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xiàn)學(xué)視閾下的《蘅花館詩鈔》用字研究
——兼議《中國書法全集73》徐氏楷書編排之失

徐三庚（1826—1890年），字辛榖，號西莊山民﹑金罍等。徐三庚選錄好友王韜《蘅華館詩錄》而成的《蘅花館詩鈔》為其楷書典范代表。是作藍(lán)紙金液，以《張猛龍》碑立骨，俊逸秀挺，前有陸儼少題簽，后有徐氏自述跋文一段，另鈐有“程景溪”“新安程氏圖書”“霞景樓書畫印”三方，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中國書法全集73 楊峴﹑張裕釗﹑徐三庚﹑楊守敬卷》[1]157﹑上海書畫出版社《金罍野逸——徐三庚書法篆刻集》中有收錄。從文獻(xiàn)角度考慮，是作的諸多失誤對書家文獻(xiàn)精神的構(gòu)建有警示意義。

一、徐氏抄錄由來

王韜（1828—1897年），字紫詮﹑蘅華館主等，清末杰出思想家﹑政論家。徐氏跋中云“予與遯叟交三十余年矣，始見于滬上，遂訂縞纻”，可見二人交誼至深。而王韜因被清廷通緝，流亡香港二十余年，二人能重逢上海，欣喜可想而知。王韜贈予徐氏《蘅華館詩錄》，徐氏讀后喟嘆：“天僅厄君于境遇，而未嘗厄君于文字”“復(fù)與遯叟相見，雖須發(fā)稍蒼，而音頌無恙?！笨芍诖饲闆r下，“為寫數(shù)十首以歸諸君”必有用意。

二、徐錄和王本的順序比較

徐錄計有190行，共2102字，其中衍文有15字，脫文有5字，題款有20字。據(jù)光緒六年（1880）鉛印弢園叢書本《蘅華館詩錄》，徐氏作品的抄錄從《蘅華館詩錄》卷四第三頁開始：王氏詩名“題湯雨生都督所畫紅梅花”，徐氏錄作“題湯雨生所畫紅梅”。跳過《題姚薏田徵君所書詩卷》，錄《題金壽門手書詩卷為包茂才作》。“跡少視與拱璧侔”句，徐氏缺“跡”，補在“與姚薏田所書詩卷共裝一軸”后。跳過《即今》等5首繼續(xù)抄錄，“安得空山證夙因”前衍文“其二”。

諸如補字﹑掉字﹑錯字等，在是作中比較常見。而且，由于徐氏文獻(xiàn)觀念淡薄，詩作抄選順序錯亂，如果據(jù)此閱讀﹑觀賞和考證王氏詩作，必然造成很多誤會。

三、《中國書法全集73 楊峴、張裕釗、徐三庚、楊守敬》編排之失

《中國書法全集73 楊峴﹑張裕釗﹑徐三庚﹑楊守敬》的編排問題從第180頁開始，至第188頁結(jié)束。第180頁和181頁兩個“其二”相隔很近，且文意不相接，第182頁和183頁的兩個“其三”也如此。經(jīng)與王氏原本比對，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吨袊鴷ㄈ?3》徐氏楷書部分，正確的編排順序應(yīng)該是：180-183-184-181-182-185-186-187-188（結(jié)束）。

四、從文獻(xiàn)學(xué)角度看徐錄本的用字

文獻(xiàn)學(xué)視閾下，對照王氏原本和徐錄本，徐氏書寫存在諸多問題，筆者歸結(jié)如下：

（一）原字易寫。單王氏原本《題湯雨生都督所畫紅梅花》一首，就被徐氏易字25字之多。全作歸結(jié)起來，其易字的方式主要有原字易寫如“毘”“冰”“操”“幹”“肯”“花”“但”“筆”“來”“塵”“增”“集”“挺”“遲”“造”“崖”“縱”“橫”“開”“來”“燈”“嗜”“藤”“蒿”“淚”“媼”“知”“側(cè)”“慣”“?！薄瓣枴薄芭V”“開樽”“研”“劉”被相應(yīng)易作“毗”“仌”“撡”“榦”“肎”“華”“儃”“聿”“徠”“坌”“譄”“亼”“壬”“徲”“艁”“厓”“從”“衡”“闿”“徠”“鐙”“耆”“滕”“薧”“洎”“嫗”“辭”“夨”“摜”“澥”“易”“皋”“闿尊”“硯”“鎦”。

此外，有衍加偏旁和改寫偏旁等方法如“文”和“章”在右邊各加“彡”，“撰”易為“言”旁，“耀”易為“火”旁，“待”的“彳”旁被易為“立”旁，“尋”加了“氵”等等。

（二）據(jù)篆作楷?！额}湯雨生都督所畫紅梅花》中“毘陵將軍冰雪姿，清操惟許梅花知”中的“軍”“雪”“知”及“平生豪氣郁不發(fā)”中“豪”皆參照篆書作楷。此外，“屈”“媚”“罷”“后”“香”“眉”“夢”“昔”“梅”“幸”“冊”“朽”“友”“詩”“綱”“死”“城”“壞”“器”“買”“視”“兩”“累”“朝”“巒”“得”“去”“昔”“坐”“夜”“哭”“知”“發(fā)”“道”“壯”“罪”“賊”“走”“例”“焦”“粟”““敢”等字也從篆來：或部分從篆，或整體從篆，或依篆意而成。

（三）碑別字及古文傳抄?！胺夹膭殴峭瑺幤妗敝肮恰?，自南北朝碑中來。“平生悔到此方遲”之“悔”，左右互換，且豎心旁頗不易辨。另外，“字”“寫”“亂”“歲”“德”“昆”“妖”“聚”“散”“鄉(xiāng)”“覺”“鳥”“鬼”“明”“東”“顏”“辛”“面”“從”“亂”“居”“古”“云”“壓”“騰”“檗”“渤”等，或自南北朝及六朝碑而來，或據(jù)宋代的《古文四聲韻》而成，又或是其他方式的據(jù)古傳抄，但往往比較生僻，這無疑增加了辨識的難度。

（四）以簡牘意書寫?！拔衣剬④娏T官后”之“聞”，自戰(zhàn)國簡牘中來?！芭d酣落聿何淋漓”之“酣”，“滄桑人事增吁悲”之“桑”，“泉石荒涼失舊游”之“泉”亦同?！澳似涑蟹ǚ且粠煛敝澳恕背鲇跐h簡，“尚存癖嗜勤搜集”之“集”從戰(zhàn)國簡牘中來?！翱諏π标知殣砩瘛敝皩Α?，以篆書和簡牘雜糅而成。“林深鳥自鳴幽谷”之“深”“卻猜山鬼故予瞋”之“予”﹑《瞥見》中“倏爾牽袂至我前”之“前”﹑《到粵》中“因茲養(yǎng)性真”之“養(yǎng)”﹑《從茲》中“平生忠孝師賢圣”之“賢”“從茲筆研總須焚”之“焚”，皆出自或以戰(zhàn)國簡牘意為之。

此外，尚有從草﹑隸書作楷的。如“我聞將軍罷官后”之“我”自草書化來，“性解好文不好武”之“性”左旁從隸，“有時潑墨作屏障”之“有”長橫帶波碟意?！澳陙韷m土斷清夢”之“年”，“唱和猶存琴隱詞”之“琴”，“如此風(fēng)流真歇絕”之“如”，“情同庾信哀”之“情”等，或從隸形，或以隸意出之。

五、徐氏書寫心態(tài)

徐氏書寫，是刻意求變，不計后果的。其用字和書寫比較多樣，近似“花樣百出”。其中，有的容易辨認(rèn)，有的比較生僻。有時為了避免重復(fù)，同一個字徐氏會作出調(diào)整，其中一個會直接用正體規(guī)范字。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有些字徐氏并不避重復(fù)，會一用到底，如“徠”“后”“聞”“鐙”等。那些明顯屬于用錯和寫錯了的字，徐氏也一如既往地用錯。當(dāng)然，除卻書寫中難免的偶有失誤外，徐氏大量的易字書寫絕非出自簡單的“粗心”。所以，有必要對徐氏的書寫態(tài)度作進(jìn)一步分析。

（一）徐氏的認(rèn)真

徐氏的高度認(rèn)真，可以在作為標(biāo)示符號的點的使用及其與王氏原本空格處的高度一致處上找到佐證。先來看作為標(biāo)示符號的點的使用?！袄湎惴鞣骱毭肌痹谛鞂懼校胺鳌毕抡悬c了兩點，對照王氏原作，可知此兩點替代另一“拂”字?！额}金壽門手書詩卷為包茂才作》中“陬”字右側(cè)也點了兩點，但書寫了110余字后在詩末才補“跡”字?？梢姡瑑牲c為提示掉字之意，而非通常上下字相同的替代。徐氏在《自題小象》中“避人無術(shù)且依人”的“依”字右下點了兩點，但直到末句“撫卷聊看現(xiàn)在身”的“身”字右下一小“人”，才讓觀者對比后知是補前缺?！镀骋姟分?“生者哭死死不知”，第一個“死”字下中間有兩點，對比王作可知，此兩點為表與上字同，《瞥見》中 “滄波淼淼”（徐氏易作“渺”），“渺”其下正中點兩點，也表相同?！堵劰佘娛諒?fù)蘇州有感》中“將帥頻年用戰(zhàn)功攻”之“功”，旁三點為刪除之意?！敖?fàn)€余形答圣朝”（徐錄作“焦?fàn)€形余答圣朝”），“形”“余”右旁各有一點，且鋒芒正對，可知為調(diào)換位置。徐錄《從茲》中“從茲筆研須焚”（原本“研”徐誤作“硯”），“硯”下右邊有兩點，據(jù)前可知，“焚”后稍小的“總”字為補上缺字?！痘浿匈涀克抉R》中“人皆欲殺知我”的“殺”字右下方有兩點，此詩末徐氏小書一“誰”，也可知乃是補前缺。

再來看空格處?！蹲灶}小象》中的“思報 國猶”﹑《吾道》中的“孤身萬里難忘 國”“吾 主終明圣，嗟予自不才”“焦?fàn)€余形答 圣朝”﹑《從茲》中的“九死敢忘 君”等幾處，王氏原本空格一字，而徐氏抄錄一一相應(yīng)空格。

（二）徐氏書寫的刻意

區(qū)區(qū)20字的抄末題款，徐氏也是挖空心思?？顬椋骸肮饩w九年歲在癸未重九日，上虞徐三庚褎海甫錄”。其中，“年”字從隸出；“庚”則法出南北朝碑，而衍生上部右點，結(jié)合徐氏他作簽名，可知為有意安排；“褎海甫”中，“褎?！睘槠渥?，而“甫”則頗費解：如解為通“補”，則于理不通。作他解，又缺乏根據(jù)。筆者后來查到徐氏自刻印“上虞徐三庚字褎海父”一方，方才可證徐氏以“甫”通“父”。

可見，題款雖字?jǐn)?shù)不多，而徐氏猶然極盡雕琢。加上對抄錄中點的作用﹑補字的位置﹑大小安排等可知，徐氏抄錄時的認(rèn)真和刻意是可以肯定的。

六、結(jié)語

從徐氏《蘅花館詩鈔》來看，幾乎每一頁，都有不同于正體的書寫情況。這主要包含通假字﹑古今字﹑同意﹑近意字，字形形近替代等，當(dāng)然，還有直接寫錯的。如果直接寫錯，尚屬粗心與偶然的話，那刻意以字易字，則已屬考據(jù)和文學(xué)范疇。為進(jìn)一步提高書寫藝術(shù)效果，增加抄錄之別致和古意，徐氏參照篆﹑隸﹑草﹑簡牘和碑別字等，雖然同樣涉及正字規(guī)范問題，但起碼尚屬書法藝術(shù)自身體系范疇。它連同徐氏為觀照美感而苛刻到即便是抄錄掉字，也不會就近補字，而是刻意安排地方來補字的做法一樣，屬于書家為了美而做出的探索實踐和苦心經(jīng)營，可以理解為有高度責(zé)任心的職業(yè)操守表現(xiàn)。

可以說，為了藝術(shù)的極致，徐氏可謂窮盡心意。單純以藝術(shù)而言，這種高度的專工與獨絕精神是值得推崇的。但如果據(jù)此而忽視文本自身，或?qū)ㄒ暈闀铱紦?jù)與文字功夫的展示舞臺，勢必會造成對原作者的不尊重和對文本的惡意篡改。如果是這樣，書家藝術(shù)努力的立意就有待商榷了。也就是說，書家對字形和寫法的改變必須在一定的文獻(xiàn)容忍范圍之內(nèi)，如果高度背離，就會讓作品失去文獻(xiàn)意義，進(jìn)而淪為單獨﹑抽象的圖像學(xué)。這就意味著作品也將失去中國固有的文化精神寄托載體功能。而這種沒有文化擔(dān)當(dāng)?shù)乃囆g(shù)行為，自然不可能進(jìn)入書法傳統(tǒng)譜系。書法學(xué)發(fā)展至今能夠存在的依據(jù)，仍然是在文本閱讀的同時，可以給觀者帶來愉悅的視覺享受，這與古代一致。徐三庚《蘅花館詩鈔》具有典型意義。它充分暴露了徐氏文獻(xiàn)意識的薄弱，還提示當(dāng)代書家構(gòu)建文獻(xiàn)意識和文獻(xiàn)精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