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平[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 昆明 650050]
英國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齊格蒙特·鮑曼曾將“混亂”解釋為“秩序的他者”,其“轉(zhuǎn)義是不可界定性、不連貫性、不一致性、不可協(xié)調(diào)性、不和邏輯性、非理性、歧義性、含混性、不可決斷性、矛盾性”,他甚至認為“混亂”與現(xiàn)代性緊密關聯(lián),“只要存在分為秩序和混亂,它便具有了現(xiàn)代性,只要存在包含了秩序和混亂之抉擇,它便具有了現(xiàn)代性”①?!盎靵y”是余華在闡釋自我創(chuàng)作時出現(xiàn)率很高的詞語,是其建構(gòu)藝術文本、描述世界圖景、書寫文化語境、締造人物體系的一個重要理念。他曾指出,時代給予他們同時代的人最強烈的共同記憶就是“混亂”,并認為它是“脫離現(xiàn)狀世界提供的現(xiàn)實依據(jù)”②后感知的真相,讓他感覺到熟悉和舒服。余華坦言,“反面”和“混亂”一直存在于他的創(chuàng)作,他甚至想創(chuàng)作一篇名叫《混亂》的小說,并坦言“雖然《混亂》到現(xiàn)在還沒有形成完整的一篇小說,但在我的很多小說里面都有‘混亂’”③?!盎靵y”成為余華挑戰(zhàn)常識世界的重要手段,他曾尖銳地指出:“人類文明為我們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們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秩序總是要遭受混亂的捉弄。”④
誠如余華所說,他嘗試在他的小說中向我們指出混亂,并誘引我們跟著他前進,進入了那個令人眩暈的混亂的迷宮,召喚我們內(nèi)心、學習、言語無法抓住的東西。在他作品中,混亂以歇斯底里的激情讓埋藏在歷史深處的卑賤之物泛出水面:痛苦、恐怖、死亡、鮮血、暴力、瘋癲、絕望……它們像歷史的陳尸,讓人嘔吐,而語言則變成一柄手術刀,冷血的刀,銳利的刀,刺向現(xiàn)實/常識的神經(jīng)纖維,演繹著“混亂”的不同面貌。
這個對“混亂”的初步呈現(xiàn),可以在《十八歲出門遠行》找到蹤跡。十八歲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年紀。在我國,由法律規(guī)定十八周歲為成年人與未成年的分界,這個充滿權(quán)威的分界區(qū)分了幼稚和成熟,而中國的教育往往在一個未成年人面前構(gòu)筑了一個現(xiàn)實童話,世界充滿了真善美和秩序。一個沒有經(jīng)過完善教育的未成年人,盡管滿了十八歲也未必能夠行使作為一個成年人的權(quán)利或者能夠承擔起一個成年人的責任和義務。對于這樣的個體來說,成年成為無處不在的恐怖未知。這種未知不僅在《十八歲出門遠行》里讓“我”對世界的認識充滿了挑戰(zhàn),并在余華之后的創(chuàng)作《四月三日事件》形成一種可怕的力量。十八歲的“我”告別父親,第一次出門遠行。在“我”的心目中,世界是一個具有固定程式的有序的美好世界:友好是世界的通行證,“我”給了煙向司機示好,司機就得讓“我”坐他的車;能夠擁有友好談話、并將談話內(nèi)容深入到私密生活的兩個人,應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幫助,沒有欺詐。而現(xiàn)實卻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接受了“我”的煙的司機拒絕了“我”的求助,當“我”強制性地鉆到車上的時候,司機卻默許了“我”的行為,甚至對“我”友好起來。當“我”開始在汽車上心安理得時,汽車卻拋錨了,并遭到搶劫。看到有人來搶蘋果,“我”仗義地為司機奮不顧身站出來時,司機卻冷漠地做著廣播體操。當“我”被打得遍體鱗傷,司機卻興高采烈起來,甚至與哄搶者為伍搶走了“我”的背包。
《十八歲出門遠行》是個簡單的故事,而他的敘事中充滿了不和諧的、怪誕和粗糲的事實,他所呈現(xiàn)的事實寓居在一系列的象征中?!奥玫辍焙汀捌嚒狈謩e象征兩種不同的真實。旅店代表了“我”企圖找到的固定的、清晰的真相。它總是誘惑“我”在公路上一次又一次沒了命地奔跑,可是每一次的結(jié)果都是沮喪的。而汽車則象征“我”最初認識的世界,是“我”尋找旅店失敗后的替代物,讓“我”在漂泊中感覺到安全。它似乎一直沿著整齊、筆直的道路前進,然而僅僅是一個偶然因素——“拋錨”就讓它變得手足無措,被混亂捉弄、掠奪,并被暴力侵凌。“我”遞給司機的“煙”是“我”進入現(xiàn)實世界之后第一次展現(xiàn)的友好,然而友好卻無助于人在社會中的處境,反而“我”施與他人的蠻橫和暴力讓“我”的愿望得到了滿足?!疤O果”和背包象征著現(xiàn)實利益的誘惑。在現(xiàn)實利益的引誘下,道德被拋棄,每個人在利益的驅(qū)使下,像瘋了一樣制造混亂,參與混亂,并在混亂中享受著缺乏意義的“惡”的狂歡——“那些空籮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當有人阻止他們從混亂中獲利及其放縱的享受時,他們即以“無數(shù)拳腳前來迎接”。在這個世界里,秩序被破壞,善被遺棄,充滿了暴力與因利益而引起的混亂。這個真相最大限度地嘲笑了道德化的現(xiàn)實,使“我”遍體鱗傷,然而“我”在認識到真相的同時遺忘了真相——在經(jīng)過了痛苦和暴力之后,“我”自欺欺人地感受了健全和溫暖,與現(xiàn)實融合在了一起。
世界是理性有序的觀念在這里被瓦解,這個充滿了荒誕意味的故事向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童話一步步崩毀的過程,而這個崩毀的力量即來自混亂。具象的暴力引起的混亂不過是混亂的表象而已,更深層次的是價值體系的失序和原有世界觀的崩塌。而余華的深刻在于,他向我們指出,在這個混亂的世界里,沒有人是清白無辜的,為了在人群中獲得自身的安全感,人總是不由自主地被他人帶動,陷入混亂的狂歡。
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脫離了常識圍困的余華“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⑤,試圖以一種“虛偽的形式”報復曾經(jīng)讓他“在一只茶杯面前忍氣吞聲”⑥的規(guī)范。他神情堅定、態(tài)度固執(zhí)和語氣肯定地制造著飛濺的語言碎片,篡改原有的話語結(jié)構(gòu),混淆讀者的視線。
在常識的領域里,歷史往往被認定是客觀理性的,具有極大的權(quán)威性,而在《往事與刑罰》與《一九八六年》中,余華卻對歷史進行了解構(gòu)?!锻屡c刑罰》中的“陌生人”收到來歷不明的電報邀請,走向往事。當他堅定不移地選擇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時,卻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錯誤。在尋找的旅途中,他遇到了刑罰專家。在刑罰專家的提醒下,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同時發(fā)現(xiàn)他也無法走向“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相關的其他四樁往事。刑罰專家的身份變得格外可疑,對歷史施以刑罰的人、同樣是歷史的敘述者,歷史在敘事過程中被敘事者肢解、扭曲、破壞,精確的時間不再是歷史可靠性的佐證,而是歷史無法逃脫被篡改命運強有力的證明。同時這種篡改充滿了隨意性和無理性,使歷史陷入曖昧不明的混沌之中。由篡改歷史帶來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感,使刑罰專家陷入迷狂之中不能自拔,甚至將暴力帶來的迷狂情緒傳染給了陌生人。他以夢幻般的語調(diào)向陌生人描述施刑后的幸福景觀,使陌生人自愿配合他的刑罰,從遭受暴力的過程中獲得快感。然而設計完美的刑罰失敗了,為了打破這種痛苦,他對自己實施了花費一年時間創(chuàng)造的刑罰——以人群的控訴完成自我的切割和死亡。在這個故事中,刑罰專家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刑罰場景正是常識/規(guī)范對異常的圍困場景——通過話語暴力對異質(zhì)性進行圍困。暴力是歷史的卑賤之物,它只能隱藏在歷史的幽暗之處,被禁止言說,而刑罰專家卻大張旗鼓地進行試驗,使竭力掩蓋暴力存在的人們不得不去面對它們,必然引起人們恐怖的感覺。刑罰的失敗,是因為缺少一顆真實的子彈。這也預示著,歷史是由話語的暴力和真實的暴力攪裹而成的歷史,無論是暴力的參與者還是受害者,都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了歷史的迷狂,造成了歷史的混沌。
《一九八六年》中由“現(xiàn)在”“自行車”“汽車”等一切由物質(zhì)、現(xiàn)實建構(gòu)的世俗生活對精神生活的圍困,造成了價值與道德的混亂。人們熱烈而又理直氣壯地朝著世俗生活奔跑,抖落了由苦難和死亡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過去以及曾經(jīng)制造了罪孽的激情和理想。由于激情和理想?yún)⑴c了罪惡,他們把激情和理想連同那個罪一起拋棄了。這個時候,歷史老師卻以瘋子的骯臟形象,帶著“過去”走進了“現(xiàn)在”,用自己的身體將中國幾千年充滿暴力狂歡的歷史重新“書寫”了一遍,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在瘋子的身上,余華混淆了主體與他者、施虐者與受虐者、神圣與卑賤。從他者的眼光來看,他是給予自己的刑罰,但對他自身來說,他的施刑是面向他者的。在幻覺中他始終以暴力主體自居,對他者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幻覺彌補了他自身承受的痛苦。因此他雖是受虐者,實際上是施虐者。自虐的表演掩蓋了他對他者實施暴力的傾向,而揭示暴力的存在,使他的暴力行為籠罩了神圣的光芒,使這一違背普遍人性的行為具備了啟蒙的色彩。暴力由此得到了存在的合理性,承擔著混淆視聽的角色:對與錯、善與惡、受害者與被害者、精神/肉體、幻覺/現(xiàn)實,這些原本應該對立的事物納入了同一個肉體,界限消失了。
歷史原本是混亂的這個真相極大地挑戰(zhàn)理性的權(quán)威,在余華的筆下,理性和非理性本身是混淆的,沒有清晰的界限?!逗舆叺腻e誤》中同樣有所呈現(xiàn),“河邊的錯誤”中的這條河是《一九八六年》中的那個瘋子從歷史中走來時走到的那條河,“河水顯得又清又黃”,“仿佛是一股膿液在流淌,有幾條船在上面漂著,像尸體似的在上面漂著”。這不是我們常識中認識的一條河,而是瘋子在幻覺中虛構(gòu)的一條歷史之河——污穢、惡心、充滿死亡。這一條歷史之河從表面上看是一條沿著河道安靜地流淌的河,似乎是可以把握的、有規(guī)律的存在,卻潛藏著暴虐。那個瘋子在這樣一個河邊的城市里,在幻覺中制造了無數(shù)尸體,并在刑罰中使自己作為尸體倒下。在這條河邊,這個瘋子在現(xiàn)實中屢次以同樣的方式制造著尸體。使這個瘋子屢次得逞的是常識判斷的屢次失誤。從常識來說,殺人必須有殺人動機,而瘋子是沒有殺人動機的;同時在常人眼中,盡管瘋子出現(xiàn)在殺人現(xiàn)場,但是瘋子的任何古怪舉動都不必在意的常識把破案者引入了歧途。當瘋子殺人的真相被證實以后,法律卻對他無可奈何,而他們沒有將瘋子送入精神病院的原因是,大家以常識邏輯推斷,覺得他不會再殺人。結(jié)果又出乎他們意料,瘋子終于被送到精神病院,但兩年后大家都以為瘋子已經(jīng)沒有殺傷力,大家都對瘋子放松警惕時,瘋子卻頑強地得到了恢復,并又一次制造了命案。為了阻止瘋子接二連三的殺人,刑警隊長馬哲私自擊斃了瘋子。在妻子、局長和醫(yī)生善意的圍困下,馬哲在半瘋半狂中與他們玩起了語言的游戲,得到了“精神病”的診斷,獲得了在精神病院躲避法律懲罰的可能。
瘋癲挑起了混亂,以其自在的存在極大限度地挑戰(zhàn)了常識的理性存在,讓人在常識的混亂中不知所措,因此馬哲與瘋癲的合謀意味深長。馬哲可以看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簡稱,而它的核心之一是以理性為代表的唯物主義。理性維護并遵守常識/法律,馬哲的身份亦是法律權(quán)威的象征。常識/法律以正義的面目行使著權(quán)力,規(guī)范著人的行為,卻使瘋癲成了漏網(wǎng)之魚。在瘋癲的挑釁下,理性束手無策。就像小說中展現(xiàn)的一樣,瘋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路上”,交通因此被嚴重阻塞,然而盡管兩邊的行人都怒氣沖沖,可他們無可奈何。在瘋癲的捉弄下,常識和秩序顯得格外的脆弱,甚至為了逃避理性制造的荒謬邏輯,不得不躲藏在瘋癲的庇護之下。這顯示了余華狡黠的幽默——利用瘋癲引起的混亂對脆弱的理性進行無情的捉弄。
瘋癲與理性沒有界線,被戲弄的常識使我們原本認定的世界陷入混亂,這種混淆讓少年在“四月三日事件”中走向了迷失。四月三日事件對于少年來說,是一個懸疑四伏、布滿驚懼的未知。懸疑四伏的不僅是四月三日事件,在被少年模糊了現(xiàn)實和幻想的世界中,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少年剛剛滿了十八歲。十八歲以一個生硬、野蠻的方式劃定了未成年人與成年的界線,意味著一個少年將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的真實世界,這個真實世界充滿了恐怖與害怕。為了消滅這種恐懼感,他們竭力逃避成長,逃避陰險、嚴酷的歷史既定性。然而成長始終會降臨,只不過換了一種方法,即“十八歲出門遠行”。繞了一個圈,余華又把我們帶到了出發(fā)的原點,男孩在幻覺中竭力躲避的暴力、迫害將會以現(xiàn)實的模樣進行重演。男孩自以為打破了現(xiàn)實與幻覺的混淆狀態(tài),卻又一次證實了它。
當然余華并沒有在《四月三日事件》之后就停止了對混亂美學的呈現(xiàn),余華在小說敘述中持續(xù)地實踐著混亂美學,在他備受詬病的《兄弟》里充滿了被混亂攪裹的荒誕現(xiàn)實。而這些被他人認定的荒誕現(xiàn)實,卻被余華堅持認定為世界的真相。在不斷被打破平衡的世界里,混亂不僅是現(xiàn)今人類社會的一種普遍文化現(xiàn)象,也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新型世界觀,更是余華的一種美學理念和藝術策略。
① 齊格蒙特·鮑曼:《現(xiàn)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1頁。
②④ 余華:《虛偽的作品》,《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87頁,第187頁。
③ 余華,張清華:《“混亂”與我們時代的美學》,《上海文學》2007年第3期。
⑤⑥ 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作品集》(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頁,第1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