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軍旅生涯回到人間生活

江耶

相對于傳統(tǒng)的軍旅詩人、軍事詩歌，姜念光的創(chuàng)作極具有當下性、現(xiàn)代性、開創(chuàng)性，他不用浪漫主義來直接謳歌，他用意象、用情節(jié)故事、用想象推理建立起幽深的通道，引領讀者自己往前走，從而得到更加深刻的印象?；谶@樣的把握，姜念光把抒情、歌頌和詩意構建很完美地統(tǒng)一在詩句里，使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軍旅詩。

說到軍旅文藝作品，人們往往想到的都是整齊劃一、鏗鏘有力、挺拔向上、不顧一切地沖鋒陷陣。隨著和平年代越來越長久，部隊與社會、軍旅與平常人家的生活交熾、融合、相互作用，軍人堅毅、硬朗的線條之下，個人柔軟的身體和敏感的內(nèi)心也漸漸顯現(xiàn)，這些內(nèi)容是個性的，是“小我”，千差萬別的；同時也是每個人身上都客觀存在的，是軍人作為“人”的一而。姜念光長期的軍旅生涯，長期與軍人接觸、交流、共同生活，當然能夠捕捉，他在詩歌里不僅進行了提煉、提升，也通過日常的語境，進行了還原，抵達了真實和真相。

姜念光的詩歌里，洋溢著軍人的熾熱情懷，對生活熱愛的深度；滲透了軍人寬闊的胸懷，視野和心胸的廣度和容量。他的文字特別有力，在字里行間流淌著硬朗的氣息，仿佛他手里就有一把鋒利的武器，很輕松地切開了事物，立即展現(xiàn)由內(nèi)部的真相，給人以豁然開朗的感覺。讀這些詩，首先是讓我的思維得到了一次很好的軍事訓練，我從詩句、詩境、詩意走入詩人用詞語搭建的詩歌軍營。如詩人自己所說，“軍事組織所天然具有的整飭、嚴格、壁壘分明和對世界與生命的態(tài)度，于我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的塑造仍是不言而喻的?！痹姼柚械脑~語、意象、句式以及最后形成的詩意，境界十分開闊、壯麗，在從容不迫中能讀出事物規(guī)律性的規(guī)則，宛如列隊待發(fā)的將士，一眼看去，既整齊、清爽，又充滿著力量，使人讀了不由得精神一振。這些手法，這些方式，這些詩句的內(nèi)核，都具有陽剛的氣質(zhì)，有凜冽的美。

“沉寂的劍和失神的詩歌”都在一個人的身體里，它們是一種品質(zhì)的兩個側面，都是光芒萬丈的事物，可以被戰(zhàn)士引為自豪，可以被我們向往和歌頌。它們雖然只是符號，它們指向的是戰(zhàn)爭，是用戰(zhàn)斗攔截外侵，是以自身作為阻擋，換來“谷場和錦帛”。這首短詩，既有激昂的熱血，也有寧靜的風物，容量非常人，把戰(zhàn)士與祖國、前線與后方、戰(zhàn)爭與和平的關系完整地表達出來，仿佛一曲鏗鏘有力的樂章。

軍營里的人人多是充滿血性，士兵們手握鋼槍，也就帶上了鋼槍的品質(zhì)，像鋼槍一樣剛毅、有意志力；他們又是一個個具體的鮮活的生命，他們有夢想，有感情，需要歸屬，對集體有所依賴，精神和意志有所寄托。夢想就是理想，戰(zhàn)士的理想是什么，詩人的理想又是什么，“此刻，什么人終于夢見白馬，/寫下它唯美的形容，象征的骨骼。/寄寓了那么多歡呼與隱痛，然后又寫/白馬，白馬，流星白羽，易水寒波。//而太真切的相遇反而令人遲疑，/抒情，是否意味著一種理想的最終重獲。/白馬，這陷寨拔營的英雄夢/從不允許晦暗，/也不允許，惡劣的詩人隨意驅(qū)策……”在《白馬篇》中，姜念光寫的當然不是白馬本身，白馬在他的思想里馳騁，他在思考，他在構畫，他讓它栩栩如生，他讓站立在夢中代言，一個理想的形象，白馬奔跑在一條人道上，現(xiàn)實的人道，思想的人道。白馬不止是一匹，是一隊，是幾列，排兵布陣，多個兵種，各有各的功能作用。這首詩，姜念光用它做了書名，顯然在他心中是非常有份量的，我也在這個高度上讀出自己曾經(jīng)的憧憬，少年時代的夢想。

打一場戰(zhàn)爭，光我們自己有作戰(zhàn)的士氣不行，光對敵人軍事力量知己知彼也不行，我們還要對所有作戰(zhàn)條件知己知彼，地形如何，天氣怎樣，水土會不會不服，我們?nèi)绾螒獙?。一陣東風會給我們很好的啟示，一條大河也許會給我們提供更多便利，而日月陰晴、星光萬點中我們看到無數(shù)的光芒，照亮了我們的思想，讓我們深深的思索。讀這些詩，常常也是這樣，一草一石，落日流水都具有詩性，萬事萬物共生共榮，互為詩意。每個人部屬性自然，能身有所歸，心有所屬，與自然深深融合，成為自然的一個部分。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社會關系里，生活在具體的地理環(huán)境中，相應地擁有一個可以伸展的空間，寫詩是生活，讀詩是生活，當兵打仗是生活，生產(chǎn)工作也是生活，是生活就要在一片天空之卜，占有一席之地，使用相應的自然之物，讓自己的想法與之貼近、進入、互為一體。“看陰影，有人用一天的塵土包住什么東西/看余輝，有人要再一次失手/萬物要再一次失去名字……山谷內(nèi)另一個人直起腰來/躊躇四顧，荷鋤而返/他邊走邊哼唱一支小曲/仿佛是他，終于從地下/翻出了隱匿的黑暗”（《落日景象》）。

我還是愿意認為，部隊生活的歷練，使姜念光的心胸極為廣闊，兇而他的視點高，視野敞開，他的詩意縱橫的長度和伸展的寬度都是十分壯觀的?，F(xiàn)在有不少詩人，包括我本人，在寫作過程中，努力把一個事物寫真切，往往刀口較小，在詞語的選擇上力求更貼近更準確，外延變小，從而局限了詩歌自身意義的延展和張揚。我們看到的這首詩，人詞和小詞都有，而且相得益彰，人物和情節(jié)、和四周、和時間，樸素地渾然一體，天地物和人真止合一，真是一個人境界。

無論是題材的選擇，還是意象的選取，以及語言的運用、章節(jié)的布局，等等，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表達著作者的生活理想，是的，相信這是他的有意為之，哪怕是下意識、潛意識的。這些意識、意念的形成，我們常常所說的“內(nèi)心”，也是有根源的。我們正在與我們賴以存在的周圍相互因果，互為本質(zhì)，有的詩有地域特點，有的人有地方特性，有的人有職業(yè)習慣，有些詩句是明顯的“方言”，這些都不足為奇。姜念光的詩，都帶有強烈的個人的“地方”色彩，它們在詩集之中比比皆是。在這里，事物在天賦的秉性中形成作用，石頭回到了石頭，“墻”的功能是因為建設它的材料本身；人的命運，事物的發(fā)展軌跡，包括生的對面，永遠的黑暗，它與生對應著，就是永生；宇宙在頭腦里的反映，黑夜、星空、蒼天、大地，永不停歇的運轉，仿佛一張張照片在面前閃現(xiàn)，有作者刻意的調(diào)動、取舍、組合，就有作者用心的建設，最后的詩境當然是作者自己的。它們成為一個新的地域，詩人的地域，無限延展的寬大地域。

人在故事之中，人在創(chuàng)造故事，每一次訓練都會發(fā)生故事，每一場戰(zhàn)事也都允滿著故事，每個人的每時每刻都具體的故事在跟隨光陰不停地向前發(fā)展。讀這些詩，給了我真相一般的結論，它像哲學一樣的通透，使我的閱讀有醍醐灌頂?shù)母杏X，很多世事紛擾突然澄明：世界不過如此，人生不過如此。這個態(tài)度不是認命。時間是不可逆的，人處在其中，都是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都是時間行走的具體標記，每個人都是時間的線索，他們從來沒有真正虛無，他們是線索上的一個一個標點，具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

詩言志，“志”不僅僅是理想抱負，更是思想對外在的關照，是記憶對過程的關照，有選擇的觀照。這個選擇的標準肯定與喜好有關，與世界觀、價值觀有關。詩言志，其實是構建出詩人自己的世界，一個完全自足、圓滿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詩人自認為的個體的存在，以自己為出發(fā)點，同時也是以自己為落腳點。說到底，寫詩還是寫自己，寫自己與這個世界、與自我的關系、感情、走向。

在時間的長河中，每個人都是一分子，世界的最小部分，順流而下，美好的風景應運而生，輕而易舉地獲得輝煌是一種人生；那么人在逆境中呢，總是沉陷在失意中無法自拔的，他也是人生。順境中的人宛如騎上白馬，一日千里；挫折、坎坷中的人呢，他們的奮斗，他們的艱難，他們的苦澀又是什么樣子？我特別喜歡這一首《敗將》，詩中寫道，“敗將，從溢散的血光里抽身而出/然后把紀元的黃昏之門隨手關上/那折戈沉沙的雄心，從此收埋于/破書，殘簡，以及朽壞的琴//他是最后的一場夢，或者一粒火石/他就戍守在斷代史的反面/于這個夜晚，未卜的時辰/以自己的熄滅照亮一句設問//沒有誰能比他看得更清楚/是耕夫種下饑餓，是彈奏者敲碎了琴/歌騷之筆僅僅觸到金獅的皮毛/慶功者在舉起杯子飲鴆自盡//所謂歷史，不過是履約的命運/所謂勝利，不過是畫地自獄的捉刀人/而敗將，只把所有的英勇歸結于沉默/在下個清早，打開世界的另一扇門”。說真的，讀著這首詩，一方而我在會心地笑著，另一方而，心里也不斷地涌現(xiàn)出酸楚的滋味。姜念光這個角度選取得特別好，一般人寫軍人、寫戰(zhàn)爭，都寫英雄，寫勝利，寫光榮的時刻，寫得人家都皆人歡喜的。姜念光目光獨到，他竟然看到了敗將，給予了極大的關注，進行了深刻的挖掘，從而寫得如此真切和透徹，分析出歷史的本質(zhì)，勝利的本質(zhì)，充滿了溫情，飽含真實的人性。兩軍對陣，沒有失敗者，就對應不出勝利的，這是真理。我想到了一個小笑話，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士兵在訓練時打了瞌睡，首長發(fā)現(xiàn)了責問到，當兵的都像你這樣，發(fā)生戰(zhàn)爭了會怎么樣？士兵說，報告首長，士兵都像我這樣，就打不起來仗，世界就真正和平了?！稊ⅰ芬辉姡菍?zhàn)爭意義的消解，把人還原到真正的人，真實的人，活生生的人。讀著這些詩句，回望我們的人生，每一次經(jīng)歷都仿佛是一場戰(zhàn)爭，成功了，算是打了一次勝仗；失敗了呢，我們可能是曾經(jīng)的“敗將”，我們在一次次敗走麥城中長人、成熟、衰老，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所有的贏家，成就了軍事史、戰(zhàn)爭史。

勝也好，敗也好，一切都將如過眼煙云。個人在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時空中跋涉，真的看得透徹了；同時，如果把握不好，就是陷入一種虛無論之中。勝敗乃兵家常事，姜念光把一個敗將都寫得如此從容，寫得如此具有禪意，說明他已經(jīng)對諸多事物進行了哲學的思考，讀懂了事物的本來面目和內(nèi)在真實。在《馬上》一詩中，姜念光表達出這樣的思考，“其實夢想也一樣一個猛子扎進去/就會發(fā)現(xiàn)世界的懷抱有多遼闊就有多空虛?！闭l不在世界的懷抱里呢？這是一種境界，更高的境界，看透了來來往往，得到了真相之后的大境界。

姜念光說，“就像一種信仰，尤其在這個諸神迷失的時代，一首恰當其時的好詩，就能收束沉淪的心靈。詩人書寫的就是信仰，遼闊的信仰，神一樣的信仰。我們都是局限的，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而時空無限，似乎在我們不能觸及的地方遙遙延伸，不停地走向虛無。詩人在思考現(xiàn)實與抽象的關系，對世界進行了哲學的重建，使虛無和現(xiàn)實得以重逢、重合，給了我們最后的信心。在部隊工作的姜念光，從軍旅這個角度，他的詩歌已經(jīng)進入了日常的語境，這個嘗試也獲得了很人的成功。這些詩，軍人讀了肯定會有切身的感受，普通的人讀了也會在內(nèi)心進行呼應，感覺到詩意的涌動和召喚。我認為，這是生活的意義，這是人生的意義，更是詩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