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慕晗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9)
舞臺劇版《金鎖記》和《紅樓夢》先后上演是個令人驚喜的巧合,二者對于我,或者是劇場中每一位感情傷懷、淚目漣漣的女性來說都恰似在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心中種下的一顆種子,今時今日結(jié)出的果實無論香甜與否,也必是要把果肉嚼碎了,湯汁嘬盡了咽下肚去才不枉度過了多少個泯他人之痛,傷他人之悲的不眠夜晚。
小說《金鎖記》仿佛是《紅樓夢》后八十回的續(xù)寫——封建社會中敗落的賈府與民國的姜公館;開麻油店出身的七巧怎么看都像是潑辣的鳳姐;不成氣候卻時時拈花惹草的季澤活脫脫是賈璉之輩的代表;七巧的命運正如寶玉所言,“女兒未出嫁時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沒了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再老了,竟是魚眼睛了?!蔽覀儚摹督疰i記》中清晰地看到了《紅樓夢》的巨大藝術(shù)投影,或者說《紅樓夢》這棵根深葉茂的藝術(shù)大樹,澤溉后世,將藝術(shù)的種子種植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二者關(guān)系不言而喻。反倒是舞臺劇之于原著的改變使觀眾再難以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了。兩部作品將顛覆“大團圓”的一縷魂劈成兩段,各入人心。
若非抱著對這版導演、編劇和主演最大的信心,其實我并沒有勇氣來看這出掩在心底的戲。好在王安憶的改編從一開場便有驚艷,那個被小叔子背來成親的紅裙女子,額上頂著的分明是盞十足明艷的喜燈,卻隨著三爺?shù)牟阶右宦窢咳雰?nèi)室早已見滿目的殘影幢幢。布景的兩扇屏風,在場景切換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小角度,由開到合,半虛半實。上面隱隱約約投下毛竹模樣的影燈,正應了原文說:“鏡子里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幅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倍敽屠咸谄溜L后面從未露面,可以想象他們是桎梏、是禮教,肉眼看不見,但無處不在。
每一場的開頭是格外耳目一新的,兩個龍?zhí)追謩e站在示意房屋陽臺的布景上,閑聊、問路或是吃西瓜,隨后再引入主題,渲染出市井氛圍。他們似乎和戲的基調(diào)無關(guān),和悲劇氛圍無關(guān),和七巧凄慘的命運無關(guān),一幅冷眼看世界的俾倪,一幅愛誰誰的無關(guān)痛癢,和七巧的壓抑形成反差,跳脫在文本之外。
舞臺上的主人公七巧,用當下流行的詞形容應該是“原生態(tài)”的。當七巧在老到牙都快掉光的時候,再次對季澤傾訴心跡,跳到他的背上作瘋狂獨白的那一刻,一個受過教化的女性形象徹徹底底消失殆盡,她生命外張的能量終于轉(zhuǎn)化為了破壞性,她戴著的黃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肆意劈殺。焦媛的表演使這一切在舞臺上顯得尤為尖銳。她利用肢體語言和聲線將人物的年齡進行區(qū)分。年輕時且有幾分妖嬈、動人,而年老時便毫不掩飾地尖刻、乖張了。雖然偶爾有情緒轉(zhuǎn)化突兀的感覺,但總體還是酣暢通透的,使觀眾清晰地看到了捅破書頁上那張紙后面更真實生動,也是作者渴望我們深入理解到的曹七巧。
改編中的一個小心機是增加了“宣德爐”這個哏,也是出于戲劇沖突的考慮,宣德爐與男女主人公由互生情愫到關(guān)系崩塌的微妙感情變化緊密聯(lián)系著,于是一個本不起眼的物件被賦予了重要的意義,并非從無到有,而是從隱晦到清晰。
太多意圖演繹名著的舞臺從一開始就沒有合適的改編,那么即使演員再專業(yè)和投入,也總免不了給人掛羊頭賣狗肉的觀感。這個粵語版《金鎖記》,它直接、外露,把張愛玲曲筆隱寫的東西一根一根地抽出來,又一層一層地剝開,全然搬到了臺面上而不損主旨。原作中張愛玲寫了七次月亮,于是劇里也不少,最后干脆一輪碩大的明月高懸天際,仿佛月亮才是主角;張愛玲說:“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于是劇里的女性世世代代沒什么法子脫離這樣的命運,長安還是沒法擁有幸福的婚姻。主創(chuàng)悉心走進原著中,把已然撕碎了揉爛了的美提純出更清冽的無言的悲,于是那些苦極了的人忽然就活了似的——從幕布上透出了一聲嘆息來。
劇還未開始,拆解重組就已見端倪了。舞臺很簡單,一個滿是門窗的廳堂。當音樂響起,借助投影,舞臺上的一個一個物件被隔空拆解,門框、窗棱、頂燈……緩緩的逐漸擴散,重組成”紅樓夢“主題字。借助多媒體的目的我想是為了呈現(xiàn)夢與現(xiàn)實的分隔,同時也讓我們在開場了解到劇的主旨:這里只是零零星星的細碎的夢。既然是夢,便不談邏輯、不談合理與否。
如若是想通過看這個劇來達到看書的目的,那恐怕就要失望了。單單是十二個西裝革履的說書人,在男與女間角色轉(zhuǎn)換,男中有女,女中有男,怕就是已經(jīng)云里霧里。緊接著一個賈太太跳出來大喊:“你為什么要搶我老公?”驚愕了所有人。這是一部女性視角的戲,注定了復雜。林奕華導演并未試圖為我們解夢,而是拋出了一個個問題,像是“那女孩為什么在大冬天抽柴火?”“你為什么搶我老公?”。
全劇選取了紅樓的趣味點與現(xiàn)代生活場景穿越又間離。一開頭播放了姚蘇蓉的《你把愛情還給我》,歌詞很有意思——“有一天你會知道愛人與被愛哪個幸福多,你會回頭來找我”。細細思量,這歌詞無非是一個人的喃喃自語、自欺欺人。我覺得自己很好,你遲早會知道我的好,會回來找我。這首貫穿全劇的《你把愛情還給我》,寫盡了人的執(zhí)念與貪婪。
寶黛二人可謂是《紅樓夢》這場繁華大夢中的重中之重,關(guān)于他二人的戲份分別在第十場和第十四場。依我看第十四場顯得更為動人。細說動人之處感覺十分特別。前面長時間的靜默,只有人物的走動和微妙的表情,為了之后情感的爆發(fā)做足了鋪墊。二人先是端著咖啡,各自踱步,期間一張張椅子被撤開,直至舞臺上獨獨剩下二人。臺詞沿用了原著,二人真情流露,對白最真實簡單,寶黛之間不清不楚的糾紛、欲說還休的感情用最真實的方式表達,并不落俗套。觀眾斷不會因為臺上兩個男人卿卿我我感到不適,演員與觀眾同一時刻、同一時空的共鳴反倒因為缺少了性別的限制才被激發(fā)出來。
第八場賈瑞和王熙鳳是之前我最期待,也是之后最驚喜的。之所以期待是因為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一橋段似乎最切what is sex?的題目。盡管這想法也和這劇一樣沒邏輯又不一定合理。它關(guān)乎鳳姐的一個噩夢,書中賈瑞垂涎鳳姐多時,卻反被她利用玩弄,毒設(shè)相思局活活害死了對自己一片癡情的賈瑞。而在夢中,兩人的角色顛倒,鳳姐落的被人玩弄的下場。這樣的安排下我立刻明白了鳳姐為何要害死喜歡自己的人。賈瑞像一面鏡子照到了她不愿看到的自己,她對愛與被愛充滿恐懼,吝嗇于付出自己的真心,只是害怕被人玩弄。演員在臺上歇斯底里、失聲痛哭,悲哀至極。
全場很多經(jīng)典對白,可惜如同做夢一樣,看過后,什么都記不起,只記得韋禮安唱《似曾》,“有些人,匆匆一面,再也不見,如同每一天中的每一天。有些人,久久不見,卻在眼前,如同那一天就是這一天。”那聲音好似黑洞一般,把一副皮囊與天地萬物連同時間一并吸入這場紅樓大夢,林奕華編織的這出夢為原著賦予了很多新的意義?,F(xiàn)代人“每個人都要補自己的洞”,每個人都無力,都無奈。這個夢好像是《紅樓夢》,因為那些對白明明在書中有跡可尋;但又好像不是,這不是大觀園里少男少女的情懷。于是每個人都十分惶恐地去揣測,試圖把握他要表達的意念,好奇他究竟拆了什么又組成了什么。
無論是《金鎖記》還是《紅樓夢》,將它搬上舞臺的那一刻,其文學性便已經(jīng)受到了損耗。可如若文學著作在改編時單單是抽離掉了些許文字片段便不成立了又談何是著作?我并不覺得舞臺劇應該等價于書,完全一樣便沒有存在兩部作品的必要。舞臺劇和書,有關(guān)聯(lián)但是更獨立。出于對原著作者的敬畏而盲目追求一致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失去觀眾的好感,相比而言,抓住觀眾的心則是對原著作者更好的回饋。畢竟書買來能夠在任何想翻看的時候翻看,而舞臺劇通常只看那一次,不管是聚精會神還是開了小差都是另外一番有趣,因為你不能拉回去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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