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不開的雞家莊

◎文/韓勛

每個人的記憶籃子都一樣大小，區(qū)別在于籃子縫隙不同，年代越久，縫隙越大，到頭來芝麻大都從縫隙流走了，只留下幾個西瓜。但是西瓜與西瓜又有區(qū)別，有的西瓜殺開來，黑籽紅瓤清晰可辨，吃起來依然香甜可口；有的西瓜卻一直沒有熟透，空留一包謎語。如此說來，雞家莊就是我們記憶籃子里的一個生西瓜。沒有熟透，卻能一直保留到今天，說明今生的記憶繞它不開，說明與它的緣分還沒到盡頭。

雞家莊是寶雞市隴縣一個小山村，是50年前我們11個人下鄉(xiāng)的地方。就因了記憶籃子里剩下的那個西瓜，我們退休后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吃飯，談?wù)摰枚嗔?，越來越發(fā)現(xiàn)當年還有許多問題沒有看清楚，許多問號還沒有打開，不如趁下鄉(xiāng)50周年之機，把下鄉(xiāng)那兩年時光慢慢地梳理一下，用老人的、現(xiàn)在的眼光再把雞家莊回望一遍，看看有沒有新角度、新發(fā)現(xiàn)。11人當中，如今已有三人年過七十，三人剛到七十，時間不等人，是時候給那兩年做一個交代了。

一

1968年11月起，西安市十多萬中學生相繼注銷了城市戶口，分散到各地農(nóng)村安營扎寨，變成了掙工分討生活的農(nóng)民。多年后說起農(nóng)村那兩年，有人說那是人生的虛驚一場，有人說那是野營拉練，磨煉筋骨。有人扳起指頭算賬：失去了兩年就學機會，尤其是高六六級，好多人離大學門口只差一步；在農(nóng)村吃了許多苦，學到了一些農(nóng)業(yè)基本知識；后來單位里計算工齡，下鄉(xiāng)這兩年都記在了檔案里。

我們11個人的檔案工齡里，就都有那兩年的貢獻，所以僅從這一點來看，下鄉(xiāng)兩年也算值了。

雞家莊位于隴縣縣城南邊，如果走小路，翻越后槽山，距離是30里。如果走大路，繞過后槽山，則是40里路。1968年11月8日，我們11人從西安坐火車，寶雞換公交車，在隴縣某個浴池住了一晚，第二天看見雞家莊的馬車來接我們，心中一喜，因為其他生產(chǎn)隊好像都沒有裝備馬車，接人用的是架子車。

馬車拉行李，我們步行，走了大半天，看到左邊河灘上有一片小樹林，樹林后面有一個小村莊，再往后看是黑黝黝的大山。帶隊老師說，那兒就是雞家莊了。

剛好社員們干完活往家走，與我們碰了個面對面。沒有問候，沒有寒暄，社員們臉上寫的都是茫然和無奈。對于雙方第一次見面，我?guī)资陙砜偸亲矫煌?。我們下鄉(xiāng)到他們村他們預(yù)先是知道的，想來并不被他們看好?？赡芤?，全村只有14戶，我們一下子就來了11個人，來了就要到各家吃派飯，增添了多少麻煩。正是初冬，家家都沒有多少麥面，但客人來了總要做些像樣的飯吧，后果是自家的飯食水平降低了一截子?？赡芏?，11個人來了，干活兒多少無所謂，問題是到年底參加村上分紅不？如果參加，村民的紅利必然要分得少一些。

無論心里怎么想，村民和知青，兩撥人共同書寫了此后兩年的雞家莊歷史。雞家莊袖珍，卻分為上下兩個村落，相隔一里來路。記得全部村民為98人，其中擔任“公職”的有隊長、副隊長、馬車駕駛員、飼養(yǎng)員、會計、保管員、民兵連長、貧協(xié)主席，組成一個最基層的小社會。下鄉(xiāng)兩年，沒見過縣、公社干部來村里，起碼說明這個小社會運轉(zhuǎn)還算順溜兒。

上下各有飼養(yǎng)室，共有牛20來頭，騾馬4匹，騾馬是為馬車配備的，偶爾也擔負馱糞任務(wù)。有羊圈，三四十只羊。下鄉(xiāng)兩年，沒見殺一只、賣一只，至今沒搞明白養(yǎng)羊是為了啥。

雞家莊屬于淺山區(qū)，三四百畝地都在山坡上。常年作物為小麥玉米土豆三大類，偶有蕎麥、胡麻種植。小麥產(chǎn)量很低，畝產(chǎn)三四百斤，可能與沒錢買化肥有直接關(guān)系。

二

雞家莊離西安有四五百里，當時西安市民的生活也很拮據(jù)，但雞家莊卻又比西安落后了起碼50年，讓我們吃驚不小。

城鄉(xiāng)差別古來有之，但雞家莊的落后里包含有濃重的政治味道。政策不允許村民買賣核桃、柿子、藥材等山貨，就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而生活的必需品，比如鹽、煤油、布等，又必須用貨幣購買，一分錢難倒了村民。經(jīng)?？吹降那樾问牵r(nóng)民用手帕包兩三個雞蛋，到鄰村的供銷社換取生活必需品。我們下鄉(xiāng)兩年，沒能讓地里的莊稼增產(chǎn)一斤，對雞家莊最實際的貢獻可能只在于，偶爾以一個雞蛋5分、一只雞1元的價格收購，村民手里有了現(xiàn)錢。

雞蛋換來鹽，村民家就可以開伙了：糧食、土豆是地里打的，辣子是屋后的小片自留地里種的，油是隊上分的，一年一戶大概兩斤左右；醋是自家用柿子釀的，堿是從草木灰里提取的；醬油沒見過，花椒等調(diào)料沒見過，沒見過就不是必需，能吃上包谷糝、面條、蒸饃，生活就可以過下去。

山區(qū)天冷，雞家莊村民身上的標配是棉衣棉褲，里面沒有襯衣毛衣棉毛衫。腳蹬草鞋，腳上裹著用毛線織的“毛簾子”。到了三四月?lián)Q季時分，誰最先穿上新單衣便是全村的有錢人了，各家的頭等大事都是籌錢買布做單衣。單衣一夏天沒有備份，所以到了秋天換棉衣時，單衣被夏天的汗水濕透了幾十回，已經(jīng)漚爛，所以又要籌錢做棉衣——每年做兩身新衣服，每年穿爛兩身新衣服。

夏天好說，冬天靠燒炕取暖。炕上一領(lǐng)席，沒有褥子，一床被子蓋兩三個人。

不通電，所以收音機電燈都談不上了。村里沒有自行車、縫紉機，也沒有生活服務(wù)機構(gòu)，比如托兒所、理發(fā)室、小賣部。

除了鹽和煤油，村民生活自給自足。大家都一樣的貧窮，心里也就沒有啥想法，安居聽命，相互和睦相處。

三

生活貧困，文化生活自然貧困。據(jù)村民說，“文化大革命”前偶爾可以看到秦腔演出，有的村民嘴里也能唱幾段。我們下鄉(xiāng)的時候舊戲不讓演了，新戲卻從來沒有到村里演出。兩年里沒見過電影放映隊，沒見過文藝宣傳隊。唯一的一次文藝演出，是鄰村小學生組織的宣傳小組來到雞家莊，20來個娃娃，一個老師領(lǐng)隊。村里由隊長負責接待，用公款買了兩盒“羊群”煙招待老師，一盒煙8分錢。冬天天短，為了省煤油，村民一吃過晚飯就睡了。

現(xiàn)在都說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有市民開車到隴縣看社火。但是我們下鄉(xiāng)時候沒有見過社火，村里也見不到任何手工工藝品。唯有一村民自己做了一把板胡，咯吱咯吱，也能拉幾句秦腔曲子。

可惜的是，我們11人從大城市來，從全省文化中心來，卻沒有給村民帶去啥文化信息。我們閑暇時看小說，沒有一個村民來借閱。

實際上，下鄉(xiāng)兩年，我們與農(nóng)民沒有太多的交流，基本上沒有村民來我們這里串門拉家常，我們也很少到村民家走訪，收了工，各回各家，不相往來。有一年過端午節(jié)，我們炸了油餅慶賀，下午上工就問村民過節(jié)吃什么，答說炸油餅是不敢想的，缺油少面，能把飯吃飽就滿足了。

想起來我們還在一個方面給農(nóng)民幫了忙，就是出公差，到縣里、公社開會，或者去修公路、修水庫等。比如上面規(guī)定雞家莊出10個人去開會，農(nóng)民都不愿去，卻正中我們下懷，在我們看來開會就是出去玩兒，不用在地里勞動，工分照記，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弄清村民不愿意開會的原因。修水庫、公路，是一去一兩個月的差事，村民更不愿意去，所以工地上幾乎全部是各公社、各生產(chǎn)隊的知青，知青聚到一塊兒難免惹是生非，很熱鬧。

四

知青來到農(nóng)村，主業(yè)當然是下地干活，春天種土豆，擔糞上坡，很費力氣。初秋鋤玉米，玉米比人高，地里像蒸籠一般。諸如此類的重活兒，我們倒不怯場，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到底年輕。但是實事求是地說，當年的農(nóng)活也讓我們長了不少見識，好玩的活路也不少。比如使喚兩頭牛犁地，力由牛來出，犁地的人只是跟在后邊散步就是了，勉強可以算作一個駕駛員，掌管犁地的方向。一大片地，四五張犁，一個上午就犁完了，駕駛員很有成就感。再比如夏天麥收摞麥草垛子，是個很有科技含量的技術(shù)活，隊長是不會交給我們知青干的，我們也不敢接，只配在下面給工程師遞麥草。工程師都是4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事先要在心里計算好垛子的底面積，一層層碼上去，需掌握好垛子的坡度，弄不好摞著摞著垛子就崩塌了。一直摞到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高度，比如5米，就要拿出絕招了——用麥草給垛子搭一個屋頂。屋頂要經(jīng)得住積雪，不能被雪壓塌；又要經(jīng)得住連陰雨，不能讓雨水滲進垛子，導致麥草發(fā)霉變質(zhì)，那樣牲口就沒有口糧了。麥草要一直用到來年麥收，摞垛子的人壓力很大，如果幾個月半年后垛子倒了，面子也就倒了。

還有就是幫隊上聘請來的師傅做磚、瓦，燒窯，都是我們愿意干的活路。師傅瀟灑，和泥、踩泥、制坯，像我們小時候玩和泥游戲一般，不緊不慢，胸有成竹，各個都是雕塑大師。土坯做好，到了壘窯燒磚環(huán)節(jié)，更顯大師神韻，每一步都踩到點子上，每一步都毫厘不爽。待到開窯那一天，我們看到一摞摞青磚從窯里變出來，一個個大驚小怪，師傅卻好像沒事人似的，蹲在一旁抽旱煙。

下鄉(xiāng)兩年，割了兩次麥子，到頭來也沒有學會，現(xiàn)在每每回想起來仍覺慚愧，因為農(nóng)村七八歲的孩子都會割麥。割麥，講究的是手腳并用，割下的麥子要讓它往左邊倒，倒在左腳面上，這時候左腳就要帶著麥子往前挪，挪的同時右手又割，又往左邊倒，如此反復(fù)，反復(fù)上十來天，全村的麥子就割完了。我的短板在于左腳笨，擔不起那個重任，跟不上那個節(jié)奏，一兩個回合下來就亂了分寸，跟不上大家的進度。半個小時下來，隊長便發(fā)現(xiàn)我拖大家的后腿，手把手教了一會兒，嘆一口氣，說你回去擔水給大伙喝吧，正中我下懷，只要不割麥，干啥都行。

知青們都干不了的活路要算抱糞，這是種土豆時的一個關(guān)鍵點。耕過的地上用鐵鍬挖一個坑，扔兩塊兒切好的土豆下去，覆土之前先要施肥。糞堆離得很遠，就要靠抱糞人來運輸了。就像如今女士上街防小偷把雙肩包倒著背一樣，抱糞人的包也在胸前，只不過包是柳條筐，半人高，可裝六七十斤。往筐里裝的時候，人要跪在地上，裝滿了起身，便是考驗人的背肌、腹肌的時刻，知青無一人能站起身，農(nóng)民也要挑選精壯者才能勝任。

最愜意的活路是放羊、看苜蓿，跟修公路水庫一樣，是我們主動向隊長申請的。放羊，一次只能去一個人，因為只有三四十只羊。所以就要拿一本小說，或是一支笛子，還真有一絲田園牧歌的意思。開始還有顧慮，草地在哪里？把羊往哪里趕？可是把羊圈門一打開，這些就都不是問題了——羊們爭前恐后，擠著擠著往外跑，下坡、過小河、抄小路，最后來到南溝的一面草坡上。說是放羊呢，倒不如說是羊放人，我們只要跟在羊屁股后頭跑就是了。農(nóng)民放羊，手不閑著，半天工夫能割大約100斤蒿草，背回去可以燒火做飯。我們則躺在草地上看書，看煩了就看天，天不知道比現(xiàn)在西安藍了多少倍。一天輪到我放羊，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醒來數(shù)羊，數(shù)來數(shù)去少了一只，頭一下子就大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小時候放牛，與小伙伴兒們搗鬼，烤吃了一頭小牛，后來對地主說小牛走丟了，被地主毒打一頓。但是我沒偷吃羊呀，羊跑到哪里去了？走丟了？被狼吃了？嚇得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翻過好幾座山坡，看不見羊的蹤影，心里就開始編造向隊長檢討的稿子了?；氐窖蛉涸贁?shù)，咦，數(shù)字剛剛好，羊沒有丟！

看苜蓿的看，是看守的意思。春天，隊上在對面后槽山上的十來畝苜蓿長出嫩芽，便成為村民的時鮮蔬菜，小偷小摸年年發(fā)生，我們隊上每天要派兩個人看守，晚上還要值夜班，皆因晚上是偷摸的最佳時機。派農(nóng)民去上班，可能小偷里就有親戚朋友，可能睜一眼閉一眼，甚至有意放水。派知青去最好，知青六親不認，當然也談不上啥六親。小偷知道知青個個愣頭青，打架不要命，所以都躲得遠遠的。一半個月下來，苜蓿長成了，收割了，一捆捆擔下山來，便是牲口的美餐了。

五

在雞家莊干了兩年農(nóng)活兒，出了不少力，流了不少汗，鬧了不少笑話，這就叫苦么？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出力流汗不算苦，年輕時出力流汗其實是好事，起碼強壯了身子骨。

如此看來，下鄉(xiāng)兩年應(yīng)該有所收獲了。那么，到底我們11人的人生賬本上有幾筆進賬？

第一筆進賬，從城市到農(nóng)村，接觸到新鮮事物，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原本只知道農(nóng)民生活苦，不知道竟然苦到了那種地步，堅定了不能在農(nóng)村戀戰(zhàn)的決心。所以后來，我們公社200多名知青都走了，走得高興，義無反顧，沒有一個人對農(nóng)村依依不舍，痛哭流涕，看來農(nóng)村并沒有把知青喂熟。

下鄉(xiāng)兩年，算是初步掌握了許多農(nóng)活的要領(lǐng)，對農(nóng)村氣候、環(huán)境、地理等方面知識有所領(lǐng)會，對雞家莊村民的分工有了直觀的認識。完全可以這樣說，如果兩年后沒有招工，而由隊上給我們11人分三四十畝地，放開手讓我們自己耕種收獲，我們基本上是可以勝任的。

下鄉(xiāng)兩年，似乎可以說雞家莊農(nóng)民沒有從我們身上得到益處。說“似乎”，是因為沒有從村民嘴里得到相關(guān)評論，不了解他們的真實感受。但我們卻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堅韌、從容、不畏困難的品質(zhì)，這對于我們離開雞家莊后的工作、生活、處事等方面多有幫助。品質(zhì)是非物質(zhì)的，屬于精神層面，而我們卻從中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離開雞家莊50年里，我們先后兩次回村探望，尤其是2008年40周年那一次，看到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是體制變了，村民加入到市場經(jīng)濟潮流里，干自己所想干的，沒有顧慮，不怕受批判，精神解放，生產(chǎn)力解放。二是水泥路一直通到了村里，三是電早已經(jīng)通了，有了電，各類家用電器開始陸續(xù)走進村民家中。四是產(chǎn)業(yè)架構(gòu)大變，一半土地種了煙葉，是給寶雞卷煙廠種的，所以不愁銷路。為啥改種煙葉，肯定是煙葉比小麥玉米收入高。所以村民的經(jīng)濟收入必定有較大的增長。美中不足，村里環(huán)境太差，甚至沒有了50年前那個原生態(tài)小山村的自在從容，變得臟亂無章，無所適從，不知道村容村貌該朝哪個方向發(fā)展。當然這是10年前，可能是農(nóng)村發(fā)展中一個必須經(jīng)過的階段，如果現(xiàn)在去雞家莊，可能又會給我們一個大吃驚。

到了2018年11月，下鄉(xiāng)的正日子，說不定我們還會再返雞家莊。前幾次我們聚會吃飯，已經(jīng)有人開始提出動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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