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晨陽[太原師范學院 ,山西 晉中 030619 ]
進入新世紀以來,以“80后”作家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青春敘事文學成為文學舞臺上的一大焦點,一大批“80后”作家借《萌芽》雜志舉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集體亮相,轟動了文壇,其中包括韓寒、郭敬明、張悅然等。在商業(yè)浪潮中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作家大多以“青春敘事”與“自我反叛”的姿態(tài)宣泄著時代巨變下自我的內心情感。而孫頻作為從科班出身的“80后”作家,與他們似乎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2016年,孫頻自山西調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而后在江蘇整體性推出的“文學蘇軍新方陣”十人中,1983年出生的孫頻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也是唯一的“80后”作家。孫頻以一種獨立嚴肅的姿態(tài)展開寫作,用自己獨特冷峻的筆觸對底層女性人物的命運悲劇和人性困境予以深刻剖析,在黑暗中勘察社會世相,相較韓寒、郭敬明一類的作家,孫頻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著自己的特色和價值。
從作品內容的深度上來看,當絕大部分“80后”作家在表達自我迷茫、叛逆、孤獨的情緒時,孫頻小說卻以社會現(xiàn)實為底色,凸顯現(xiàn)實敘事,不僅僅只注重小我的精神迷惘,轉而探尋社會現(xiàn)實,在她的很多作品,都以普通的社會女性為主角,用蒼涼悲愴的筆觸揭示物欲時代下社會底層女性的人生悲劇。
孫頻小說中女性人物形象居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以“妓女”或者“類妓女”形象出現(xiàn)。之所以稱為“類妓女”,是因為盡管她們和嚴格意義上的妓女并不完全相同,但從本質上來說和妓女別無二致。如果讀過孫頻的這一類小說,會驚人地發(fā)現(xiàn),不論她們是以何種方式走上這條道路,或者是在什么場所進行身體交易,她們中間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有一個相似的背景,那就是處于物質生活極度匱乏的社會底層。例如《玻璃唇》中的林成寶,被丈夫拋棄,回到老家與奶奶姑姑同住,但是生活的艱難讓她每天在家中無法過得心安理得,因此在吉祥街走上了“賣身”道路,后來索性直接在家里裝點門面開始營業(yè),而她的姑姑卻用實際行動默許了林成寶的“工作”,主動為她提供場所。這不禁讓人想起《無相》中提到的呂梁山區(qū)的“拉偏套”,這種現(xiàn)象在貧困山區(qū)很普遍,干這一行的女性在家庭中甚至擁有極高的地位,小說的主人公于國琴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在“旁觀”母親“拉偏套”中長大,即便她后來受了高等教育,在物質面前還是獻祭出了自己的身體。在資助她的老教授廖秋良面前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從開始的恐懼害怕到最后的心安理得。最后一次見廖秋良的時候,于國琴“就著這火光,她終于狠下了決心,她必須報答他,橫豎也就這一次了”,“權當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壯啊。她心頭忽然涌起了一種巨大的驕傲……”于國琴認為這是對廖秋良應有的回饋,多么可笑又令人心酸。還有《撫摸》中的張子屏,父母早逝寄人籬下的她在被姑父性侵后反而有一種輕松和解脫,“所以當天姑父挑開紅色的簾子進來,把手伸進她衣服里的時候,她先是驚恐,但很快便安靜下來。再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都不僅僅是安靜了,甚而至于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再要錢的時候,她分明理直氣壯了一點。就為了這一點理直氣壯,她甚至希望那雙手能多伸進她的內褲里幾次”,這種“刑具式”的疼痛飼育了她要錢時的理直氣壯,所以她甘愿接受這樣的“交易”。
孫頻小說中另一類即便不是為了生存而獻祭自己身體的女性,似乎也只是認為自己的身體可以自己做主,以一種自虐、隨意踐踏的姿態(tài)提供給男性消費。小說中這一類女性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不是因為權力和精神上的獨立自由,而是建立在男性對她們認同的基礎上。身為女性作家,孫頻對這些性工作者的描繪以一種看起來近乎絕情和冷酷的態(tài)度“冷眼旁觀”,沒有同情憐憫更沒有褒揚認同,她只是站在一個客觀公允的立場,用一種冷峻但又細膩的筆墨反映社會上真實存在的現(xiàn)象,但是“旁觀”并不是“無情”,“冷眼”是為拯救與反思。孫頻就是以“零度視角”主導了一種客觀理性的審視,強化自己對于女性命運的深層觀照。
除了內容上對于現(xiàn)實敘事的凸顯外,孫頻在小說語言藝術的鍛造,尤其是對故事發(fā)生場景的描寫上也有自己的特色。細讀孫頻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作者特別重視對故事發(fā)生前外圍場景的鋪排,包括小說主角所處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描寫也是著墨較多之處,孫頻在這方面的投入可以稱得上是“揮墨如土”,而且有趣的是,作者經常把這樣的場景鋪排放在小說的開端,用一種殘酷蒼涼的方式展開故事,有一些讀過之后甚至觸目驚心,讓人難以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女性作家的筆端。如在《玻璃唇》的開端對于夜色的描寫:“夜色像很多只腳印從外面踩著車窗,凌亂的,沒有分量的,隱形的,都在車窗外擁擠著,喧囂著。最后,這黑色的腳印把車窗徹底淹沒了”,“夜色從每一寸空氣里生長出來,妖冶,茂密”。這樣的描寫其實也對后來林成寶的命運做了暗示,車窗被黑夜吞沒,林成寶最后不也被生活淹沒,在玻璃的另一端成為一名妓女嗎?再如《色身》中,開頭對成為植物人的白志彬的描寫:“因為頭骨被撞碎,所以鋸掉了一塊,鋸掉的地方開了個天窗?!强桌锊逯该鞯奈腹埽梢钥吹绞澄镌诶锩嬗蝿?,像一群群灰色的魚。所有的食物要從這根細細的管子里流入這具皮囊,它們事先要被壓榨成泥,如同灰敗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的水泥,一臺榨汁機讓食物們所有的尊嚴灰飛煙滅,直接榨出了它們那點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后,這些魂魄像建筑材料一樣被鑄進了這具殘破的搖搖欲墜的皮囊里?!痹谛≌f開場就用大段觸目驚心,甚至令人作嘔的描寫,以咄咄逼人的氣勢把白志彬成為植物人的“丑態(tài)”細膩地刻畫出來,似乎提前預告了楊紅蓉對白志彬命運的宣判,暗示了楊紅蓉對白志彬的不屑、厭惡和嫌棄。后來楊紅蓉雖然也有過內心的糾結與矛盾,甚至有那么一絲愧疚閃過,但最后她還是把這副“皮囊”丟給了保姆,自己選擇了逃離。
作者這樣“揮墨如土”,毫不吝嗇筆墨的場景鋪排和描寫,除了為營造故事敘說的一種氛圍之外,似乎也在通過這些描寫暗中預示著人物角色的命運發(fā)展走向,指向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而孫頻對于這種筆墨的設置似乎樂此不疲,并有意將這種風格延續(xù)下去。孫頻本人也并不回避這種創(chuàng)作上的承續(xù),她坦言:“我是那種內心深處帶著絕望色彩的人,底色是蒼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種種瑣碎的齒嚙與痛苦,所以我寫東西的時候也是一直在關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雹俚牵髡哌@種統(tǒng)攝全局情感基調的場景描寫也存在一定的缺陷和不足,有時會給人一種喧賓奪主的感覺,人物還沒有出場,文本的情感基調就定好了。當然,適當?shù)拿鑼懹兄谕苿庸适碌陌l(fā)展,但過于濃重繁復的潑墨也會削弱文本的框架結構,而且讀者在閱讀時也需要那么一點仁慈和溫暖作為直面黑暗的緩沖劑。
“80后”作家出生于中國社會巨變的20世紀80年代,成長在改革開放全面發(fā)展市場經濟的90年代,他們中間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獨生子女,物質生活條件優(yōu)厚,如韓寒、郭敬明等都生活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但是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背后也有著處在變革時代的精神孤獨和焦慮,這也是造就他們作品中大多表現(xiàn)自我、孤獨、叛逆、青春等主題的原因。孫頻出生在貧窮閉塞的呂梁,后來進入蘭州大學讀書,畢業(yè)之初供職于省城太原,后調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這樣從農村走向城市的經歷可能讓她對于社會底層的人物命運有更深刻的理解和體悟,這也是孫頻異于成長在都市中的其他“80后”作家的重要原因。因此,我們看到孫頻筆下的文學世界,不同于郭敬明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小時代”,也不同于韓寒、劉同感慨于“你的孤獨,雖敗猶榮”,“誰的青春不迷?!保瑢O頻以一種嚴肅的寫作姿態(tài)直面社會中最黑暗的部分,挖掘人心中隱藏的暗疾,一次又一次揭開鮮血淋漓的傷疤,警示我們“無人不痛,無生活不痛,這是個人人心里帶傷生活的時代”。在《圣嬰》中我們看到現(xiàn)代文明下母親對于女兒一種幾乎畸形病態(tài)的愛;在《醉長安》中看到一位新時代女性如果對已經失敗的婚姻和愛情仍然抱有幻想是多么可怕;在《無相》看到貧困落后山區(qū)的惡習對一個即便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學生所產生的那種揮之不去、根深蒂固的影響,凡此種種。盡管孫頻在人物的塑造上存在類型化、模式化的局限,但是年紀輕輕的孫頻似乎已經頗有一種看破紅塵的傾向,總是能觸及人性的深處,對幽暗的社會進行深度的勘察,而小說正是她進行勘察的最有力的顯微鏡和放大鏡,正如她自己所說:“我無法想象沒有小說之后,與生活赤裸相見的那種骨骼猙獰的感覺,所以小說對活著本身來說是一種緩釋劑和鎮(zhèn)靜劑,還具備后悔藥和春藥的功能,可以補償一個人的缺失,也可以帶給一個人一種不真實的興奮與快樂。當然,我希望能寫出最適合自己氣質的小說,深厚犀利清醒洞見而深藏溫柔與慈悲?!雹?/p>
盡管都是表現(xiàn)物欲時代下的社會百態(tài)、眾生世相,但與20世紀的“60年代寫作”和“70年代寫作”相比,“80后”作家更注重突出個人經驗和自我體悟的抒發(fā),然而孫頻在眾多“80后”作家中間可謂是一朵奇葩,很顯然當“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她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雖然孫頻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還有許多值得改進和提升之處,但我們有理由期待孫頻更加有靈魂、有深度的力作誕生!
(指導老師:太原師范學院閻秋霞教授)
①孫頻、鄭小驢:《內心的旅程——對話:孫頻&鄭小驢》《大家》2010年第5期。
②金瑩、孫頻:《我渴望觸及生活的本質》,《文學報》2016年9月1日第0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