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江文書漢字記苗音苗語地名整理研究
——以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為例*

范國祖

(凱里學(xué)院， 貴州 凱里 556011)

貴州省錦屏縣河口鄉(xiāng)的加池村，又名加什，為古青山界四十八苗寨之一，位于錦屏縣河口鄉(xiāng)東南部，地處清水江南岸山腰，海拔700米。村名的由來，傳說是清康熙時，加池頭人赴黎平府申報入籍，知府問村寨有幾戶人家，頭人回答到：“九家半，因有一寡婦，只算半家?！敝銓⒃摯寮拥绞畱粲嬎?，故為加十。[注]錦屏縣河口鄉(xiāng)人民政府編《河口鄉(xiāng)志》，2010年11月印刷，內(nèi)部資料。后來有的文獻寫成 “加什”。古苗語則稱為“dliangb xif”[ia133i831]，[注]國際音標(biāo)右下的數(shù)字1-8代表苗語的1至8個調(diào)類，右上的數(shù)字為對應(yīng)調(diào)類的調(diào)值，分別是33、53、55、42、35、22、24、31，下同。是因村寨附近有一條小溪叫“eb xif”[133i831]而得名，“dliangb”是苗族劃分村寨和支系的類別。全村有5個村民小組，165戶840余人，有苗、侗、漢等民族，苗族占98%，苗族人口從小就學(xué)會說苗話，操的是中部苗語錦屏次方言。加池村土地面積10 037畝，有林地4 827畝。樹木郁郁蔥蔥，氣候宜人。村寨主要以農(nóng)業(yè)、漁業(yè)、林業(yè)為生，清代以來，留下了大量的山林土地契約文書。

一、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苗語地名的初步整理

2007年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清水江文書(第一輯)》共13冊，書中收錄了貴州省錦屏縣加池苗寨清代和民國時期的契約文書約5 000份[1]。這些契約文書所涉及到的田名、土名或山林地名基本上都是以漢字記苗音的苗語的形式呈現(xiàn)，如“皆路覺”“冉高迫” “污甘雄”“黨獨狗”“烏什”“培格”等等。這些地名在客觀上給“解讀和研究這些文書的人們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困難”[2]。為了解決這一困難，一些熱心學(xué)者做了創(chuàng)造性的和建設(shè)性的嘗試。如，張明、韋天亮、姚小云的《清水江文書侗字釋例》(《貴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7月)、李一如的《清水江中下游苗族契約中苗漢語互借機制研究》(《貴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2期)、王宗勛的《清水江文書整理中的苗侗語地名考釋芻議》(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xué)刊，2015年第2期)等。受到上述學(xué)者的啟發(fā)，本文擬對《清水江文書·加池卷》的部分苗語地名再進行專門的整理考釋研究。

整理研究伊始，筆者對加池苗寨契約文書第一卷第一至七帙的537份文書進行了查閱，梳理了640多個地名。通過實地考察后，主要從“文書編號”“文書目錄名”“文書苗語地名”“苗語記音”“苗語音標(biāo)讀音”“苗語考釋”等幾個項內(nèi)容進行了整理和研究，現(xiàn)將相關(guān)情況分述如下。

(一)關(guān)于苗語地名的漢字記苗音情況

錦屏契約文書里涉及到的苗語地名都是用漢字來記錄的。由于不同的契約書寫者的文化水平不同，他們所掌握的苗語語音對應(yīng)漢字的情況也不一樣，于是出現(xiàn)了多種不同的記錄方法，歸納起來主要有下面幾種。

2.一個苗語地名有多種漢字的寫法。如苗語[li253o442q535](老谷倉一帶的田)，就有“柳榮扣”“禮榮叩”之類寫法的不同；再如[qei133a442](寨子腳)，就有“冉羊”“皆陽”等寫法；再如[an253qei133o442](谷倉下面一帶山嶺)，就有“冉皆籠”“冉皆棟”“冉皆寵”等寫法，這種現(xiàn)象非常普遍。

4.采取疑似反切注音法記錄地名。如“皆也輕初”，苗語為[qei133li253qu133]，其中的“輕初”二字，疑為“qub”(即“肚”字)的漢字反切注音；而“頑九”的“九”則是無法將[wan442tao622th133]的“tao622th133”兩音的字寫出來，故直接采取反切的辦法寫出來的注音字。但當(dāng)時擬寫這些契約的文人是否懂得反切注音的音韻學(xué)知識仍需進一步考證。

5.用苗漢語夾雜的形式記錄地名。如“烏什溪”“污漫溪”的“溪”，“南烏干雄”的“南”，“污雞山”“黨后山”“賽書山”的“山”，“也中田”“里中田”的“田”，“污近溝”的“溝”，“南什溪口”的“溪口”等。

(二)關(guān)于苗語地名的取名

從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的苗語地名來看，取名較為隨機，有的用人名，有的山名，有的用溪名，有的用發(fā)生過的事件取名，有的用貴重樹種取名，有的用宗教習(xí)慣取名等，茲列于下。

1.以過去的老人名或外號為地名。如“沖故景”，苗語為[to242q535tin253]，一個名為“tin253”的老頭的山?jīng)_；再如，“冉構(gòu)阜”，苗語為[an253q535f535]，義為一個名為“f535”的老頭的山嶺；再如，“故顯田”，苗語為[q535in133thian442](“田”為漢語)，義為一個名“in133”的老人的田；“皆也培丟”，苗語為[qei133li253pei4I42t255]，“培丟”，傻子山，地名義為傻子山田外坎一帶。

2.以某一事件命名。如“皆料卻”，苗語為[qei133l255to724]，即斷刀子的地方；再如“冉高迫”，苗語為[an253ko622pei724]，在村子北面1里左右。相傳有一姑娘在此餓飯暈倒，為紀念她，故取此名；再如，“兄榜迫”，苗語為[to535pa355phe724]，據(jù)說山谷里曾有被槍打的姑娘(差客)；再如，“眼居?！?，苗語為[an2I}53tü133ni442]，苗語的“?！奔磋尮?，地名義為敲鑼坪；再如，“黨獨狗”，苗語為[da253tei831ei355]，即打狗坪。

5.用莊家田地命名。如“皆也烏”，苗語為[qei133li253133]，“也烏”即水田，地名義為水田下面一帶；再如“冉蠟”，苗語為[an253la622]，“蠟”即莊家地，地名義為莊家地一帶。再如“皆崇野蠟”，苗語為[qei133to442li253la622]，“皆崇”，即山?jīng)_；“野蠟”，田地；地名義為田地附近的山?jīng)_。

6.根據(jù)山場形狀命名。如“眼欲”，苗語為[li253u535]，“欲”，苗語義為小的意思，“眼欲”，即為小丘的田；“冉優(yōu)”“冉攸”，苗語為[an253li133]，“優(yōu)”“攸”，苗語為大的意思，地名義為長嶺或大嶺；“皆也得”，苗語為[qei133li253tei355]，“得”，苗語義為“長”，地名義為長田下坎一帶；再如，“皆也汪”，苗語為[qei133lix253wan133]，“汪”，苗語義為“簸箕”，地名義為簸箕田下一帶；再如“冉巖炭”，苗語為[an253e831qan3I}55]，“e831”即舌頭，“qan355”即青蛙，地名義為像青蛙舌頭一樣的山場。

7.用建筑物命名。用谷倉命名的較多。如，“冉農(nóng)”，苗語為[an253o442]，“農(nóng)”，即谷倉，地名義為谷倉一帶；再如“培顯則”“培顯節(jié)”等，苗語為[pei442i742zei355]，“顯節(jié)(則)”，即屋邊；地名義為屋邊一帶的山嶺；再如“皆絞”，苗語為[qei133to253]，“絞”即橋，地名義為橋腳下一帶。

9.以野獸出沒之地命名。如“培早”，苗語為[pei442z255]，“早”為老虎，地名義為老虎山；再如“黨周”，苗語為[ta253ze355]，“周”即老虎，地名義為老虎出沒之地；再如“污漫溪”，苗語為[133man724thi133]，“漫”即豺狼，地名義為豺狼出沒之小溪。

二、苗語地名的釋義

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中的苗語地名雖然是用漢字記錄，但“苗語地名”與用漢字記苗音的“漢語式苗語地名”并不是完全一一對應(yīng)的，很多苗語地名記錄的只是讀音相似或相近的漢字；再是限于文書寫作人員的文字運用水平，有些記錄苗語地名的漢字還用的是俗字或是錯別字隨意寫就而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同一苗語地名在不同契約文書中是用不同漢字記錄而成的，在研究過程中，筆者已將這些情況整理成《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苗語地名考釋一覽表》，由于篇幅所限，此表本文不便展示，另待發(fā)表或出版。

(一)釋義說明

如上所說，用漢字寫出來的苗語地名雖然與原苗語地名讀音不是完全一一對應(yīng)，但大部分用漢字寫的苗語地名與原來的苗語地名的聲母相同。因此，為敘述和便于查找苗語地名的考釋情況，文中按照漢語拼音字母的音序?qū)γ缯Z地名進行排列。排列時還考慮了苗語地名第一個漢字的這些特點。

1.百、培、皮、坡，苗語意為“坡、嶺”，苗語記音為“beil”。“坡”是對“beil”意譯。

2.黨、堂，苗語意為“堂子，場地”，苗語記音為“dangx”。

3.烏、污、歐，苗語意為“水，小溪”，苗語記音為“eb”。

4.皆、甘、干，苗語意為“坎下，下方”，苗語記音為“gheib”。

5.窮、從，苗語意為“山?jīng)_、山谷”，苗語記音為“jiongl”。

6.里、眼、禮，苗語意為“田”，苗語記音為“l(fā)ix”。

7.南，苗語意為“東方”，苗語記音為“nanl”。

8.布、步、補：苗語意為“河灘”，苗語記音為“put”。

9.冉、眼：苗語意為“嶺”，苗語記音為“vanx”。

10.羊、洋，苗語意為“寨子”，苗語記音為“vangl”。

11.顯、行、系、喜、洗、生，苗語意為“附近”，苗語記音為“xik”。

12.下文列舉中漢字苗語地名后的括號內(nèi)為苗語地名所在文書編號，其所包含的信息為：卷宗號-卷號-帙號-文件號，對應(yīng)于村寨-家族-文件類別-文件。如編號“1-1-3-049”中的第一個“1”即為加池寨，第二個“1”代指姜紹卿[3]。

(二)釋義歸類列舉

因篇幅所限，這里只能就部分文書中的苗語地名的釋義情況按照如上方法歸類列舉如下：

1.B[p]

Beil jied[pei442ti355]——百九(1-1-3-049)、坡久(1-1-6-096)、培鳩(1-1-2-066)、培丟(1-1-2-166)：beil，坡；jied，傻子。地名義為傻子坡，向南方向5里處。

Beil zed[pei442z355]——培紂(1-1-4-060)、皮周(1-1-5-003)、培早(1-1-5-039)：beil，坡；zed，虎；地名義為老虎出沒之山，也即老虎坡。

Beil gheed[bei442qe355]——培格：beil，坡，gheed，松樹。地名義即松樹嶺。在村南方向，約10里處。

2.D[t]

4.F[f]

Fangs guit sunt[fan133kui535sun535]——番貴順(1-1-2-103)、番過舜(1-1-4-021)、翻孤順(1-1-4-033)、番故訓(xùn)(1-1-4-033)：fangs ，地盤，地方；guit sunt，見下一詞條。

5.G[ɡ]、GH[q]

Guit sunt[kui535sun535] ——貴順(1-1-3-157)、個順(1-1-4-008)、貫訓(xùn)(1-1-4-019)：意為接續(xù)兩山龍脈的狹地。

Gheib beil gheed[qei133pei442qe355] ——皆培介(1-1-1-030)：beil，坡，gheed，松樹。義即松樹嶺。在村南方向，約10里處。

Gheib led jok[qei133l355to724]——皆料卻(1-1-1-024)、皆樓卻(1-1-1-048)、皆要腳(1-1-1-032)、皆陋覺(1-1-1-065)、皆路覺(1-1-1-067)、皆路腳(1-1-1-093)：gheib，附近、下面；led，折斷；jok，小刀。地名義：斷刀子的地方。

Gheib lix liod[qei133liee253lio355]——皆也腰(1-1-1-009)：lix，田；liod，牛。地名義為牛田下面。

Gheib lix dlinb[qei133li253in133]——甘也今(1-1-1-007)、皆也今(1-1-1-074)、皆里今(1-1-1-071)、皆里貞(1-1-1-089)：gheib lix；田坎腳；dlinb，鬼；義為鬼田下坎。在村西方向，約十一里處。

Gheib zob[qe1i33zo133]——皆坐(1-1-1-002)、皆梭(1-1-1-076)、皆索(1-1-2-015)：zob，芭蕉樹。在村東北約1里。

Gheib lix jinx guib[qei133li253tin253kui133]——皆里井歸(1-1-1-081)：村寨西北方約一里處。疑以人名“井歸”命名的田坎。

Gheib jongl lix bait[qei133to442li253pai555]——皆從里拜(1-1-1-083)、皆從里敗(1-1-1-086)：gheib jongl，山谷，山?jīng)_；lix bait，豬田。地名義為豬田附近的山場。向西方向，屋邊一帶。

Gheib lif[qei133li831]——皆于(1-1-2-088)、皆里(1-1-2-088)、皆馀(1-1-2-149)：在村向東方向，約2里處。其義不明。

Gheib jaox[qei133tao253]——皆絞(1-1-5-137)、皆九(1-1-2-167)：jaox，橋。地名義為橋腳下一帶，寨頭屋背朝東方向二里左右；一則指的是加池寨后龍山下邊，距加池寨約700米處；另說在加池、文斗一帶指的是上邊。

Gheib baok gud[qei133pao724ku355]——皆報庫(1-1-3-057)、皆包庫(1-1-3-062)：baok，山頭；gud，苗族對侗族的稱呼。其義為：侗家山頭。在村向西方向，約1里處。

Gheib lix eb[qei133li253133]——皆也烏(1-1-3-137)、皆理污(1-1-5-066)、皆野呼(1-1-5-067)：gheib，下面；lix eb，水田。地名義為水田下一帶。

Gheib zeid eb xif[qei133zei535133i831]——干占烏什(1-1-5-042)、皆占烏什(1-1-5-044)：gheib zeid，屋腳；eb xif，即加池。地名義為屋腳。

7.L[l]

Lix niongl ghet[li253o442q535]——禮榮叩(1-1-4-117)：lix，田；niongl，谷倉；ghel，即舊。義為，舊谷倉旁邊的田。

Lix deid[li253tei355]——里得(1-1-1-082)、禮得(1-1-6-077)：lix，田；deid，長。長田，屋腳約1里處。

Lix yut[li253u535]——眼欲(1-1-6-015)：lix，田；yut，小。地名義為小田。

8.N[n]

Nanl eb ghangd hlox[nan442133qa355ho253]——南污甘雄(1-1-2-076)、南污干勇(1-1-2-087)、南污干兇(1-1-2-096)：nanl，即南部；ghangd，喊；hlox，魂。地名義為喊魂溪，向西南，約3里喊魂溪的南部一帶。“南污甘雄”系漢苗夾雜地名。

Nanl eb saol[nan442133sao442]——南污粟(1-1-3-077)、南污叔(1-1-3-078)：其義不明。在村向西方向，約3里處。

9.P[ph]

Pud dlinb[phu335in133]——布星(1-1-3-035)、步新(1-1-5-058)、補生(1-1-4-022)、布申(1-1-4-118)：put，即灘；dlinb，即鬼。put dlinb，即曾鬧過鬼的河灘，簡稱鬼灘。一則指加池寨后5里處的高山梯田坡，是加池的重要農(nóng)田區(qū)，此說尚待考證。

三、結(jié)語

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是清水江文書的其中一部分，文書中的苗語地名除了本文涉及的以外，還有很多。而且在錦屏縣境內(nèi)，發(fā)現(xiàn)大量有清水江文書的苗寨除了加池外，還有平鰲、文斗、瑤光、塘東、韶靄、培亮等，除此之外，黔東南境內(nèi)臺江、劍河、三穗、天柱、黎平等縣均有大量文書。這些文書中所提到的苗族地名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地名也正期待我們的少數(shù)民族學(xué)者們給予進一步的研究。

加池苗寨土地契約文書苗語地名的記音、考釋和整理工作非常復(fù)雜。由于水平有限，本文有些判斷或作出的結(jié)論不一定正確，甚至有疏漏和錯誤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致謝：本文在寫作之前的調(diào)查研究中，得到凱里學(xué)院錦屏文書研究室主任龍澤江、加池村村委會和村民姜紹明(生于1948年11月，70歲)、姜紹烈(生于1932年12月，86歲)、姜坤基(生于1950年2月，68歲)、姜紹錦(生于1965年6月，53歲)、姜光武(生于1995年8月，23歲)和錦屏縣信用聯(lián)社宋大本的具體幫助和支持，深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