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符咒與生命的救贖
——白先勇短篇小說的死亡敘事研究

李旭冉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510665）

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序列里，頻繁出現(xiàn)的死亡是一個重要的母題，以各種不同的“神秘”形態(tài)出現(xiàn)，強化著生與死之間的藝術(shù)張力，流露出作者對死亡的獨特體認(rèn)與思考。誠如白先勇說過的：又有風(fēng)云，又有風(fēng)月，文學(xué)兩個都有最好。在白先勇的作品之中，死亡作為生命終結(jié)的節(jié)點，既象征個體生命情感的升華，也寓意著民族文化的斷裂，個人情感命運暗合時代的風(fēng)云變幻，蘊含了作者對于這個世界的全部認(rèn)知和情感體悟。在莫名死亡的背后，是作者對于生命形而上之洞穿，是文化廢墟之上一曲世紀(jì)末的挽歌，是對人類生命救贖之路的追索與拓深。

死亡敘事成為白先勇作品的顯著特色之一，這固然是其個人的審美自覺所致，但他對死亡美學(xué)藝術(shù)的獨特呈現(xiàn)以及死亡底色之下的某種豐富情愫之表達，都并非毫無來由、平白而生，也是因為個人以及社會多重因素的無意識影響所致。

“‘創(chuàng)作的過程’應(yīng)該包括一部文學(xué)作品從無意識的起因，以至最后修改的全過程?！?而白先勇的“無意識”應(yīng)該源于他孤寂慘淡的童年，“寂寞的十七歲”以及“憂患重重”的人生。白先勇這一生都在經(jīng)歷傳奇，無論是時代還是他本身，都無可否認(rèn)。彼時十分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作為“將門之子”，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白崇禧的兒子，恰恰導(dǎo)致了他在人生之初很長一段時間的顛沛與輾轉(zhuǎn)。正值抗日期間白先勇因罹患肺癆，被迫與世隔絕，獨自一人與死神搏斗。家中設(shè)宴賓客親人齊聚，自己卻只能掀簾張望，“一霎時，一陣被人摒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禁不住痛哭起來”2。這些幼年的記憶能保存至今，足以看出那一段慘淡歲月給作者帶來的深刻影響。一個人一旦同死亡本身有著切近的接觸，甚至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其對死亡的思悟注定與常人不盡相同，自是更加深入骨髓。如此經(jīng)歷與心境對于年幼的作者來說，無疑是殘忍冷酷的。但也正因背負(fù)著這些重荷，白先勇更能體會蕓蕓眾生之苦。如同“意象與意念一時掉進了‘腦海無意識的深淵之中’，在經(jīng)歷了‘滄桑’之變后再次浮現(xiàn)了出來”3，這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深埋在作者的記憶之場，等待著日后時時被喚起。

“1962年，離臺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寫作生涯的分水嶺，那年冬天，家中巨變，母親逝世了。”4而白先勇真正對死亡開始進行深度思考，開始對作為生之隱痛的死亡進行有意識的關(guān)注也是在這個時候?！澳赣H胸懷豁達，熱愛生命……但是最后她臥病在床，與死神交戰(zhàn)，卻節(jié)節(jié)退敗，無法抗拒?！?熱烈擁抱世間一切，極不甘愿也十分不屑死亡的母親卻逃不過命數(shù)。沒能把母親從死神手里搶救過來，深深的愧疚在作者心中糾纏?！俺鰵浤翘欤胪烈豢?，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母親過世后，因留學(xué)在即并未在家久待。他按伊斯蘭教儀式走墳四十天后即離臺飛美。戎馬一生的父親在暮年喪偶、兒子遠(yuǎn)行之際老淚縱橫的場景卻成為父子的最后一面，讓白先勇久久無法釋懷，逐漸體會到“人生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霸掠嚅g，生離死別，一時嘗盡，人生憂患，自此開始。”7環(huán)境遽變，帶來的是脫胎換骨的愴然，“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如同作者置于《紐約客》卷首的那首《登幽州臺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種“天地悠悠之念”便是他用自己的心感觸到的塵世浮萍的蒼涼感和無常感。這些“歲月”帶來的深思與了悟不無遺漏地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如果說雙親的與世長辭使得白先勇頃刻間“老盡少年心”，那么摯友王國祥離世的悲慟使得他更加認(rèn)清了與死神，命運搏斗的徒勞。全力以赴，卻只能一敗涂地。每一次至親至愛的人的死亡，都仿佛是一場心靈的浩劫，一次自己身體最重要的部分的死亡。而書寫死亡則是希圖以此追述與救贖，成就以死寫生的終極關(guān)懷。

1962年以前白先勇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流貫始終的一個核心主題，就是對人類情感困境的省思和揭示”8，那么此時期他筆下人物的死亡自然與情感相關(guān)。當(dāng)人類陷落在情感渴求的艱難中，愛與死就有了不解之緣，愛的意志就表現(xiàn)為死的沖動，“在愛的希望與期盼中，死亡成了對愛的最后表達和最厚重的饋贈”9，產(chǎn)生具有悲劇意義的震撼效果。雖然白先勇自稱出國前的那些小說“大部分嫩得很，形式不完整，情感太露，不懂得控制，還在嘗試創(chuàng)作階段”10，但是我們依然能從中窺見其死亡書寫的發(fā)生及其背后深厚的內(nèi)涵。

作為白先勇處女作的《金大奶奶》，從頭至尾就都籠罩著濃郁的悲劇色彩。小說講述了一個在特定年代不堪被侮辱與損害的婦女——金大奶奶，最后在丈夫新娶之夜服毒自盡的情感悲劇。金大奶奶的慘死固然是對世道冷漠，喪盡天良的沉痛譴責(zé)，但是作品聚焦的不是個人的悲慘經(jīng)歷，是人類情感渴求的迫切及其過程的艱難，是對人類普遍陷落情感困境的悲憫?！澳菚r金大奶奶才三十歲出頭，又沒有兒女，孤零零一個人守寡。當(dāng)然啰，一個女人有了一點錢總是難免要給人計算?！?1在寥寥幾句話中便可以感受到人生無常，然而這僅僅是苦難的開端。前有親戚勒破瓜分財產(chǎn)，后有年輕瀟灑、油腔滑調(diào)的金大先生趁虛而入，已然為不年輕也不美麗的金大奶奶的悲劇下場埋下了伏筆，婚后遭遇虐待也就成了一種必然。金大奶奶不但被剝奪了田契首飾，被打得“動彈不得”，她的感情投入連同她的自尊一起被全然蔑視并踐踏。更可悲的是她既痛恨自己“瞎了眼睛，嫁錯了人”，卻又“每天仍舊在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對彎彎的假眉”，希望以此換來金大先生的青睞。意料之中的事與愿違，金大先生變本加厲地把金大奶奶趕出家門，娶上海女戲子回來。面對金大先生與金二奶奶的曖昧一直忍氣吞聲的她，終于在金大先生娶新的時候以生命作為代價，用慘烈的死亡結(jié)束了金大先生的情感凌遲。在這里，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對精神自由與人格尊嚴(yán)的最后庇護與捍衛(wèi)?！敖鸫竽棠棠侵恍∧_”就一直懸在那里，昭示著人類生存困境的一角。

白先勇早期的另一部作品《玉卿嫂》也屬于“老妻少夫”的婚戀模式。但是玉卿嫂的行為選擇更具現(xiàn)代性，她的死亡也更加驚心動魄。玉卿嫂“一徑溫溫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語”，但是因為對慶生的一份摯愛，她不算年輕的生命因此有了存在的意義，足以使她抵抗外界任何侵?jǐn)_與誘惑。然而慶生接受她的救濟，卻不是因為愛情。在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慶生處于完全被動的位置，他不但被“玉姐”保護地毫無思想和行動上的自由，甚至在兩人的性關(guān)系上，他也“如同一只受了重傷的小兔子”，“顯得十分柔弱無力”。慶生對“玉姐”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一定是感恩于心的，所以在這段關(guān)系里一直聽話順從，可是一旦出現(xiàn)一個更合適的對象，慶生的就會不顧一切地離開玉卿嫂。一次聽?wèi)驊c生就在女旦角金飛燕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投射對象。慶生做出自己的情感選擇，當(dāng)然無可指摘。但是從陷落情感泥淖，孤苦無靠的玉卿嫂角度來說，自己把一切都給了慶生理應(yīng)得到同等的對待。可是不管玉卿嫂如何哀求，慶生要離開的決心都不曾動搖。那么，這種對于熾烈情感的背叛必然是玉卿嫂無法接受的?！坝袷惴佟笔撬ㄒ荒芰糇c生并且自救的方式，血腥的死亡阻止了無以復(fù)加的虛無與痛苦，帶她跨越生命的荒蕪。在這里，死亡不只是殘忍的報復(fù)，也是對現(xiàn)代情感困境中個人出路的探尋與對傳統(tǒng)悲劇結(jié)局的超越。

白先勇一再于小說中用死亡的結(jié)局展示情感的錯位與糾纏，感情的難以溝通，這實則是他對整個人類投入的深情，意在揭露“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理解與心靈交融還多么遙遠(yuǎn)”12。在他的筆下，一個又一個痛苦的身影掙扎著走向死亡，看似殘忍，確是深刻的救贖與悲憫。

“白先勇善于從死亡入手，揭示人生困境，引起療救的注意?！?3而從個體到群體，從情感的認(rèn)同危機到無法排遣的精神困境與中西文明的碰撞，又體現(xiàn)了白先勇開掘死亡意蘊的逐步深入和藝術(shù)腕力的日漸圓熟。

白先勇在接受采訪時曾經(jīng)提到：“有個法國雜志問我為什么要寫作， 我講我寫作就是要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變成文字……我感覺到，包括我自己，人總是有一種無法跟別人傾訴的內(nèi)心的寂寞跟孤獨?！?4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謫仙記》。

《謫仙記》里的李彤父母在逃亡途中罹難，由于命運之手的撥弄，她從“天上”被貶謫到人間，從簪纓望族，西方人眼中“中國皇帝的公主”變?yōu)楫愢l(xiāng)漂泊的無根之人。她的好友黃慧芬等人家里也都遭到了戰(zhàn)亂的打擊，但是她們無一不懵懂地選擇了順應(yīng)，顯然，沒有人理解李彤內(nèi)心的痛苦孤寂。于是，這個過程始終無法縫合的巨大創(chuàng)傷，使她變得乖戾任性。她打牌就要“和辣子，”喝烈性酒，狂放地跳恰恰，不近人情地拒絕品性善良的周大慶，任性賭馬“走冷門”，沒有固定的男伴，將母親留下的嫁妝送給好友女兒……這些行為統(tǒng)統(tǒng)都不被好友理解，她始終一個人面對這場滅頂之災(zāi)?！肮掳痢薄熬髲姟钡睦钔帽M一切看似瘋狂和頹廢的方式抵抗命運帶給她的衰敗與生命無盡的虛無，但是每一次反抗都有更大的失落將她吞沒。最終，苦悶、孤立，失望的一次次累積將她的信念消磨殆盡，她無法順應(yīng)，也抽身不去，自沉威尼斯湖成為了她最后的歸宿。李彤之死看似是對現(xiàn)實威逼的軟弱逃避，實則是在家國命運，靈魂孤獨的重壓之下最無奈也最激烈的反抗。李彤決絕的選擇也包含了作者對整個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苦”的終極思考與關(guān)懷。

李彤與《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就像是兩個極端，一個美得驚人，光鮮耀眼，游刃有余地在異國工作戀愛，極端放縱；一個頭發(fā)開頂，生活困窘，在年輕女孩面前自卑，極端壓抑，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卻殊途同歸。無關(guān)長相，性別，性格，社會地位，“人總有一種無法跟別人傾訴的內(nèi)心的寂寞跟孤獨”，白先勇對這一點認(rèn)識的尤為透徹。吳漢魂獨自居住在芝加哥的地下室勤工儉學(xué)，當(dāng)他拿到六年苦讀的博士學(xué)位時，愛人結(jié)婚，親人去世，頃刻間，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走出地下室的吳漢魂，感受到芝城的縱欲狂歡，到處都是腐爛欲望的氣息——結(jié)實的臀部、纖細(xì)的腰肢、各色女人的腿子；窗外女店員的浪笑、男女的調(diào)情；地下酒吧摟抱著瘋舞的大漢與小女人、喬裝老妓女的性誘騙……這一切強化了吳漢魂的價值迷失與精神空虛。“黑暗又濃又厚，夜空伸下千千萬萬只粘軟的觸手，從四周抱卷過來，吳漢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網(wǎng)投身進去?！?5最終，吳漢魂被“鬼火”“巨靈”“符咒”似的欲望誘惑，自沉密歇根湖。

吳李二人都處于“中西文化沖突的夾縫中”，失去了家人的牽系，自身前半生的文化崩潰，與母體斷裂，同時喪失了來路與歸途。如此境遇卻無人理解，無法共鳴，這是現(xiàn)代人與世界、與他人、也與自我疏離的漂泊感和無助感。對他們來說無處不是異鄉(xiāng)，無往不是放逐。他們必須離開，卻又永無抵達，生命的執(zhí)著與眷戀注定無從依托，無處安放。白先勇的這份悲憫使得他們的死亡多了一種形而上的姿態(tài)。

白先勇在筆下人物掙扎與裂變、妥協(xié)與反抗、迷失與癲狂的糾纏與搏斗中，不厭其煩地敘寫著死亡，看似是冰冷的符咒，實則是對他們內(nèi)心痛苦的悲憫和對他們身世遭際的同情。以死亡為底色，追索生命原初的意義和真正的精神自由，審視“憂患重重”的人間，對眾生皆苦感同身受。這份深厚的感情如同一股熾熱的地火， 流貫在其作品的內(nèi)核之中。

注釋：

1.3.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文學(xué)理論》，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4頁，第76頁.

2.4.5.6.7.10.白先勇.《昔我往矣》，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8頁，第46頁，第47頁，第48頁，第47-48頁，第45頁.

8.12.劉俊.《以殘缺的愛為視域揭示人類情感的困境──白先勇早期短篇小說主題透視》.載《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2期，第81頁，第86頁.

9.施津菊.《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死亡敘事與審美》.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頁.

11.15.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第244頁.

13.吳志宏.《白先勇短篇小說的死亡意識初探》.載《廣東社會科學(xué)》，2002年第4期，第137頁.

14.白先勇.《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