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妍彤
摘要:從莊子的《齊物論》與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出發(fā),概括莊子與村上之間的亮點聯(lián)系——逍遙以待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深入這兩點探討各自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關(guān)鍵詞:莊子;村上春樹;生死觀
從《今昔物語集》到中巖圓月,從松野芭蕉到夏目漱石,從俳諧句的句法湯川秀樹的粒子物理學(xué)混沌,《莊子》一書對日本文化的影響非此文所能書,也非詞句所能及,但是在徒嘆道遠,感嘆路之艱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村上小說的詞句之中,隨手拈來盡是《莊子》未盡之意,不由興趣大增,于是探討于此,一試管窺莊子與村上春樹在文本之外,意義之中所透露出的聯(lián)系。
一、逍遙無待
村上筆下的主人公往往有一個十分共同的特點——深奧的內(nèi)在世界卻又隱于鬧市,無工作無所居,是一個個在擁擠的都市之中無著無落的小人物,但是反觀他們的精神世界,無論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還是《舞!舞!舞!》中的五反田,亦或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之中的“我”,他們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豐富龐雜到我們無法想象,這樣的人物也會因為能力而在都市之中找不到憑落,所以只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可能性——村上在試圖將主人公縮小化。
仔細研究,當(dāng)我們再次談?wù)摗段瑁∥?!舞!》的時候,“五反田”這位影視明星,從小就被作為“好孩子”的標簽,長大成名后,更是坐擁財富,生活富足。由此看,其無疑是村上筆下最接近現(xiàn)實、最光鮮靚麗的一個人物。
然而,他卻始終處于痛苦之中,在他看來“我的一切都給事務(wù)所控制得死死的,和能更換衣服的布娃娃一個樣”,“琳瑯滿目,想要的卻沒有;盡可揮金如土,想用錢的地方卻沒得用;漂亮女郎召之即來,而喜歡的女人卻睡不到一起,莫名其妙的人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切聽從事務(wù)所的安排。而這時,有一個和他完全相反,物質(zhì)上不成功,行徑上無所著落居無定所的“我”出現(xiàn),“我”的悠閑散漫的生活對五反田而言無疑是具有極大誘惑力的,或者用他本來的話來講,就是“我”得以“確保了完整而獨立的自己”。
這種無待而逍遙的精神,透過一個一個被矛盾羨慕著的“我”,一個明明在世俗眼光看來屬于普通人的“我”卻被成功光芒環(huán)繞著的明星所羨慕的“我”,向讀者進行潛移默化的傳遞,不由讓我們想到莊子的“無為適己”。
將外在轉(zhuǎn)向內(nèi)在是莊子所認同的人生價值,也就是更加強調(diào)“修己”,而不是“安人”,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這其中所蘊含的“游世”狀態(tài)。這是莊子的哲學(xué)觀,其在《莊子》一書中也得到了充分且明顯的展示。
《莊子》一書,在開篇就用《逍遙游》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即無所羈絆地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書中宋榮子的“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列子的“御風(fēng)而行”都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但是在莊子看來,即使達到了這兩者的程度,仍然是沒有達到他所認為的最高層次,因為“猶有所待者也”。而莊子心目中的最高境界,無疑用三句話來闡釋——“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便是莊子著名的“無己,無功,無名”論。
首先是“無名”,所謂“無名”就是拋棄功名利祿的觀念。一般人如果為別人做了某件事情,可能本能地總想得到一些回報,這種心態(tài)從一開始就將自我與非我進行了對立處理,這是不對的,甚至于即使這種幫助是出自于自己的仁愛之心,但從本質(zhì)上來講也是求名利的一種形式。至于“無功”,即破非我與非我的對立,特別強調(diào)的是要“乘物以游心”,乘物即順應(yīng)自然,順應(yīng)規(guī)律;游即從觀念上打破絕對分界,強調(diào)轉(zhuǎn)化。懂得了日夜、寒暑、水火皆可為我所用的道理,人就活得更自由了。所謂“無己”,即破自我與自我的對立。世人遭受“與接為搞,日以心斗”的折磨,主要是因為有個小我在。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提出了“齊生死”的概念。當(dāng)然,這里的齊生死并不是說生死無差別,而是強調(diào)視死如歸,強調(diào)客觀地看待生死問題。這是進入理想人生的最后一步,過了這一關(guān),便進入“攖寧”(心神寧靜,不被外界事物所擾)的境界。
逍遙無待,在莊子手中便是“無己,無功,無名”,而在村上筆下,又似乎更接地氣一些,是那個不被名物所累的“我”,是那個被物質(zhì)與金錢壓抑生活所羨慕的“我”,是那個在都市之中仿佛無所憑依,但又最有“自我生活的底氣”的“我”。
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且聽風(fēng)吟》——村上的處女作——之中一直有一句形容失落感的話很吸引筆者:“這十五年里我的確扔掉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發(fā)動機出了故障的飛機為減輕重量而甩掉貨物、甩掉座椅,最后連可憐的男乘務(wù)員也甩掉一樣。十五年我舍棄了一切,身上幾乎一無所有。”而事實也的確像“我”一樣,村上作品中的人物,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斷失落,丟掉原先所有的美好與溫暖,乃至于到了最后,甚至自己丟了自己,走向虛無的死亡。這種“虛無死亡”,仿佛是他們的原罪,也是他們的宿命。
在美學(xué)課堂上,曾經(jīng)有很值得討論的話題——“櫻花美學(xué)”,即日本的傳統(tǒng)生死觀。在這種觀念下,日本的作家對生死持有特殊的美感認同,特別是以死為美對。但是村上小說中的死亡并不是以生命的完成來表現(xiàn)的,“它就在生命之中,而且隨時降臨;而生命也在跌宕中不住地消耗、不住地失落,不怎么凄美”。誠如村上在《挪威的森林》之中做過振聾發(fā)聵的宣言——“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換言之,虛無一開始就“永存”于人這一存在之中,人活著幾乎就是在虛無的吞噬下等死。
在村上的作品中,與生死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占了相當(dāng)?shù)谋戎?,但這些死亡都像秋葉一般靜美且靜謐,讀者讀完后并沒有對死亡的創(chuàng)傷有所深刻的感受和認同。但是,對死亡的悲痛卻是人類無法釋懷的,對于《挪威的森林》之中的渡邊來說,他便是一個從頭至尾都沒有從死亡陰影之中走出來的男性,最后迷失在電話亭之中,在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呼喚綠子,而全書只有綠子,才是村上筆下理想的生死釋然者。當(dāng)所愛之人逝世時,綠子這樣說:“我半點都沒傷心……老實說,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小時候養(yǎng)的貓死了,還整整哭了一個晚上呢!”這看似冷漠的無動于衷的背后,可能是綠子早已意識到生與死的世界彼此包含。通過死對生的影響,看破了生死的界限,而且能像本能似地坦然處之,便是屬于村上的生死哲學(xué)。endprint
在村上小說的這種理念和架構(gòu)之下,死亡并非全部認為是與悲涼相掛鉤的結(jié)束,而是一種自然的順延。向死而生,本身就是自然的狀態(tài),死亡延續(xù)著生存,所以當(dāng)人們面對死亡的時候,不應(yīng)該只包括悲慟、絕望等情感。也正是因為秉承這樣的生死觀,村上小說之中的死亡描述,都是為了將主人公與讀者一齊帶入到一種“生死相融”的哲學(xué)意境中去。
而這種意境,雖然不及莊子所說的“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钡且彩乔f子在《養(yǎng)生主》之中所提到的“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在《齊物論》之中,以“麗之姬”后悔其泣的故事,從異于常人思瞧的相對思維方式,就提出了“生死孰樂”之問,開啟了對生死追本尋源的反思,這種情節(jié)的架構(gòu),不得不說在村上很多小說之中都有借鑒,尤其是在《挪威的森林》之中,開篇即講死亡,這或許就是兩位在生死觀上有類似見底的作者,在架構(gòu)文章之時的心靈契合。
在《齊物論》之中也有后續(xù)論述——“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方”,即方且或方將的意思?!胺缴剿溃剿婪缴?,則指萬物死生速變不息,運化只在倏然之間。由此莊子認為,死生既本無本質(zhì)差異,且又是處在變動不息、難以確定其情狀的自然變動過程中的小環(huán)節(jié);因此,人們不必、也不可能去仔細區(qū)分諸如何謂死、何謂生之類的問題;人們能做的,就是像圣人那樣,放棄判別而“照之于天”。也就是上文我們所指出的將生死之事視為天地間的自我運行規(guī)律,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本身就如同一年四季的變幻般自然,即莊子后來所提出的“不知說生,不知惡死?!?/p>
最后讓我們以《齊物論》中一則罔兩問景的寓言作為結(jié)尾: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其實,現(xiàn)在我們再來審視這一段文字,“景”的焦慮,實際上也就是莊子的焦慮,是村上的焦慮,更是我們生活于世的蕓蕓眾生的焦慮?!八郎啻笠印?,《莊子·德充符》中的這句話向我們說明了生死之于人、之于我們的重要性,但重要并不意味著惶恐。人生在世,雖說我們都不能不面臨景(影)的困境:生不知所以來,死不知所以往:生不知“所待”者何,死也不知“所待”者何:一切似乎都沒有答案。而我們卻可以和渡邊一樣,期待生命之中出現(xiàn)那個揭破生死迷局的綠子,而我們將站在不知何處的電話亭里,呼喚她。
參考文獻:
[1]村上春樹.舞!舞!舞![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2]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M].中華書局,2000.
[3]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