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的亮度

從貴州一路向北，到武漢換車，才在凌晨趕到了開封。

凌晨的開封，空氣有點冰涼而干燥，隱秘地能嗅到古城的味道。什么味道？說不清。古城古在哪里呢？記得在中學(xué)學(xué)習(xí)歷史課時，老師就說過：“如果沒有金國的騷擾和蒙古人的侵入，宋朝會發(fā)展得更好，中國的古老文明，很多是在宋朝閃光的。”

開封有我的老同學(xué)，她帶著我在開封老城區(qū)游走。既然來了，一定要看看大相國寺，這個寺院據(jù)說是在地底下老的相國寺位置上建成的。相國府的門楣上有趙樸初題寫的“大相國寺”匾額，我看到的開封民國年間老照片里，相國府門楣上的匾額還是“相國寺”，不知道怎么越活越大，成了“大相國寺”？毫無疑問，趙樸初先生寫的大字非常古樸渾厚，且很有佛性。同學(xué)故意考我，讓我說說這四個字有什么特點。對于書法，我可從外表欣賞，說不出內(nèi)在的東西。同學(xué)看我一臉惶惑，莞爾一笑，揭開了謎底，說：“這四個字，從右到左，字越來越大?！蔽叶ňν?，果然如此。朋友解釋說，“大”字是由“一”“人”組成的。在宋朝，一切人大不過宰相。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宰相必須以國家利益為重，才能千古流芳。中國的宋朝是有宗教信仰的朝代。寺院是神靈住的地方，所以“大相國寺”這四個字，“寺”字最大。

我是一個寫詩的人，怎樣看眼前的開封？不知是一種意象，還是一種精神？眼前的開封已經(jīng)不是一千年多年前的北宋東京，同學(xué)說，北宋的東京城被黃河淤泥吃了。一個“吃”字，令我頓時很糾結(jié)，黃河是母親河，開封是母親的一個孩子，怎么能“吃”自己的孩子呢？還好，老開封淹沒了，開封人齊心合力又建造了一個新開封。同學(xué)告訴我，在現(xiàn)在開封地下3米是清代的開封城，再往下3米是明代的開封城，再往下4米才是北宋的開封城，因而出現(xiàn)“城摞城”的特殊景觀。我望著眼前的開封僅有的一截“老城墻”，心想，城下有10米的高度作為城墻的基礎(chǔ)，現(xiàn)有的高度再接10米，老城墻的高度肯定要創(chuàng)造吉尼斯世界紀錄。

老樹可以開新花，在我的感覺里，老開封被掩埋在地下，已經(jīng)化作一種營養(yǎng)，供養(yǎng)如今的新開封。學(xué)習(xí)外國歷史時，記載維蘇威火山爆發(fā)淹沒了意大利的龐貝古城，當然是自然災(zāi)害，但是客觀上使得龐貝古城得到了“保護”。開封也是這樣，如果開封不是被黃河淤泥淹沒了，歷朝歷代的中國戰(zhàn)火紛飛，開封的這些古跡還能保存下來多少？

在開封的第二天，同學(xué)建議我去看看山陜甘會館。山陜甘會館離大相國寺不遠，我倆坐了那種有黃頂棚的人力三輪車，悠悠然就晃蕩到了。到山陜甘會館后，映入眼簾的是會館戲樓。這個戲樓修得很精致，忠義牌坊也很精美，同學(xué)立即糾正我說，不是牌坊，是牌樓。她解釋道：“牌坊是‘一’字形的，而牌樓是立體的?！睍^是商人集會場所，此會館是清代山西巨賈會同陜西、甘肅旅汴同鄉(xiāng)于乾隆四十一年集資興建的。令我驚詫的是，商人們經(jīng)商，卻弘揚忠義。在我的認識里，“忠義”的概念應(yīng)該離手持武器的軍隊更近一些，現(xiàn)代戲《沙家浜》里不是有一支忠義救國軍嗎？中國人善于把活人升華為圖騰，關(guān)羽本來是三國時期蜀國的一位武將，因為忠勇，就被升華為神。商賈們?yōu)椤爸伊x”理念所支撐，那個時代很少有虛假產(chǎn)品。不知現(xiàn)代那些生產(chǎn)假冒偽劣產(chǎn)品的企業(yè)，是不是該來在山陜甘會館看看，看看古人是怎樣誠信經(jīng)商的。在會館的一座大殿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座北宋時期的開封沙盤。我仔細地端詳這個沙盤，直觀地看到老開封的小橋、流水、宮殿、寺院、民居、糧倉、牌坊、鐵塔、書院、文廟、集市等，還看到了老開封的外城、內(nèi)城、皇城，可以說歷歷在目。沙盤里的老開封，在北宋時期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城市功能完備，百姓生活安穩(wěn)，可是，這座曾經(jīng)的世界“最大城市”，如今只能放到一個沙盤里供人瞻仰，我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北宋為何以開封為都？我在開封看了刻在碑上的“開封八朝建都簡表”，猜測到趙匡胤以開封為都這個決策，主要是從政治上考慮，五代十國的后梁、后晉、后漢、后周都在此地建都，形成了正統(tǒng)觀念，可以說，以開封為都，不是從國家安全的角度去考慮的，而是從是否“正統(tǒng)”的角度去考量的。北宋皇帝的皇位是后周皇帝“禪讓”而來，如果移于他地為都，就會顯得不正統(tǒng)，也不自信。如今世界最大的城市是美國的紐約，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一說起紐約，很多人就搖頭。我和同學(xué)探討說，如今的紐約和當年的開封有相似之處，當時開封是世界最大的城市，如今紐約也是，它們的共同點就在于包容多元。紐約包容多元，宋朝的開封從人口到宗教信仰也是包容多元的，如今的開封還有伊斯蘭古建筑。

北宋年間開封的河多，園林也多，有一百多座園林；當然，橋也多，比如《清明上河圖》刻畫的那座著名的橋——虹橋。虹橋已經(jīng)埋在黃土之下，作為實物的虹橋已不復(fù)存在，但紙張上的虹橋，因北宋宣和年間任翰林待詔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而不朽。畫中的樓觀、屋宇、林木、人物、市肆、橋梁、街道、城郭刻畫細致，豆人寸馬，栩栩如生。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是獻給皇帝的，皇帝見到一定喜氣洋洋。生活和藝術(shù)是什么關(guān)系，一直被藝術(shù)家們喋喋不休。一幅《清明上河圖》就說明了這個關(guān)系，先有北宋開封的繁華，才有藝術(shù)的《清明上河圖》，也就是說，先有物，后有心，心可以對生活產(chǎn)生反作用。你欣賞完這幅畫作，就會明白什么是動靜相宜，甚至可以省悟儒家的隱世和出世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畫卷里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動態(tài)，每個景物有每個景物的位置，一切的一切都透著一個詞——和諧。真的有點恨自己沒有生活在北宋，如在那個年代生活，一定會和詞人李清照成為好朋友，還要拜師于蘇軾，并向皇帝老師學(xué)習(xí)瘦金體書法，不至于心如浮萍，找不到做人的根基。

開封還有一個以“橋”命名的地方——陳橋。陳橋兵變使得趙匡胤黃袍加身，成了新一代的皇帝。說到陳橋，我腦海立即升起一座大橋的意象。同學(xué)的老家就在黃河以北陳橋驛，她說，當年趙匡胤帶兵剛剛到了陳橋，就耐不住性子鼓動軍官們高呼讓自己當皇帝，回師周王朝，施行和平政變。剛剛回到朝廷，小皇帝立即禪讓退位，宰相帶頭山呼萬歲，大臣們響應(yīng)之，趙匡胤就兵不血刃地完成了皇權(quán)交接。細想一下，也很好，一個政權(quán)非要發(fā)動大革命推翻另一個政權(quán)，不僅會死掉許多官員士兵，還會傷害無辜百姓。

改革開放以后，人到中年的我時常疑惑，我們中華民族從1840年后，很多災(zāi)難是列強強加給我們的，而我們自己呢？是不是真正做到了各盡所能、奮發(fā)圖強呢？國人為何“昏昏欲睡”？這和歷朝歷代皇帝對百姓的精神引導(dǎo)是否相關(guān)呢？我在開封街頭看到了一位放鳥老人，老人家高高地把鳥放飛到天空，這幾只鳥在天空畫了一個弧形，依然穩(wěn)穩(wěn)地落到老人手中的木架上。放飛的鳥和老人激發(fā)了我對自由的思考。與現(xiàn)在的河南省會鄭州比起來，我喜歡開封的寧靜和開封物價的相對穩(wěn)定。我在開封住了半個月，有一種慢節(jié)奏的回家感覺，不像到了南方的深圳，必須每天上緊發(fā)條去拼命工作。人是需要拼命的，也需要休閑，如果不能“中庸”一下，傳統(tǒng)文化也太失落了。

我在開封還有一個強烈感覺，即開封是有文化的。一天天漫步在開封老城區(qū)，腦海里就產(chǎn)生了一個哲學(xué)命題：到底什么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比如說開封，是如今的開封真實，還是宋朝的開封真實呢？我眼前的開封是真切的，又是虛幻的，我甚至覺得埋在黃土下10米的老開封才是真實的，因為老開封是有精神能量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封是魏國首都——大梁，這里發(fā)生過信陵君“竊符救趙”的事。當時的信陵君用正面說辭無法說服魏王，只好采取“偷”的下策——有時下策比上策要管用，信陵君手持虎符帶兵到趙國，終于破了秦軍對邯鄲的包圍。當然，趙國是早點兒被秦滅了好，還是晚點兒好，這是另外的歷史命題。關(guān)鍵是為人要講正氣——做人的正義感。

在儒家文化傳統(tǒng)里，官職越大，功名越大，就越能光宗耀祖，越能“體現(xiàn)”個人價值。一個人如果當上了皇上，一言九鼎，有的時候甚至一句頂一萬句，可見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实酆卯?，北宋的皇帝不好當，因為打鐵還要自身硬，清心、奉公、修德、貴實、明察、勸課、革弊都要做得好，需要為大臣們做出個樣子。從這個角度說，生活在北宋的臣子們是幸福的，因為即使秉公說真話，也不會受到打擊。宋太祖趙匡胤從當皇帝那天起，就為后代立下了一個規(guī)矩——不殺文官，這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形成了鮮明對比。北宋的真宗、仁宗這兩代皇帝，更是好人做到了極致，對人民的愛護，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我在開封府的殿堂里看到《宋真宗御制武官七條》，條條真知灼見。

水具有很豐富的象征意義。戰(zhàn)國時期荀子說“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唐初魏征是一位有智慧的大臣，和唐太宗論政治，把“水”直接比喻為百姓。我在開封看到了很多水，尤其是在清明上河園和龍亭一帶，水波蕩漾?？吹搅怂?，就好像回到了貴州。水在開封是具有正能量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之所以能成為魏國大梁的都城，后來又成為北宋的都城，都和水運暢通有著直接關(guān)系。魏國的魏惠王，從山西的安邑移都到這里，修了鴻溝，連接了淮河和黃河。北宋時期開封城內(nèi)的蔡河、五丈河與汴河溝通起來，形成了完整的城市水系工程。當時的開封城，真的是得益于水路暢通，南方的糧食可以源源不斷地供給都城，養(yǎng)活數(shù)十萬宋軍和百十萬戶居民。

當然，開封得益于水，也受損于水。大善若水，使得開封承受了16年的恩惠。讓人無言的是，水也曾經(jīng)成為攻擊開封城的利器，開封城作為魏國都城大梁的時候，曾經(jīng)受到秦王嬴政派來的將軍王賁的攻擊，王賁的兵士直接用水淹大梁。到了明朝，李自成的起義軍圍攻開封不下，有人決口黃河（史學(xué)家為是明軍開決口還是李自成軍隊決口爭論不息），不管是誰挖開了黃河堤壩，請不要忘記164年9月15日那個夜晚，大水滔滔，徹底淹了開封城，城內(nèi)城外盡是黃黃的河水……大水過后，開封城內(nèi)城外有數(shù)十萬無辜生靈葬身魚腹，成為水中冤魂。然而，開封不僅有抗擊少數(shù)民族侵略的英雄，也還有抗洪的英雄。不但民間有，官員亦有，明朝的于謙就是其中一個。這位杭州人時任河南山西巡撫，以防洪抗洪為己任，他力主在開封城東北方向五里的鐵牛村，鑄了一個鐵犀牛，怒視著欲破堤而出的黃河水。1841年，黃河又一次在開封附近決口，這時，又一位抗洪英雄來到了開封，他就是在廣州燒鴉片的清官林則徐。凡是實干的人，讓他混日子也難，林則徐到開封就開始實干，用了半年時間，組織民工筑起了一道九公里的月牙堤，可謂治水業(yè)績突出，可是腐敗的清政府依然把他貶到新疆伊犁去了。

我所生活在的貴州都勻市是一個小城，使勁地穿越時空看歷史，也很難找到一位對中國有影響的歷史名人，遠方有朋友到都勻，我只是帶著他們看青山綠水，絕不談歷史。開封就不一樣了，到了開封，就到了名人倉庫，滿眼都是名人：武將有抗遼英雄楊業(yè)，抗金英雄岳飛；科學(xué)家有沈括，造紙專家畢昇；書畫家有張擇端、文與可、燕文貴、米芾等；皇帝宋徽宗本人就是造詣豐厚的藝術(shù)家，擅長花鳥畫，書法有瘦金；文人騷客就更多了，有蘇軾、范仲淹、歐陽修、柳永、李清照……可謂眾星璀璨，光照千秋。

哲學(xué)家周敦頤、程頤、程顥開創(chuàng)“理學(xué)”哲學(xué)體系；史學(xué)家司馬光寫下了《資治通鑒》；在文學(xué)上，歐陽修倡導(dǎo)古文運動，柳永、蘇軾、李清照等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宋詞時代；天才畢昇用活字印刷術(shù)大量印制佛法經(jīng)文；北宋創(chuàng)造的指南針和火藥，在后世的航海和軍事上被廣泛采用。

同學(xué)還帶我去游覽鐵塔——開寶寺塔。到了鐵塔近前，才知道此鐵塔就在河南大學(xué)校園內(nèi)。大學(xué)里的許多建筑還是民國時期的，“留學(xué)歐美預(yù)備學(xué)?！钡呢翌~讓我的思緒縈回于中國教育的黃金年代。鐵塔公園門楣上有“千載鐵塔”字樣，迎門便是“知止亭”，此亭不知是哪年修的，很有深意。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人們?nèi)狈Φ木褪恰爸埂?，一味索取物質(zhì)財富者眾。鐵塔公園里有個小湖，湖心有亭，介紹北宋最后一位宰相——何栗的事跡：北宋被金人滅了，擄走了兩位皇帝，還擄走三千隨從官員，何栗為表氣節(jié)，在金營絕食而死。

離別開封時，小心翼翼地懷揣同學(xué)送我的一幅絹制《清明上河圖》，而后揮手離開……心中有很多的不舍?；氐蕉紕?，一定要把這縮小版的《清明上河圖》摹本，這北宋時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小心地供在書房，時刻提醒自己做人要格局大一些，為文要看得遠一些，為自己，也為文壇留下些許更加結(jié)實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