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向我奔來的那一顆晶亮

張偉鋒

麗江記

1

在麗江古城，那些不存在的人

迎面走來，又擦肩而過

像一陣輕柔的風(fēng)

我要找尋的那個臉龐，始終看不見

或許，它早已湮沒在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2

賣荷燈的人，風(fēng)吹拂她的衣襟

吹拂她的火焰。燈一盞接著一盞

被熄滅。她又耐心地，一盞接著一盞點(diǎn)燃

她似乎沒有怨氣

也似乎不會傷感

3

時間匆忙，便只在借宿的周圍

拍了一些照片。不拍花，不拍草

也不拍藍(lán)天和風(fēng)景。就拍一拍

活在那里的人。最理想的

就是不要讓他們看見我的相機(jī)。這樣

他們就可以按照他們最舒服的方式

自由呼吸，自由出行

4

在麗江，喝了一些酒。它們

當(dāng)然沒有讓我產(chǎn)生醉意。但是

它們確實(shí)讓我沉默

你不知道我不說話的時候

我在想些什么。因?yàn)槲乙膊恢?/p>

只是走著走著，思想就走進(jìn)了

各式各樣的渠道

5

有故人在麗江

有故人想念臨滄。我給她運(yùn)了一些瀾滄江啤酒

黃色的瓶子，銀色的瓶蓋

一些，就是四箱。這個數(shù)字

對一個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健康體格的人來說

已經(jīng)足夠奢侈

6

在麗江，見到老趙。這家伙

繞山繞水的本事和直接不拐彎的表達(dá)

放在天平兩端，應(yīng)該重量相當(dāng)

我和他肯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我們

是很好的朋友。認(rèn)識他，快十年了

一直是這個樣子

7

總以為會遇見一個人，但一直沒有遇見

總以為會沿著一個人的足跡，走一段路

但可能一個足印也沒有重疊

8

返程的時候，去了一個寺廟。僅僅只是去了

沒有雙手合一，也沒有虔誠跪拜。那些東西

一下子離我很遠(yuǎn)

忽然記起有人曾對我說：你這愛按快門的毛病

盡量少拍一點(diǎn)寺廟

微風(fēng)穿過太陽的光束，那個早晨

我覺得這句話，特別像真理

9

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打一趟出租車

和師傅講上一番不著邊際的話

然后，你會覺得，你呼吸的地方

就是你身體的故鄉(xiāng)

10

有一天，我會踏遍祖國的山山水水

甚至到世界各地去游歷。盡量不和陌生人說話

盡量不和舊友聯(lián)系。像一滴浪花

把自己交給大海

冬天早晨的山坡

羊群散落在山坡上，三三兩兩的

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人，從中間穿過

他的頭頂著黃色的草帽

右手握著的手機(jī)，緊緊地貼在臉上

感覺得到，紅衣人要么在密集的說話

要么是因?yàn)榕逝蓝贝俚暮粑?/p>

白色的霧氣，離開他的身體

之后又縈繞著他。羊群清一色的看著他

羊群中有幾只先后發(fā)出了叫聲——

但紅衣人并沒有抬頭去看，而是彎曲著路線

沿著固定的方向前進(jìn)。冬天的早晨

有羊群渴望被放牧，有人則牽掛著恍惚的遠(yuǎn)方

無心睡眠

——致一行

這世上，可以沉迷的事物，實(shí)在太多

而你選擇，醒著。無心睡眠——

就看一看自己的發(fā)型，臉龐，眼鏡

和小毅打打電話，說說一天里看見的物象

和天馬行空的想法，讀一本與生者無關(guān)的書

寫一首和別人沒有暗合的詩——

遭遇喧囂和闊論，就閉口不談，或寂靜離開

有些龐大的構(gòu)架和建筑，無需說出它的軟肋

肢解它的荒謬。正道確實(shí)只有一條

而魔道卻遍布叢生，難得來一次人世

難得有時間可以晃悠

所以，無心睡眠。所以，時刻醒著

我始終懸空而轉(zhuǎn)

這千山萬水的遠(yuǎn)，這茫茫無邊的夜

這身邊無依無靠，這病的疼痛侵蝕

你在顫抖的籠罩下

你在弱小的包圍中，該如何度過余生

——為這，我始終懸空而轉(zhuǎn)

羞愧難當(dāng)。神就在山上的廟里

天亮的時候，請你迎風(fēng)而去

閉目祈禱，心中默默地想著它的樣子

我相信，光芒肯定會照在你的身上

而有所依持，一定會重新回到你的生活

面向故鄉(xiāng)

始終在逃離，越走越遠(yuǎn)

后來，突然抬起頭來

發(fā)現(xiàn)這個巨大的世界，與靈魂無關(guān)

與身體無關(guān)，與我無關(guān)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漫游者

風(fēng)不是我家的

月亮也不是，我的名字和我之間

有著說不出的距離——

我愛的事物越來越簡單

我的行為越來越不難理解，向著故鄉(xiāng)

馬不停蹄，把來時的荊棘再踏一遍

告訴來去都橫加阻撓的山川與河流

經(jīng)此相逢之后，再也不相見

我要回到我的故鄉(xiāng)，蝸居，勞作

數(shù)星星，閉門不出——

聽親人們呼喚我的乳名

讓他們看見我的年紀(jì)向縱深蔓延

我的兩鬢發(fā)白如霜。而他們

總是閉著眼睛

也能摸到我登門拜訪的氣息

在佤山

天空藍(lán)得不像是真的。身邊圍在一起喝酒的

都是最親最愛的兄弟姊妹——

從來不把自己喝醉，可這次喝醉了就不想再醒來

想慵懶地睡上一覺

寬闊而碧綠的大地是我的床板

游蕩在高處的白云是聽話的棉被，在邊遠(yuǎn)的佤山

誰也不會來打擾我的美夢。我此生有大把大把的奢侈

可以無盡地?fù)]霍，而這一切，都是源于神的恩賜

贈向陽

杜向陽要來臨滄，他要來，肯定有他的理由

晚上九點(diǎn)才到，他這樣安排，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人生難得有自己給自己的安排和預(yù)定

我們且準(zhǔn)備烈酒，好肉，白米飯

還有成堆的關(guān)于宇宙，甚至不著邊際的話題

喝酒的事情，讓楊紅旗去干

我這把瘦弱的身體適合泡茶，削水果

還有零星的各種服務(wù)。等到他們酒至半酣

談到天和地的時候，我順便湊湊火柴頭

告訴他們，夜晚的星星又大又圓又多

閑來無事的話，我可以帶他們?nèi)フ獛最w回來放養(yǎng)

故鄉(xiāng)論

即將抵達(dá)勐省鎮(zhèn)的時候

道路兩邊是高聳的山峰。如果有哪一塊石頭

最近不太高興，倒霉的

就是那個時刻的過路人。因此，我一方面只能祈愿

另一方面不斷地加快車速。我要去見的人

這一生我只見過兩次，但閉著眼睛

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樣。他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

落腳此地十幾年。這里的氣候，他已經(jīng)習(xí)慣

這里的星星，以及這里的天空

什么季節(jié)有雨水。他都清楚地牢記心底

他有時抽煙，有時喝酒

有時不顧他人的存在，在街頭高聲歌唱

有時也在別人面前，提高嗓音

擺一擺譜，但他從不得意忘形

只是努力把話說得讓別人相信。而他

從不相信漂浮的部分。落日在即

晚霞放出光彩，有鳥群從我們的頭頂

向西飛去。他撿起石塊，打了十次水漂

每一次都打得很遠(yuǎn)。他說，作為異鄉(xiāng)人

他這些年最輝煌的部分，是在勐省鎮(zhèn)

把自己活成了故鄉(xiāng)人

他接著說，即便返回舊地，原先的故鄉(xiāng)部分

已經(jīng)筑成堅(jiān)硬的異鄉(xiāng)

晨昏里

想睡的時候，醒著

想醒的時候，睡著。一大片星星

灑滿浩渺的天空。晨昏里

有人孤寂，有人飲酒唱歌

在迷茫的時候

我只要，向我奔來的那一顆晶亮

棕馬

四匹棕馬，在高原上。牽它們的人

在雨水里。有白霧從谷底沖上來

在有高矮之分的地域，我們終于分不出高低

四匹棕馬，清一色地低著頭顱

簇?fù)碓谥魅说膽牙铩Ｔ趲讉€牽馬的人中

那個戴眼鏡的，上了年歲的男人

應(yīng)該是一家之主，他披著淡黃的羊氈

站在泥濘的土路，一語不發(fā)

顯然，他有說不出的疲憊和困倦……

他旁邊的小男孩說：騎一次馬吧

一會就可以到達(dá)遠(yuǎn)方。小男孩的臉頰發(fā)紅

眼神充滿期待，他的棕馬

溫和地看著行人，仿佛渴望得到負(fù)重

仿佛來來回回，也走不膩重復(fù)的行程——

有人在這個時候來電，詢問我在世界的哪頭

我靜靜地看了看這四匹棕馬

以及眼前的這三個牽馬人。在野草向低矮縮身

石頭向上生長的大山包，我仿佛找到了依偎和?？?/p>

——要知道，疲倦著的身體和腳步

其實(shí)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始終有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

相互擁抱的事物，互為取暖的人

才是最安逸的，永恒的，和幸福的

人各有志

夜晚的呼吸走得很慢，很慢……

以至于我們忘記了

變幻莫測的命運(yùn)。它突然間，在最安逸的時辰

拋出眾多岔路口。每一個方位，都通向極致和幸福

就看你如何取舍。我縫上滔滔不絕的嘴唇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星空……

人各有志。向北，向南，向東，向西……向任意旅途

你若越走越遠(yuǎn)，我便藏身荒野

讓瘋長的草木永恒地統(tǒng)治江山

陶藝人

泥土是一個好人

以這個標(biāo)準(zhǔn)計(jì)算，陶土更是一個好人

它一直睡在深處

為了陶藝人的生活更美好

它從土里長出來

來到寬闊的地面。只是這之間

有想死的心萌生……

陶藝人的雙腿，被埋壓，被折斷

人是矮下來的人

無法再行走。挖出來的陶土

不夠他捏造一生

所以，剩余的時光，他以慢為主

慢慢捏造。直到最好的形體現(xiàn)身

他才去和火相見

在勐董，看白鷺

南方的秋天，有金黃的樹葉，也有碧綠的草叢

我們沿著彎曲的道路跋涉前行。灼熱和疲憊

從腳底，不停地往上積壓。有人想放棄

這充滿不確定的旅行。而有人，在忽然之間

激動地舉起手臂。所有人朝著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成群的白鷺，在低空飛翔。一只接著一只

原野上的所有白鷺，都離開地面

進(jìn)入灰色的天空。它們在高處繞了一圈又一圈

大約飛行使它們疲憊，或者覺得沒有動用羽翼的必要

其中的一只最先合上翅膀，落在水牛的脊背上

隨后它們像墜落的雪片，放棄高處的姿態(tài)

集體回到水草肥美的濕地。很明顯，光鮮的時刻

已經(jīng)逝去，而暴雨即將到來。我們和這些會飛的朋友

一起裸露在大地的肌膚之上，等待著不可抗拒的命運(yùn)

溫柔吞噬，或者暴力侵襲。我們兩手空空

我們不發(fā)一語，我們似乎較之先前更愛它們

再見，春天

請折下那束花朵，請靜靜地離開

請不要再驚擾我。你們的故事

完滿，或者殘缺，都不要向我提及

再見了，春天。我將兀自向冬天走去

再也不見了，白白讓人空歡喜，屬于誰

請把枝干單獨(dú)伸向誰

在我的南方

南方有涓涓溪流，向南奔走

南方有山谷遍布，從北方而來

山水之間，有蜻蜓飛舞

有蝴蝶蹁躚?；ǘ鋫冏詡€兒開放

自個兒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shí)

在南方，我踩著朝陽出門

背著滿天的云霞回家。仿佛抱住了

我的人生理想

遷徙者

這命運(yùn)的輪回和逼迫，終于來到我的身上

我披著銀色的月光

翻過樹木蔥蘢的山頭，一路向西

一路祈求神的保佑。神啊，這是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請讓我遇見收容我的村寨和人群

請讓我的懸空之心，在溫暖的滋養(yǎng)中度過后半生——

神啊，這一路的奔波，路只在腳下出現(xiàn)

轉(zhuǎn)身全是懸崖峭壁

請用你的悲憫繼續(xù)指引前路的方向

請用你的無所不能向后人復(fù)述遷徙者的運(yùn)行軌跡

和幽暗的心——

消愁錄

我順?biāo)拢隳娼鴣?/p>

在天地之間

我們擇一城終老，凋零。但在此之前我們相擁取暖，不舍不棄

吐露濃濃的綠意——

***

把時光，靜置在肚腹之中

經(jīng)年累月

諸事變遷。美好的，更加美好

憂愁的，可有可無

我曾擁有的光輝

依然是之前的光輝，緊緊握住

那些微小的細(xì)節(jié)

永不放手

***

一片綠葉，疊加

在另一片綠葉之上

正如，一份愛

完整的覆蓋另一份愛——

多么浩渺的塵世啊

顯得多么微小

多么微不足道的體溫啊

救贖了黑暗的命運(yùn)

***

這孤寂的紅。在綠樹蔥蘢中

在暮雨黃昏下——

除了繼續(xù)，毫無節(jié)制的紅

它已經(jīng)無路可走

——請為它讓開一條生路

——請不要無端地指責(zé)它

***

你閉門而居的時日

我靜靜地靠在圍欄上，有雨水

有太陽，有清風(fēng)……拂身而過

有黑夜悄悄來臨

又有白晝往復(fù)降落——渴望

爬滿為你準(zhǔn)備的心頭

綠色，以從未見過的樣子

連綿起伏

***

風(fēng)為什么一直吹個不停

枝頭的花朵

已經(jīng)全部綻放。為什么它還那么急切——

那個誰去了哪里

怎么還不出現(xiàn)。盛開的花蕊

有時令的限制

有隨時飄落的憂愁

***

合掌祈禱，或者結(jié)繩

記錄這浩蕩的人生所經(jīng)歷的世事

需要一顆富含佛性的心靈

或者擁有望穿秋水的寧靜

塵世太大，氣象萬千

誰也無法保證，誰不會——

在魂魄出竅的時刻，走火入魔

***

迎風(fēng)而歌，今生的星星特別明亮

迎風(fēng)招展，今世的幸福特別寬裕

——啊，是神的賜予

——啊，是經(jīng)萬物指引，而虜獲逍遙和超脫

***

枯木逢春。春年年月月居住在心的底部

是黑暗壓制著它的翅羽

是我自身的畏懼和顫抖，喂養(yǎng)著黑暗——

一個美好的日子，終于來臨

一切絕望飄離而去，一顆閃亮的晶體

緩緩地飛升而起。你和我?guī)缀跏且黄鹂匆姽饷?/p>

***

小獸藏在灌木叢里。灌木叢里布滿野花

哪一朵是你的最愛

請告訴我。躬下的身子，一定為你永久的背負(fù)

——小獸持續(xù)躲躲藏藏，你假裝轉(zhuǎn)身而去

我假裝燦爛的花兒沒有香氣，一個人啜飲孤獨(dú)

***

我有往事三千萬，我有憂愁三千尺——

她自風(fēng)中緩步而來

攜裹著懺悔和瘡痍之心。月亮消失很久了

又重新爬上樹梢

我一定還想說些什么，但所有的語言

像潰敗的軍團(tuán)——

如果接受命運(yùn)預(yù)先設(shè)置的軌跡，我們不必

這樣子飽經(jīng)風(fēng)霜

***

少女的心事上了粉彩

她沒日沒夜的，向東張望

有無數(shù)的人影

在追趕夕陽。而她夢中的強(qiáng)盜

卻從未出現(xiàn)——

她想耐著性子關(guān)起門窗，等待

不管春夏秋冬——

但是，她更想出門遠(yuǎn)行

找尋，把他捆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