切。就東莊而言，文徵明的父親文林、叔父文森曾同游東莊，文林作《與二弟泛舟游吳氏東莊因寄匏翁》贈吳寬。文徵明集中有《過吳文定公東莊》、《游吳氏東莊題贈嗣業(yè)》等詩。此外吳寬《題東莊記石刻后》提到，李東陽的《東莊記》手書屏風(fēng)后來字跡漫漶，特請“文徵明為隸古，刻石以傳永久”[14]。《東莊圖》流出吳家后，也是先被文徵明的兒子文嘉收藏。拙政園受東莊影響很深，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一是文徵明為拙政園繪有“三十一景圖”和“十二景圖”2種，有似于沈周為東莊繪“二十四景圖”和“十二景圖”；二是文徵明撰寫了《拙政園記》，類似他抄錄過的李東陽《東莊記》；三是他題寫的《拙政園三十一景詩》，對應(yīng)邵寶、吳儼等人的組詩；東莊所奠定的圖—記—詩的模式被拙政園完整繼承下來。文徵明《拙政園圖》繪于嘉靖十二年（1533年），共31幅，對頁皆有題詩，下文將主要討論這套圖冊對《東莊圖》圖式的借鑒。

沈士充是松江派的領(lǐng)銜畫家，善于臨摹古畫，為董其昌最重要的幾位代筆人之一。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和四十九年（1621年）董其昌2次觀看《東莊圖》，撰寫了2段題跋，沈士充繪制《郊園圖》是在4年后的天啟五年（1625年），描繪了董其昌門生王時敏位于太倉的樂郊園，由曾隨董其昌學(xué)畫的張南垣設(shè)計(jì)[19]⑦。董其昌對《東莊圖》推崇備至，沈士充、王時敏在繪制園圖時很可能予以參照。《東莊圖》應(yīng)該便是通過董其昌，影響到《郊園圖》的創(chuàng)作。《郊園圖》共12幅，其中至少3幅效法了《東莊圖》的圖式。

張宏（1577—1652）是蘇州人，師法沈周、文徵明等吳門大家，他的傳世作品臨仿沈周的最多，如《仿沈周山水圖》《仿石田山水圖》《仿沈周秋山書屋圖》等。此外他還像沈周一樣，致力于描繪江浙一帶的風(fēng)景名勝，沈周畫過《浙中攬勝圖》《姑蘇十景圖》《虎丘十二景圖》等，張宏則畫過《越中十景圖》《吳中勝景圖》（十開）《蘇臺十二景圖》等。張宏《止園圖》繪于天啟七年（1627年），比《郊園圖》晚2年，其突出成就在于對園林繪畫成規(guī)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但這套劃時代的作品仍有對傳統(tǒng)圖式的借鑒，其主要的取法對象便是《東莊圖》。

3.2 圖冊間的傳承

《拙政園圖》《郊園圖》和《止園圖》對《東莊圖》的圖式借鑒，由淺入深，由簡單到復(fù)雜，可分為4種類型。

第一種是簡單的直接借用。如《拙政園圖》“芙蓉隈”與《東莊圖》“曲池”，都是左為水池，右為陸地，溪流的輪廓、水紋的肌理和花木的姿態(tài)都完全一致。在張宏《止園圖》“矩池西岸”中可以看到該圖式的進(jìn)一步演變，此圖也采用左水右陸的相似構(gòu)架，水池的輪廓、溪流的走向皆暗示出其淵源，但細(xì)節(jié)則按照止園實(shí)景描繪，補(bǔ)充了竹林、游船、小橋等景致，場景生動，令人信服，展示了張宏對前人圖式的靈活運(yùn)用（圖7）。

7-1 文徵明《拙政園圖》之芙蓉隈Furongwei of Wen Zhengming’s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7-2 沈周《東莊圖》之曲池Quchin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7-3 張宏《止園圖》之矩池西岸West shore of Juchi of Zhang Hong's Zhiyuan Painting

8-1 沈士充《郊園圖》之藻野堂Zaoyetang of Shen Shichong’s Jiaoyuan Painting8-2 沈周《東莊圖》之朱櫻徑Zhuyingji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9-1 文徵明《拙政園圖》之槐雨亭Huanyuting of Wen Zhengming’s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9-2 沈周《東莊圖》之折桂橋Zheguiqiao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第二種是部分借用，經(jīng)過補(bǔ)充或修正后，構(gòu)成繪畫的局部。如《拙政園圖》“深靜亭”，下半段原樣復(fù)制了《東莊圖》“北港”，但在上半段添加了竹林、敞亭和山丘；《拙政園圖》“小滄浪”也采用了同一圖式，山水的輪廓和穿插脫胎于前者，但場景更為開闊，有向早期的《游春圖》回歸之意（圖6）。再如《郊園圖》“藻野堂”，圖中有一條從右下斜穿到左上的鋪石小路，路邊勾勒出兩道牙石，兩側(cè)是三三兩兩松散種植的樹木，顯然是源自《東莊圖》“朱櫻徑”（圖8）。部分借用較直接借用有所進(jìn)步，但仍然較為直白，創(chuàng)新不多，屬于圖式借鑒的初級階段。

第三種是借用構(gòu)圖的基本形式，內(nèi)容靈活，彼此僅保持拓?fù)涞南嗨菩?。如《拙政園圖》“槐雨亭”與《東莊圖》“折桂橋”，兩者都有一道從左下斜穿到右上的溪流將畫面分成兩半，溪上建橋連接兩岸，近景的右岸布置屋舍，在臨溪處皆有一株顯眼的古樹；建筑、樹木、橋梁的形式雖然不同，但空間關(guān)系則完全一致（圖9）。又如《止園圖》“鶴梁—宛在橋”采用獨(dú)特的“V形”構(gòu)圖，中央倒三角形的陸地上栽滿叢竹，左右兩側(cè)襯以水面；這一圖式來自《東莊圖》“桑洲”，中央同樣是下窄上寬的倒三角形陸地，其上桑樹郁郁蔥蔥、連綿成片，兩側(cè)襯以水面和圍墻（圖10）。這一類是圖式借鑒的主要方式，上節(jié)討論的《東莊圖》取法《草堂十志圖》《龍眠山莊圖》和《游春圖》，前文提到的《止園圖》“矩池西岸”和《拙政園圖》“小滄浪”都可歸入此類；它們最貼合貢布里希的“圖式與矯正”理論，畫家既有所依傍，又能自由發(fā)揮，因而應(yīng)用廣泛。

第四種是多個圖式的糅合，更為復(fù)雜，畫家的創(chuàng)造力也能得到更充分的發(fā)揮。這在4套圖冊的首頁圖中有精彩的呈現(xiàn)（圖11）。明代許多園林冊頁都以帶城墻的主體景致作為開篇，這一模式有可能始于《東莊圖》，其首頁“東城”描繪了位于城墻下的東莊全景：左下方為莊園主體，向上有溪流一水如帶斜穿畫幅，再向上是與溪流平行的城墻，最上方為留白的天空，4層景致形成相互平行的線式構(gòu)圖?！蹲菊@圖》首頁“若墅堂”整體模仿《東莊圖》“東城”，同樣以起伏的城墻作為背景，并將園林主景置于前部；若墅堂單體則模仿續(xù)古堂，采用中大邊小的三間樣式（圖1）；整幅圖是對《東莊圖》“東城”和“若墅堂”的融合。《郊園圖》首頁“秾閣”主要取法《東莊圖》“東城”，也采用平行的線式構(gòu)圖，包含4層景致：右下角是傾斜的城墻，向上為斜貫畫幅的園路和溪流，再向上是與之平行的臨溪建筑，最上方為留白的園內(nèi)景致，恰好與“東城”的構(gòu)圖形成鏡像對稱。張宏《止園圖》首頁“全景圖”同樣采用平行的線式構(gòu)圖，從左下到右上，由城墻、河流、長堤和園墻構(gòu)成一層層斜穿畫幅的線式景致，與“東城”“秾閣”相呼應(yīng)。值得一提的是，張宏將右上角的園林全景清晰描繪出來，而未如沈士充般將其掩藏在霧靄中，是園林實(shí)景描繪的一大突破。

由以上分析可見園林繪畫中“圖式”的影響力和多樣性。需要指出的是，各套圖冊在取法《東莊圖》時又有所區(qū)別：《拙政園圖》的借鑒力度最大，相似度也最高，沈周確立的一些圖式由文徵明鞏固下來，呈現(xiàn)出“經(jīng)典化”的一面；稍后的《郊園圖》和《止園圖》則更重視個人風(fēng)格，沈士充和張宏有目的地采用前人圖式，取法但不拘于法，呈現(xiàn)出“自由化”的一面?！敖?jīng)典化”與“自由化”構(gòu)成圖式傳承的兩面，是明代園林繪畫保持蓬勃活力的關(guān)鍵。

10-1 張宏《止園圖》之鶴梁-宛在橋Heliang-Wanzaiqiao of Zhang Hong’s Zhiyuan Painting 10-2 沈周《東莊圖》之桑洲Sangzhou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

11-1沈周《東莊圖》之東城Dongcheng of Shen Zhou’s Dongzhuang Painting11-2 文徵明《拙政園圖》之若墅堂Ruoshutang of Wen Zhengming’s Zhuozheng Garden Painting11-3 沈士充《郊園圖》之秾閣Nongge of Shen Shichong’s Jiaoyuan Painting11-4 張宏《止園圖》之全景圖Airview of Zhang Hong’s Zhiyuan Painting

4 結(jié)語

“圖式”概念在中西方繪畫的研究中已有大量應(yīng)用，成果卓著。園林繪畫因其偏重實(shí)景寫真，在傳統(tǒng)的“寫意”體系中不受重視，較少受到藝術(shù)史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因此反而留下了廣闊的研究空間。以往園林繪畫的研究多局限于單件作品，注重探討繪畫與所繪園林的橫向關(guān)聯(lián)，而較少將其置于繪畫發(fā)展的縱向脈絡(luò)中，聯(lián)系前后作品分析圖式語匯的生成、積淀和傳承。事實(shí)上，同今天的設(shè)計(jì)師一樣，古代畫家接到一項(xiàng)繪畫委托后，往往也會搜集前人的同類畫作加以揣摩和借鑒。通過對此前作品的深入思考，他們將經(jīng)典圖式結(jié)合進(jìn)新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斷生成新的圖式，從而對傳統(tǒng)形成有益的補(bǔ)充和反饋[20]。這種圖式語匯的建立和更新，適用于繪畫、園林、建筑和雕塑等各大藝術(shù)門類，它既保證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穩(wěn)定性，又給予創(chuàng)新者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對于今天風(fēng)景園林設(shè)計(jì)語匯體系的建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注釋：

① 邵寶《容春堂前集》卷五《匏翁東莊雜詠》有9首，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邵寶手書《東莊雜詠詩卷》則有20首，推測全詩應(yīng)為20首。

② （明）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五提到劉玨仿盧鴻《草堂十志圖》造園繪圖，稱：“劉完庵以藩致政家居，葺園寄傲，仿唐盧鴻一草堂圖，自為繪冊十幅?！惫饔颜J(rèn)為劉玨此圖可能為萬歷年間偽造，劉玨園林應(yīng)為“小洞庭”，也有十景。參見文獻(xiàn)[13]P94-97。關(guān)于寄傲園與小洞庭，仍待詳考。

③ （清）繆曰藻《寓意錄》卷三錄有謝縉自題《謝葵丘西莊圖》，《西莊圖》繪于宣德二年（1427年）春，同年冬沈周出生。成化十六年（1480年）沈周為圖題跋，緬懷謝縉與沈澄的情誼。參見文獻(xiàn)[15]P1003-1004。

④ 韓雍葑溪草堂、杜瓊?cè)缫馓枚际巧蛑艹Ｓ沃?。參見文獻(xiàn)[13]P92-98。

⑤ 《杜瓊、劉玨、沈周壽徐有貞合作山水殘冊》今存5幅，上海博物館藏；沈周《沈石田先生集》有《壽武功伯徐先生》七律10首，其中五首與現(xiàn)存圖名相合，據(jù)此推測，原圖很可能共有10幅。參見文獻(xiàn)[16]。

⑥ 清乾隆年間《龍眠山莊圖》入藏內(nèi)府時經(jīng)過裁割重裝，卷首切掉了一部分，此處原來應(yīng)畫出了完整的稻田，并有“云薌閣”的題名。參見文獻(xiàn)[18]P88。

⑦ 關(guān)于樂郊園的最新研究，參見文獻(xiàn)[19]。

⑧ 圖1-1、圖2-1、圖3-1、圖4-1、圖4-3、圖5-1、圖8-1、圖11-4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圖1-2、圖2-2、圖3-2、圖4-2、圖5-2、圖6-2、圖7-2、圖8-2、圖9-2、圖10-2、圖11-1藏于南京博物院。圖6-1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圖7-3、圖10-1藏于洛杉磯藝術(shù)博物館。圖11-3藏于柏林東方美術(shù)館。圖6-3、圖6-4、圖7-1、圖9-1、圖11-2藏處不詳，引自文獻(xià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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