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業(yè)
貓有九條命。
其實,人,出生之際也有四條命。后來,全是因為人越來越背離自己,命一條一條離去,一條一條缺席,一條一條丟失,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本命一條。
其實,貓,如果像人一樣,整日思前想后,整日爾虞我詐,整日把玻璃想得很透徹,把枕頭想得很纏綿,把米飯想得很葡萄糖,把肥肉想得很脂肪,遲早也會丟掉個七條八條命。
那么,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心甘情愿活著,無怨無悔愛人,人有哪四條命呢?
人的第一條命,當然是吃。
吃,分三六九等。莼菜、竹筍、海蜇是一等。銀魚、羊羔、蜂蜜,是一等。蹄髈、獅子頭、腐乳,也是一等。火腿、咸魚、臘肉,也是一等。人各有志,八匹馬,跑向八個地方,就行。人各有志,利不獨,謀不眾,就行。
吃,之所以是命,是因為你可以用舌頭查閱世界,用牙齒敲打世界,然后再用胃和小腸檢閱世界。你丟掉了這條命,就只能胡吃海吃,就,只剩下咀嚼、吞咽和飽腹了,就,只剩下腦滿腸肥和形銷骨立了。
人的第二條命,當然是性。
性,相對簡單一些。風馬牛不相及,也就是,牛和馬不能交配,雞不跟鴨說話,就行。不跟性冷淡的結婚,不跟同性戀的上床,不跟娘娘腔靠得太近,就行。同時,蟑螂灶壁雞,一對好夫妻,也盡量不要跟隔壁鄰舍、同事、同宗結為夫妻,就行。
性的遠足,比去一趟西山要艱難,比去一趟瑞士要艱難。必須是帶足糧草,必須是雙人成行,必須是買好回程票,必須是宋詞說的“江上舟搖,樓上簾招。風又飄飄,雨又蕭蕭”,還,必須是“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
從近一百年來看,僅與寫字的女性相關的,呼蘭的蕭紅沒有帶足糧草,京城的陸小曼沒有買好回程票,福建閩縣的林徽因沒有雙人成行,滬上的張愛玲沒有心字香燒。
也就是說,什么是性?性,必須物資充沛,必須手拉著手,必須有去有回,還必須是歡歌笑語,精神燃燒。
第三條命,是看見與聽見。
清少納言,日本平安時代的一名歌女。她,等候男人的時候,是撥著炭火,認真地“聽雪唰唰地下”。男人來了,擁她的時候,她是開小差,視而不見,她是只“看見,斑鳩倏地飛向枝頭去了”。
所以,清少納言有一句名言:“玩耍要趁天黑,彼此看不清的時候?!?/p>
看不清的時候,你看到了更多的個數(shù)???/p>
碰巧了,兄弟!
2018,碰巧的事情有三:
一,從杭州到上海只需要四十分鐘,比城西到城南還快,可,碰巧了,你一般不出門。二、量子通信能證明世界萬物都是耦合的,比翼連枝,成雙成對??桑銮闪?,你至今未婚。三,時代發(fā)展太快,努力基本無效,一切須依賴神助,一切須仰仗僥幸,可,碰巧了,兄弟!你一直是無神論者,且厭惡機會主義,不是嗎!得真真的時候,你只看到了一個個數(shù)。之所以看也是一條命,是因為,看是用眼睛尋找,而不是看見。之所以聽也是一條命,是因為,聽是用耳朵踅摸,而不是聽見。如果,你只管看見與聽見,而不管尋找和踅摸,那,你就,已經(jīng)丟掉了一條命。
這條命,包括抽屜里、佛龕內(nèi)、掛鐘后面的藏物,地板下、墻壁內(nèi)、水池后面的細聲。也包括父親的筆筒、祖母的包袱、姥姥的錫罐銀碗。包括雷聲、雨聲、踏雪聲。當然,也包括李重元“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的,遠遠傳來吱呀的關門聲,而且,這門是濕的。
濕的門,連接濕的后院,再連接濕的黃昏、濕的世界,這幾乎是整個東方、整個宋詞特別特別“干”的情緒。
第四條命,是感知,是下意識。
偉人是用雷聲來思考問題的,這雷聲叫思想,這雷聲,驚天動地。藝術家是用細雨來思考問題的,這細雨叫感知,這細雨,潤物無聲。偉人的思想把魚當?shù)鞍踪|(zhì)吃掉的時候,然后,就把魚扔了。藝術家的感知把魚當?shù)鞍踪|(zhì)吃掉以后,繼續(xù),從魚骨中吮取軟組織和骨髓。
也就是說,你只會思想,只會吃魚,只知道石破天驚,立竿見影,你就已經(jīng)丟掉了一條命。
這條命,不僅僅是魚骨中的軟組織和骨髓,還包括斯特林堡的“下意識”,克爾凱郭爾的“去哪里”,和赫舍爾的“你是誰”,也,更,包括莊子的“若夢非夢,如夢之夢”。
上意識,管今天,下意識,管明天,你丟掉了下意識,你就丟掉了明天。在哪里,管活著,去哪里,管死去,你丟掉了去哪里,你就丟掉了來世。莊子的“若夢非夢,如夢之夢”,就是靈魂出竅,就是一條命當三條命四條命用,就是混淆今生來世,就是混淆錢幣與普通紙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