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換一次做母親

董倩

我做采訪20多年，這恐怕是唯一一次采訪到半路時我主動放棄的。

采訪對象叫林茹，2014年她被查出得了骨肉瘤，這是一種惡性腫瘤，會擴(kuò)散到肺部，治愈率很低。但是2016年年初她意外懷孕，盡管醫(yī)生說懷孕會加速病情惡化，讓癌細(xì)胞擴(kuò)散，可是她沒有終止孕育，直到第七個月時不得不早產(chǎn)剖宮生下一個女兒。女兒出生后，她讓人給孩子和自己拍錄像記錄，視頻中，她說給女兒很多話，一年一個祝福，一直說到女兒18歲。

這個故事里面充滿了強(qiáng)烈的對比：生與死，孩子存活則自己少活，給丈夫留一個愛的禮物還是給他帶來無盡的麻煩……這是一個比戲劇還戲劇的故事，但是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了。我很感興趣，想跟這個年輕的母親聊一聊她心里對愛情、孩子、活著的想法。

第一眼見到林茹印象太深了。她躺在床上，只露出一個腦袋，幾乎看不到輪廓，她太瘦了。

我到她床邊坐下，輕輕地問：“覺得身體行嗎？”她說今天身體不大舒服，但是愿意配合著我把采訪做完。

我沒有從孩子開始問，而是從她和丈夫怎么相識說起。我想了解他們的感情有多深，一個女人要多愛一個男人，才會搭上命給他生孩子。說到戀情，林茹一下就有了精神，她臉上露出了笑容。她說他們是相親認(rèn)識的，當(dāng)初她沒看上他，但是他沒放棄，慢慢相處下來，沒想到彼此很適合。結(jié)婚以后她在幼教機(jī)構(gòu)當(dāng)老師，他在工廠搞技術(shù)，每天她下班晚，他就在家做好飯等她回來。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但是，定時炸彈在他們結(jié)婚前就埋下了。2014年年初，林茹查出了病，兩個人商量還要不要結(jié)婚。由于對疾病的一知半解加上彼此的難以割舍，他們還是決定辦婚禮。如今躺在床上憔悴的林茹說到這里，“哎”了一聲，笑容沒了。她說要是知道病是這么兇險，當(dāng)初就不會跟他結(jié)婚連累他?？墒?，我看著她，心想：如果沒有這段感情，你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病，你又該怎么熬過來呢？

我們的談話也就剛剛開始了四五分鐘，一陣劇烈的咳嗽開始了。我、兩個攝影師、錄音師、編導(dǎo)，我們5個人就在旁邊看著，有點不知所措。那種情形，猶如一個人在死亡線上掙扎，我們就在她旁邊，卻無能為力。我只好說：“不說了，不說了，你休息一下?！?/p>

對于女兒的情況，林茹媽媽好像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走過來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額頭，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fā)，跟我們說，前幾天女兒剛出院，有家電視臺把他們夫妻接出去拍婚紗照，連續(xù)折騰了兩三天，她的身體狀況惡化了，本來沒這么咳的。說這番話，她沒有怨氣，只是發(fā)愁。

我們攝制組出了林茹的房間。旁觀一個病人的巨大痛苦，不是親人、朋友，而是陌生人，就好像在粗暴地看一個人的裸體。我能感到林茹雖然病得如此嚴(yán)重，還是在極力維持著一個女人的體面，沒有因為疼痛而不管不顧。她想保持好看，想給我們留下一個美好的形象?？墒撬呀?jīng)形容枯槁，已經(jīng)沒那么好看了。那一刻我決定不采訪了，讓她好好休息吧。

很多我想問她的問題都沒來得及問，只能猜測了。

當(dāng)年初林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她應(yīng)該很高興吧？26歲，是一個女人黃金的生育年齡，她又那么愛他。可是她生病了。癌細(xì)胞藏在她的身體里， 如果按照常規(guī)治療，病不會發(fā)展這么快，至少能踏踏實實過兩年小日子?？墒呛⒆觼砹?，是命運(yùn)的恩賜還是殘酷？小兩口在深夜里怎么去面對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

林茹媽媽在我們走的時候說，她作為母親，是反對女兒保留孩子的，哪是懷孕，那是在換命。但是，當(dāng)女兒說“媽媽，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踢我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小生命，也舍不得女兒失去做母親的那份快樂。林茹在心里一定不知衡量比較了多少次，誰不愿意活，這世界上有什么有價的東西能換來多活的一天？但是這個女人卻愿意用生命去換一個孩子。

她換來了孩子，自己也精疲力竭，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她把自己打扮起來，用最大的可能看上去漂亮，好讓女兒長大了看到錄像時能喜歡媽媽，而不是害怕和難過。她說了好多體己的話，雖然剛剛做母親，卻有說不完的話給孩子，她要趕在自己離開前都說給孩子。

趕上這樣的事情，很難用平常人的邏輯去推測人家的生活。比如她走了后丈夫怎么帶孩子，怎么重新開始生活，孩子在沒有媽媽的環(huán)境下怎么長大……林茹作為一個女人，她愛過，做了母親，即便短暫，也沒留下遺憾。

我沒有完成這次采訪，雖然有遺憾，但我覺得這么做是對的。

（小政摘自《懂得》東方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