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氣”的“書癖”與超然的哲人
——談楊絳筆下的錢鍾書（上）

河北 田建民

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大家上午好！感謝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傅光明先生、王秀濤先生給我提供這樣一個機會，能在這里向諸位朋友匯報并一起探討、交流、學習與閱讀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作品的心得和體會。

錢鍾書和楊絳都是現(xiàn)當代文壇上獨具特色的學者型作家。他們在學術(shù)上可以說是古典文學甚至古代文化研究和西方文學翻譯的大家，而就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他們雖然算不上多產(chǎn)的文學大家，但卻以自己獨樹一幟的鮮明特色和風格而位列名家。錢鍾書先生在新文學創(chuàng)作上只有一部長篇小說《圍城》、一冊只收了四個短篇的小說集《人·獸·鬼》和一本薄薄的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楊絳先生主要有創(chuàng)作于20世紀40年代的《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風絮》等幾部話劇和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記》《將飲茶》及一些零星創(chuàng)作的短篇和散文。所以就數(shù)量上看，錢、楊顯然無法與魯、郭、茅、巴、老、曹、沈這些文學大家相比，不過，在風格特色上，錢、楊卻能夠別開生面，獨成一家。尤其是錢先生的《圍城》，堪比被聞一多先生譽為“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唐朝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為讀者的喜愛程度及藝術(shù)成就不亞于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任何一部長篇。而楊絳先生的話劇《稱心如意》《弄真成假》20世紀40年代在上海孤島上演后也是好評如潮，被著名戲劇家和文藝評論家李健吾譽為丁西林之后中國真正的風俗喜劇的第二道里程碑。不過在我個人看來，真正代表楊絳先生戲劇創(chuàng)作成就的應該是《風絮》，這部在故事情節(jié)上有點類似于夏衍《上海屋檐下》的五幕悲劇，無論在社會批判的力度上還是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都超過了她的喜劇。但不可否認，是《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這兩部風俗喜劇的上演，使楊絳先于錢鍾書在文壇上立身揚名，以至于當時有人在介紹錢鍾書時說：“這位是劇作家楊絳先生的先生錢鍾書先生?！笨赡苓@使錢先生感到了尷尬與壓力，而這種壓力成了他創(chuàng)作《圍城》的動力。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以后，錢鍾書的主要作品和學術(shù)著作已經(jīng)出版，其學名和文名直線攀升，人們稱呼錢先生與楊先生的話語才由“楊絳先生的先生錢鍾書先生”變?yōu)榱恕板X鍾書先生的夫人楊絳先生”。

我們說，錢鍾書與楊絳這一對作家夫妻，不僅是現(xiàn)當代文壇上的一道靚麗風景，也必將在未來的文學史上留下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我們文學史上有不少傳誦一時的作家夫妻，如漢代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宋代的李清照與趙明誠，現(xiàn)代的丁玲與胡也頻、蕭軍與蕭紅、孔厥與袁靜等，但這些夫妻作家?guī)缀醵际且曰橐龅谋瘎∈請?，而錢、楊這對夫妻作家卻是白頭到老。可以說，自1932年3月錢鍾書與楊絳在清華園古月堂偶遇而相互傾心，直至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先生辭世，二人都是相濡以沫，終身恩愛。1932年因楊絳先生所就讀的東吳大學鬧學潮一直無法開課，楊絳遂邀周芬、孫令銜（后與楊絳七妹楊桼結(jié)婚）等四名東吳同學到燕京大學借讀。借讀手續(xù)是由他們東吳大學的同學，當時已經(jīng)轉(zhuǎn)校到燕京大學的費孝通代為辦理的。一行人于2月27日到達燕京大學，待經(jīng)過注冊考試后，楊絳先生要去清華看她振華中學時的好朋友蔣恩鈿，而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這個表兄正是當時在清華外文系讀大三的錢鍾書，是孫令銜介紹錢鍾書與楊絳相識的。可能孫令銜從二人接觸的眼神舉止中預感到了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所以他又私下告訴楊絳，說錢鍾書已經(jīng)訂婚了；又告訴錢鍾書，說楊季康有男朋友。他所說的錢鍾書訂婚，是聽說他的遠房姑媽葉恭綽夫人看中了錢鍾書，曾帶她的養(yǎng)女、葉恭超的從妹葉崇范到錢家，想招錢鍾書為女婿。雖然錢基博夫婦也樂意，但錢鍾書自己不同意。而葉小姐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所以這個包辦的婚是沒有訂成的。至于孫令銜說的楊絳的男朋友，是指費孝通。孫令銜和費孝通是東吳大學時的同學和知心朋友，楊先生和費先生在振華中學與東吳大學都是同學、好友。但楊先生一直把費先生當成一般的朋友而非男女朋友，但費先生則可能早就把楊先生看成了自己的女朋友。所以，當楊絳寫信告訴費孝通自己交了男朋友后，費孝通找到清華園與楊絳“吵架”，認為他最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早已是朋友了。多年以后費先生還對人說，楊絳是他的初戀。在1949年以后的思想改造運動中，費先生在群眾大會上檢討自己的思想問題時還說自己有“向上爬”的思想，因為自己的女朋友看不起自己。總之，孫令銜向雙方澆冷水并沒有澆滅錢、楊之間萌生的愛情火苗,錢先生雖然是一個沉迷于讀書的“書癡”，但癡人卻有股勇敢的“癡勁”，他寫信和楊絳約會，開門見山就說自己沒有訂婚，楊絳告訴他自己也沒有男朋友。加之楊絳聽從了好朋友蔣恩鈿的建議，沒有到燕京大學去借讀，而是到清華來借讀。本來楊絳鐘情的就是清華，只是由于她中學畢業(yè)考大學時，清華還不在江南招女生，她才上了東吳大學。到她中學下一屆的同學蔣恩鈿畢業(yè)時清華才在南方招收女生。雖然楊先生后來考上了清華研究院，但大學沒能夠上清華是她的終身遺憾。不過，在清華借讀的一年里，她卻收獲了愛情，留給文壇一段千古佳話。

今天我要給諸位匯報的題目是“‘癡氣’的‘書癖’與超然的哲人——談楊絳筆下的錢鍾書”。這基本上是一個命題作文。8月初，接到傅光明先生的電話，說要我過來講一下“錢鍾書與楊絳”。我希望換一個題目，講魯迅。因為我近幾年一直在解讀魯迅的《野草》與《故事新編》，自覺有些心得且有現(xiàn)成的題目?？墒歉迪壬f魯迅的題目已安排別的專家講了，你不是研究錢鍾書的嗎？連帶著講一下楊絳還不是輕車熟路，況且這個講座的選題已經(jīng)上報作家協(xié)會審批了。至于具體的題目你可以按照所講的內(nèi)容自己調(diào)整，只要不離開“錢鍾書與楊絳”就可以了。我與傅光明先生是多年的好朋友，話說到這份上如再執(zhí)意拒絕不是有些“不識抬舉”了嘛！于是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我確實很喜歡錢鍾書的作品，早在20世紀80年代，我的本科學士學位論文寫的就是《〈圍城〉與〈儒林外史〉諷刺藝術(shù)比較》，20世紀90年代后，在電視劇《圍城》引發(fā)的“錢鍾書熱”的浪潮中，出版了兩本有關(guān)錢鍾書的小冊子。一本是專門談錢鍾書的比喻的，另一本是我的博士學位論文《錢鍾書作品風格論》。此外發(fā)表了幾篇談錢鍾書的比喻、幽默、英文論著和用典的文章。其中一篇名為《錢鍾書的兩篇英文文章所引起的論爭》，文章介紹了1946—1947年錢鍾書先生在《書林季刊》（Philobiblon）上發(fā)表的對克拉拉· M·凱德琳·揚（Clara M.Candlin Young）翻譯并作傳的The Rapier of Lu，Patriot Poet of China（《中國的愛國詩人——陸游的劍詩》）一書的書評和《還鄉(xiāng)》（The Return of The Native）兩篇英文文章及由此引發(fā)的一次文字論爭。錢先生的這兩篇文章在英語世界的讀者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遠在美國紐約的鮑爾·?！げ╅拢≒aul E.Burnand ）懷著極大的興趣閱讀了這些文章之后興奮不已，致信錢先生對他的漢學知識和心理學理論表示非常推崇，但同時也提出了一些質(zhì)疑。這封來信與錢先生的回答以“通信”（Correspondence）為題同時發(fā)表在1947年9月出版的《書林季刊》（Philobiblon）第2卷第1期上。其中爭論的主要一點是，凱德琳·揚摘抄了陸游涉及貧窮的詩歌并且反復說明：“年老時他是如此貧窮，以至于經(jīng)常沒有飯吃，只好從臨近的僧人那里討要一些飯食?！卞X先生在書評中批評她不懂得炫耀貧窮是中國文人的習慣，并嘲諷地說這是由于揚女士有著一個富有想象力而又實際的女性的頭腦。博楠德在信中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說：“‘富有想象力而又實際的女性的頭腦’是一種巧妙的說法，但是那些詩歌不是以表現(xiàn)貧窮來達到富于詩意嗎？”對此，錢先生進一步講述了中國古代詩人運用典故的情況，指出陸游的詩《霜風》大概是揚女士信息的來源。那一年10月的寒風凜冽無情：“豈惟饑索鄰僧米，真是寒無坐客氈。”乍一看，詩句所描繪的只是普通的實際情形，但是，一個修養(yǎng)深厚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陸游用了唐朝詩人的典故，“以使他自己溫暖”。第一行暗用了韓愈寄盧仝的詩：“至今鄰僧乞米送，仆忝縣尹能不恥？”第二行用了杜甫戲簡鄭虔中的詩：“才名三十年，坐落寒無氈?！边@是陸游融合了杜甫和韓愈的詩句而形成了他自己的詩句，所以凱德琳·揚是把文學典故的內(nèi)容作為自傳性的實情。該文就發(fā)表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上，傅光明先生是該期叢刊的責編，曾多次與我討論稿件，提了寶貴的修改意見?？赡苡纱烁迪壬J為我是“吃錢鍾書飯”的，講起來“輕車熟路”。其實我那些解讀或欣賞錢鍾書的小冊子或文章算不上研究，只不過是一個“fans”趨時跟風的習作而已。所以定下這次講座之后，在講什么和如何講上，心中頗費躊躇。講錢、楊兩位的生平經(jīng)歷與逸聞趣事吧，不說報刊上對此已炒作得爛熟，就是大部頭的傳記性的書也已有多部面世。如美國學者胡志德的《錢鍾書》、中國學者愛默的《錢鍾書傳稿》、孔慶茂的《錢鍾書傳》、李紅巖的《智者的心路歷程——錢鍾書的生平與學術(shù)》和《錢鍾書與近代學人》、劉中國的《錢鍾書：20世紀的人文悲歌》等。有關(guān)楊絳先生的傳記性的著作，如羅銀勝的《楊絳傳》、孔慶茂的《楊絳評傳》、夏墨的《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楊絳傳》等。再有，自錢媛和錢鍾書相繼于1997、1998年離世之后，至2016年楊絳先生辭世，在這十八個年頭，楊絳先生基本上是活在回憶“我們仨”之中，所以，有關(guān)楊絳先生的傳記性的著作，最權(quán)威而可靠的是楊絳先生的自述《我們仨》及吳學昭記述的《聽楊絳談往事》這兩部傳記性著作。有這么多傳記性的作品已經(jīng)面世，我再講一些生平軼事豈不是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的炒冷飯嗎？如果講錢先生的作品或?qū)W術(shù)，那楊先生怎么顯示？講楊絳先生的戲劇或小說，則更有輕重顛倒之嫌。所以我想了一個折中取巧的辦法，講“錢鍾書筆下的楊絳”或“楊絳筆下的錢鍾書”，這樣講似乎能夠二者兼顧。而第一個題目是無法講的，因為錢鍾書先生作為男人，是更理智的，他不寫甚至反對寫自傳和回憶錄，認為“回憶，是最靠不住的。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象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只有盡量不給它捉弄人的機會”。甚至把喜歡寫那種把自己描摹得連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出的自傳的作家比喻為一路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去時還要找自己留下痕跡的地點聞一聞、嗅一嗅的狗。所以，雖然好友王辛笛嘲笑錢鍾書先生有譽妻癖（uxorious），但翻檢錢鍾書先生的著作，除了在書的題記或序跋中有獻給或感謝楊先生的話之外，幾乎沒有正式記述或描寫楊絳先生的文字。當然，在二人共同保存的《人·獸·鬼》扉頁上，錢寫上：“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jié)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錢鍾書?！笨赡軟]有什么語言比這更能使楊先生感到舒心、貼心和愜意的了吧！而楊絳先生作為女人是更重感情的，尤其是在晚年，自然沉浸于“我們仨”的回憶之中。也就是說，楊先生對錢先生的記憶與描寫是很多的，所以，我就選擇了講“楊絳筆下的錢鍾書”。但若無選擇地談楊先生對錢先生生平往事的回憶，那也就成了毫無意義的復述。因此，我只選擇楊先生對錢先生有關(guān)個性特點的描述，并由此分析錢鍾書先生的個性風貌與作品的風格特點。

我們說，風格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它顯露了一個作家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獨具的審美趣味和創(chuàng)作個性，因此也是識別和把握不同作家作品之間的區(qū)別的標志。也就是在此意義上，蘇軾說“其文如其為人”①；布豐提出“風格是人的本身”②，即人們常說的“文如其人”。莫泊桑說：“藝術(shù)家獨特的氣質(zhì)，會使他所描繪的事物帶上某種符合于他的思想的本質(zhì)的特殊色彩和獨特風格，左拉給自然主義所下的定義是：‘通過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看到自然’……氣質(zhì)就是商標?！雹圻@里莫泊桑所說的“氣質(zhì)”就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體現(xiàn)在作品內(nèi)容與形式達成統(tǒng)一而形成風格，成為人們區(qū)別和辨認作家的“商標”。美國小說家?guī)彀馗鞔_地強調(diào)：“個人風格（風格的主觀因素）是當我們從作家身上剝?nèi)ニ心切┎粚儆谒救说臇|西，所有那些為他和別人所共有的東西之后獲得的剩余或內(nèi)核?！雹苓@里庫柏所說的“那些不屬于他本人的東西”和“那些為他和別人所共有的東西”指的是影響作家的那些時代的、民族的、階級的、題材的、體裁的等客觀因素。而他所說的“剩余或內(nèi)核”則指的是作家個人的天賦、氣質(zhì)個性、才能學識及語言技巧等屬于自己的主觀因素。就是這種主觀因素的作用，才使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民族、同一個階級或階層里的作家，寫同一種題材，表現(xiàn)同樣的主題，使用同樣的體裁時，不同的作家卻能顯示出不同的特點與風格。我國古代研究作家的風格，從一開始就注重作家個人的天賦和個性。曹丕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保ú茇В骸兜湔摗ふ撐摹罚┻@里“文以氣為主”的“氣”是指作品中充盈著的一股生氣，也即風格。而作品中的這股生氣又是由“氣之清濁有體”的作家的“氣”來灌注的。而作家的“氣”則是先天的稟賦。劉勰對風格問題的思考在曹丕“文氣”說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他在《文心雕龍》中專門設有《風骨》篇和《體性》篇來討論風格問題。尤其是《體性》篇（“體”，即“體貌”，略近于今之“風格”；“性”，即“個性”），比較深入地揭示了作家個性在形成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中的決定作用。他說：“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幔瑢W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cè)?，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边@里劉勰認為作家的個性包括才、氣、學、習四個方面的因素，即先天的才情、氣質(zhì)和后天的學識、習染。就是因為這四個方面的不同，所以形成了作家們“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的不同風格。

我們要研究錢鍾書獨特的個人風格，就是從他身上“剝?nèi)ニ心切┎粚儆谒救说臇|西，所有那些為他和別人所共有的東西”，而重點考察剝?nèi)ミ@些之后的“剩余或內(nèi)核”，即從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切入，考察形成他創(chuàng)作個性的條件和原因，并重點研究由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所決定的他的作品的基本風格特色。下面我們就聯(lián)系楊絳先生對錢鍾書先生的描述，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的構(gòu)成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的“才”（才能）、“氣”（氣質(zhì)）、“學”（學習）“習”（習染）的理論，來分析錢鍾書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作品風格。就氣質(zhì)個性來說，楊絳先生在《記錢鍾書與圍城》⑤中比較準確地揭示了錢鍾書的個性特點。楊絳在書中自始至終圍繞著一個“癡氣”來描繪錢鍾書的精神風貌和氣質(zhì)個性。錢鍾書的這股“癡氣”，正是曹丕所說的“氣之清濁有體”的“氣”；劉勰所說的“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帷钡摹安拧焙汀皻狻薄罱{所描述的錢鍾書的這種與生俱來的“癡氣”包括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特點：首先，它是一種活潑俏皮的自然天性，或者說是一種游戲幽默的心態(tài)。楊絳說錢鍾書自小就“全沒正經(jīng)，好像有大量多余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⑥，所以自小就被認為有“癡氣”。由于錢鍾書自小被過繼給性格寬厚仁慈、樂觀風趣的伯父，在一個比較寬松的環(huán)境中成長，所以他的這種活潑俏皮的天性不但沒有受到壓抑，反而還從伯父身上受到陶染。據(jù)楊絳記述：“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里沒有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⑦錢鍾書正式進學校受教育已是“五四”運動之后了（十歲考入東林小學）。所以他先天俏皮風趣的個性基本上沒受傳統(tǒng)封建禮教條條框框的束縛和壓抑，而得以正常地發(fā)展。所以成人之后他依然“癡氣”旺盛。楊絳記述他喜歡西洋的淘氣畫，并央求女兒為他臨摹一張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著氣逃跑的《魔鬼遺臭圖》?！皯蚯锏牟蹇拼蛘?，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雹喔恪皭鹤鲃　苯o妻子畫花臉，畫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里埋‘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薏坏冒褣咧?、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⑨并且經(jīng)常和岳父“說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盵10]到老仍是童心狂叟，喜歡看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并且“邊看邊學邊比劃，口中低昂發(fā)聲不止，時而孫悟空，時而豬八戒，棒打紅孩兒，耙釘盤絲洞，流星趕月，舉火燒天，過河跳澗，騰云遁地，‘老孫來也’，‘猴哥救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詠之歌之，不一而足”[11]。這種從小到老蹦跳著的不泯的童心童趣，是一種自然的天性，一種幽默的心態(tài)。日本著名幽默作家夏目漱石說：“所謂幽默，我認為是發(fā)自人的本性的一種詼諧趣味……換言之，詼諧是一種真正的天賦，是生而有之的素質(zhì)，而不是后天養(yǎng)成的。它是猶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之物?！盵12]錢鍾書的俏皮風趣正是他生而有之的素質(zhì)，是他先天的氣質(zhì)個性。這是他的“癡氣”內(nèi)容特點的一個重要方面。

①蘇軾：《答張文潛書》，《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0頁。

②布豐：《論風格》，《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23頁。

③莫泊桑：《自然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23頁。

④歌德：《文學風格論》，王元化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頁。

⑤楊絳：《楊絳作品集》二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⑥⑦⑧⑨[10]楊絳：《楊絳作品集》二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頁，第142頁，第149頁，第150頁，第151頁。

[11]張建術(shù)：《魔鏡里的錢鍾書》，《傳記文學》1995年第1期。

[12]陳孝英：《幽默理論在當代世界》，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