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青 張喜貴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000)
有“魏晉之賦首”(《文心雕龍?詮賦》)之名的《登樓賦》,是不能被忽略的有著悲劇意蘊的名篇之一。悲劇意蘊包括兩個層次:第一是構成悲劇的淺層意蘊,即現實的“苦難意識”或“人生悲劇感”;第二是悲劇的深層意蘊,是人在面臨悲苦命運時奮不顧身的抗爭精神。若作《登樓賦》時,王粲僅有對悲劇人生的體驗和悲憫,逆來順受或麻木不仁,而沒有重拾希望,那么,悲劇意蘊便蕩然無存。同時,王粲的追問與希求只能換來無盡的失落與彷徨,更增添其悲劇意蘊的厚重之感。
《登樓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離不開“豺狼方遘患”和無伯樂賞識的命運遭遇。根據王國維悲劇理論,王粲被迫離開長安,投靠劉表,避難荊州,是“盲目的命運之者”1使然。但他被“心多疑忌”的劉表所冷落,滯留荊州長達十五年,則是“由于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逼之不得不如是”2。在他流寓荊州12年后,愁苦靡訴,于是“登高可以當歸”以求渲泄思鄉(xiāng)、愛國之情,登上城樓,揮毫作下《登樓賦》。
荊州美景觸發(fā)了他思鄉(xiāng)的情深意篤,“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流寓荊州被閑置,以異鄉(xiāng)之美來反襯思鄉(xiāng)之情。以“曾何足以少留”收尾,回應開頭“暇日以銷憂”,可見登樓未能“銷憂”,這種曲筆反襯是王粲寫思鄉(xiāng)之情的獨到筆法,更將其悲劇意蘊抒發(fā)到極致。之后他以典故自喻——尼父、鐘儀、莊舄,這三種不同階層的人代表了所有的游子——“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賦文至此、“憂”的情感由思鄉(xiāng)之戀推進到懷歸之悲,其悲劇意蘊更加凸顯。
筆者認為賦中懷歸之情確有歸鄉(xiāng),卻又不拘限于“鄉(xiāng)”。首先,作品中所指的“吾土”不是作者的真正故鄉(xiāng)(或稱第一故鄉(xiāng)),而是指十六年前離開的國都長安?!拔嵬痢钡暮x被擴大,其悲劇意蘊便從個人擴大到整個國家。其次,賦中引用鐘儀、莊舄之典故,亦不僅抒發(fā)異鄉(xiāng)之思。據《左傳》和《史記?陳軫傳》記載,王粲所引之人皆為愛國者形象,他們的懷歸之情不僅局限于家鄉(xiāng),而是整個故國。
思鄉(xiāng)與歸國不可分割,賦中所抒之情達到了新的高度。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家國情懷在賦中得到了充分的顯現,其悲劇意蘊也得到了渲染,而更顯厚重凄涼。
王粲的憂思,不只是思鄉(xiāng)與愛國之悲,亦有壯志未酬之苦。引起他思鄉(xiāng)懷歸的直接原因,便是王粲流離荊州十幾年,壯志難酬的惆悵苦悶。當時,“立德、立功、立言” 是文人志士的心靈寄托,寄世之情無疑是儒家思想悲劇意識的基礎,這成為窺探其悲劇意蘊的另一視角。
“曾祖父龔,祖父暢,皆為漢三公?!?根據《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王粲出身豪門世家,自幼受到儒家入世精神的熏陶,從小立志建功立業(yè)。但當時戰(zhàn)亂頻繁,因其祖父王暢和劉表有師生之誼,故而憑世交之情南遷避亂。然初到荊州,“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悅,不甚重也?!?以至于在荊州“身窮”、“居鄙”,過著“潛處蓬室,不干權勢”(曹植《王仲宣誄》)的生活。
王粲對于自己的思鄉(xiāng)懷歸之情并不肯吐露痛快,根據王粲對荊州之主劉表的政治表現,他早已日漸失望,由此便可推測其難言之隱——王粲的“懷土”并不是想效仿張季鷹思妒魚炙膾而歸鄉(xiāng),而是希望逃離荊州,另擇施展才華之地。尾段前四句“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中,本《離騷》“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恐美人之遲暮”之意。此非純粹“求田間舍”之人所語。加之,他以“袍瓜徒懸”和“井渫莫食”自擬,借此隱喻自己雖不得志但并不是庸才,德才兼?zhèn)鋮s不為他人所知?!皯峙酃现綉屹猓肪椭场眱删?,是全賦情感之紐結點,其悲劇意蘊漸漸達到頂峰。
這正是王粲投靠劉表十二年以來“不知所任”的悲痛寫照。這對有著“累世豪族”的傳統(tǒng),又渴望馳逞才華、前途光明的王粲來說,無疑是痛苦的煎熬。尼采說,“一個痛苦的世界對于悲劇是完全必需的?!闭窃谶@樣的悲劇命運,賦中孤憤不平、“愀愴悲惻”、郁郁不得志的悲劇意蘊方可噴發(fā)到極致。
思鄉(xiāng)懷歸與壯志難酬只是王粲對即將結束的整個荊州時期生活的回顧?!兜菢琴x》作于王粲剛依附曹操不久但尚未受封之時。易地而處,可以推測王粲的心態(tài)是希求與擔憂的矛盾結合體。朱光潛則認為:“對悲劇說來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王粲孤身面對悲劇并沒有消沉,他仍心懷希求,但展望換來的卻是彷徨、擔憂與無期的等待。這種矛盾亦是他悲劇意識的體現。
對于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作者有著強烈的希求與向往。在荊州的十幾年,王粲血氣方剛卻年華虛度,不得不發(fā)出“惟日月之逾邁兮”的無盡感慨。他企盼能在“河清”之際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參考當時形勢,天下混戰(zhàn),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并逐步掃平袁氏的殘余勢力,為統(tǒng)一北方奠定了基礎。因此,東漢名存實亡,王粲已無法借助帝王的力量,依附曹操的勢力而施展抱負倒是有一定希望。
王粲依附曹操有以下三點原因。第一,作者依附劉表不被重用,“劉表雍容荊楚……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6第二,王粲作為有識之士,只有“識時務者”才不會明珠暗投,換句話說,王粲將國家統(tǒng)一的希望寄托在“文武并用,英雄畢力”的曹操身上。他勸劉瓊降曹時說:“曹公故人杰也,雄略冠時智謀出世……”7“應天順命,以歸曹公”是明智之舉。第三,曹操用人強調“唯才是舉”,不僅對支持自己的人“設天網以該之”(曹植《與楊德祖書》),而且對反對過自己的人有時也能雍容大度,委以重任。因此,王粲希望借曹操之力報效國家、建功立業(yè)之說可以成立。賦中歸依曹操充滿希求的真情流露并非偶然。
但是,王粲在對新生活充滿希冀之時,又心存懷疑、擔憂、與彷徨之憂。對應賦中的“懼袍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懼”“畏”的對象是什么?劉良在《六臣注文選》中曾經指出:《登樓賦》“述其進退危俱之狀?!?但他并未闡明“危懼”何事何物。筆者認為,若單單指過去的荊州生活,那么賦中的悲劇意蘊就是一種對以往悲劇的回憶,但事實并非如此。王粲“危懼”的還有歸依曹操的未知生活。
首先,雖然另擇新主,但他依舊擔憂悲劇命運的重演。其次,王粲當時雖歸曹操,但未受封,前途迷茫,吉兇未卜。曹操對自己是否真正賞識,能否做到“唯才是舉”,自己能否報效朝廷,這一切皆無親身體驗,王粲不得不有所擔憂與“危懼”。再次,王粲歸依劉表時,曾為劉表起草《與袁譚書》、《與袁尚書》時攻擊過曹操。曹操是否懷恨在心也未可知。
綜上,王粲的畏懼、擔憂與彷徨甚至蓋過了希求的情緒?!帮L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將這種痛苦的矛盾寓于景中,內心“凄愴慘惻”在最后的“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中暴露無遺,從“憂患意識”上升到一種“生命悲劇感”,9悲劇意識由此而被全面喚醒,其悲劇意蘊也更令人動容。
《登樓賦》作為文學價值極高的名篇,其主題思想不僅僅是抒發(fā)了個人思鄉(xiāng)懷歸、壯志難酬之惆悵,更深層次的是對從對天下蒼生的關注,以及對國家未來的憂慮。而在這種希求的追尋與迷茫的擔憂中,王粲往往感受到的,是體會到生命存在形式無所依傍的孤獨感與無助感。徘徊失路的正直耿介者在亂世下的“銷憂”,10內心的痛苦與矛盾,使得《登樓賦》的悲劇意蘊終于達到頂峰。
注釋:
1.2.鄔國平,黃霖.中國文論選(近代卷):下冊[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476-477.
3.4.6.7.陳壽.三國志?魏書?王粲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4:105-108.
5.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06.
8.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呂向.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2:101.
9.肖曉陽.建安詩歌的悲劇意蘊[J].衡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2001(1).
10.王進明.王粲《登樓賦》與李安訥《次王粲〈登樓賦〉韻》之比較[J].延邊教育學院學報,2016,30(03):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