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運河上的中國

吳永強

近日，作家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被稱為“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的小說，將京杭大運河作為主角，寫出了一百多年來大運河的命運變遷。

大運河對中國的意義何在？不同人尋找出不同的答案，它是古典中國繁盛的頂點，是民間中國匯流的沃野，是文化中國活的博物館。

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70后代表作家，現(xiàn)為《人民文學(xué)》副主編。其所著《耶路撒冷》《水邊書》《天上人間》《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如果大雪封門》等小說影響廣泛。

傾囊而出，把大運河作為主角推到前臺

2010年，我第一次去運河邊采訪，順道帶了一本和運河有關(guān)的書——長篇小說《水邊書》，作者徐則臣。

我去了聊城、臨清，荒草萋萋的運河，大多以古跡的形式留存，隱藏在歷史的縫隙里。偶爾有幸運一點兒的，成為城市中的人造風(fēng)景。我坐在著名的臨清塔旁邊，望著運河里淺淺的一汪靜水，想象數(shù)百年里此地千帆相競的情景。乾隆年間，英國馬戛爾尼使團曾到過這里，后來留下的一批描述大清國風(fēng)貌的畫作里，就有這座臨清塔。河那邊是河北省。我身側(cè)是幾個澆地的農(nóng)民，為河床上的麥田提供水源成為此時運河唯一的功能。

《水邊書》把我?guī)У搅舜筮\河畔的小鎮(zhèn)花街，少年陳小多滿懷對遠方的向往，在出走與回歸中度過了青春期。運河上南來北往的駁船，帶走了陳小多的少年往事，那個曾經(jīng)的姑娘也到河上漂泊去了。坐在北方枯死的運河邊，我讀完了這本書。

直到8年后，今年夏天，在北京見過幾次徐則臣兄。閑聊中，我問他最近在寫什么。他說，在寫一部有關(guān)運河的長篇小說，歷史跨度一百多年，差不多快寫完了。還是運河，他的文學(xué)坐標(biāo)里恒久不變的一條大水。到了冬天，長篇小說《北上》出版。

徐則臣說：“二十年來，綿延千里的大運河成了我小說寫作不可或缺的背景。二十年來，我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了小說里。我也因此培養(yǎng)出了對運河的專門興趣，但凡涉及運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聽途說，都要認(rèn)真地收集和揣摩。也正是基于多年的專注，在泛泛地以運河為故事背景的寫作之后，決意這一次傾囊而出，把大運河作為主角推到小說的前臺來，就有了耗時四年的《北上》的寫作。”

一直以來，“到世界去”是徐則臣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他說：“在這漸行漸遠的一路上，腿腳不停，大腦和心思也不停，空間與內(nèi)心的雙重變遷才構(gòu)成了完整的‘到世界去?！痹谠缙诘幕ń窒盗泻捅逼盗行≌f中，這種情緒就已經(jīng)奠定了?！盎ń帧贝碓c，也是“到世界去”思想的起點;北漂就已經(jīng)身處世界，時間久了也成為新的原點。

運河畔的小鎮(zhèn)花街，不是單純農(nóng)耕意義上的小鎮(zhèn)，逐水而居的小鎮(zhèn)，是信息流通的聚集地，離“世界”很近。“它靠著京杭大運河，是流動的，運河的人可以來來往往，里面的人也可以沿著水路到世界去，這個世界越來越寬廣，花街也就越來越寬廣。我以前說這個世界有多遼闊，花街就有多漫長，這個世界多復(fù)雜，花街就有多完整。你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在花街上看到，所以我筆下的花街也就越來越長?！?/p>

最早，我是先看了徐則臣一系列以北京為背景的小說，《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天上人間》《啊，北京》《居延》《西夏》……主人公無一例外是漂在北京的底層年輕人，也無一例外有一種不安分的生活節(jié)奏，不斷探索不斷嘗試。我對兩個女性印象深刻，居延和西夏，沒來由的愛和恨，沒來由的一個決定用一生來實現(xiàn)。后來我又讀了他的許多花街系列小說，才真正理解了那些漂在北京的年輕人，身上強烈的“運河氣質(zhì)”。那是一種稀釋了遠方和現(xiàn)實的氣質(zhì)，既復(fù)雜又單純，既有烏托邦的個人想象，又有失敗后繼續(xù)探索的勇氣?；ń稚系墓适露嗔?，到世界去的人也多了，那些在北京打拼的年輕人，辦假證的流浪者，偶爾想起花街，如同想起另一個世界。

作為其個人小說的“集大成”之作，2014年出版的《耶路撒冷》同樣聚焦在花街，主人公從北京回到花街，與幾位兒時伙伴相遇，各自回憶起曾經(jīng)的理想。這部小說被譽為“70后群體的小史詩”。

文字在花街和運河之間不斷流淌，新的故事從世界而來，又回到世界上去。

在此基礎(chǔ)上，《北上》跳脫開個人經(jīng)驗敘事的窠臼，大運河作為唯一的主角登場，中國人百年榮辱隨水流淌。

“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

簡略講述一下《北上》的故事梗概：

本書以歷史和當(dāng)下兩條線索展開，各自的線索中又有新的線索。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fā)，洋人的北京使館被包圍了，多國部隊從天津出發(fā)前往北京，意大利人馬福德就是其中一位。腿受傷后，他和一個喜歡多時的中國姑娘結(jié)婚。兩人隱姓埋名，住在通州運河畔，以在河上擺渡為生。

第二年，北中國陰云密布，風(fēng)雨飄搖，馬福德的哥哥保羅·迪馬克（外號“小馬可·波羅”）為了尋找弟弟，以文化考察的名義沿運河北上。知識分子謝平遙作為翻譯陪同小波羅走訪，先后召集起挑夫邵常來、船老大夏氏師徒、義和拳民孫氏兄弟等各種底層人士一路相隨。他們從杭州、無錫出發(fā)，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這一路，既是學(xué)術(shù)考察之旅，也是他們對于知識分子身份和命運的反思之旅，同時，更是他們的尋根之旅。當(dāng)最終抵達大運河的最北端——通州時，小波羅意外離世。同時，清政府下令停止漕運，運河的實質(zhì)性衰落由此開始。

一百年后的2014年，中國各界重新展開了對于運河功能與價值的文化討論。謝平遙的后人謝望和與當(dāng)年先輩們的后代孫宴臨、周海闊、邵秉義、胡念之等人陰差陽錯重新相聚時，每個人之間原來孤立的故事片段，最終拼接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這一年，大運河申遺成功。

每個人的命運，以及各自家族的命運和運河緊密相連。小波羅以馬可·波羅為偶像，立志研究大運河，對中國文化和風(fēng)物無比熱愛，性格隨和、開朗，但歐洲人傲慢和優(yōu)越感的小尾巴總是夾不緊，一不留心就露出來。將龔自珍的《已亥雜詩》視作知己的謝平遙，是一百多年前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聚今朝?！北瘺鲼龅謯A雜了挫敗之傷痛的中年心境，于個人，于國家都有一種現(xiàn)實中的暮氣消沉。

投射到一百多年后，謝望和、孫宴臨和胡念之等新的知識分子關(guān)注的，早已不是家國命運，而是作為文化母體的大運河，在文化意義上新的形態(tài)。此時，運河僅有的一點兒航運功能，早已與國家命運脫節(jié)，隨著運河申遺成功，它更多地以文化遺產(chǎn)的形式繼續(xù)存在。

運河作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孫宴臨所說：“只有我們這樣每天睜開眼就看見河流的人，才會心心念念地要找它的源頭和終點?！泵刻炷苡|摸到世界的人，對世界充滿向往，運河就在面前，說：“我?guī)阕?。”離開，很簡單，跳上船就可以;又很復(fù)雜，一個決定，一趟旅行，往往會用去一生的時間。

而以河為生的人呢？

當(dāng)代船夫邵秉義說：“除了跑船我不會別的，現(xiàn)學(xué)也來不及了，離開這條長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實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別處。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痹谒磥?，老祖宗就在天上、水上、這一千多公里長的大運河上看著自己。

在臨清，我穿街過巷，到元代運河和明代運河的分叉處，參觀著名的鰲頭磯、鈔關(guān)。這座城市的文化風(fēng)俗，尤其是飲食文化，兼具南北特色，既有天津、北京風(fēng)味，又有江南特色。當(dāng)?shù)赜幸环N特色獅貓，眼睛呈藍色，相傳是波斯貓和本地貓的雜種?！督鹌棵贰分信私鹕徲锚{貓嚇?biāo)懒死钇績旱膬鹤?，間接導(dǎo)致了李瓶兒的死。許多證據(jù)表明，《金瓶梅》所寫的就是臨清，也與這里的運河文化有關(guān)。

運河山東段是個坎兒，作為海拔最高點，如何把水提上來是一個難題。于是就有了著名的南旺分水閘，將大汶河的水引入運河，所謂“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海拔高、閘口多，也就意味著船要在這里停留的時間長，就有了消費，有了沿運河一系列的繁華都市。

然而，隨著漕運的廢止，濟寧以北段運河逐漸結(jié)束了航運史。那些河上飄來的城市慢慢陷入沉寂，勾欄瓦舍一點點倒塌。魯西地區(qū)的一些小鎮(zhèn)，張秋、壽張甚至臨清，那些普通的名字和普通的建筑，破敗間拂去塵埃，會不經(jīng)意間偶遇一些歷史遺跡，過去的輝煌從瓦礫中流露出來。

這條河，曾經(jīng)不僅有運輸功能，還有軍事、水利、興市、巡游、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等諸多功能?！侗鄙稀分兴嫒宋?，和臨清等一系列沿河城市一道，構(gòu)成了運河文化的不同側(cè)面，許多豐富多彩的畫面，從運河里汲取各自的營養(yǎng)。

“河流文學(xué)”與運河的文化傳承

“我的靈魂像河流一般深邃”，美國“黑人桂冠詩人”蘭斯頓·休斯在他的成名作《黑人談河流》中說。流水約等于時間，是立體的、量化的時間，面對流水，時間就停滯下來，面對時間，流水就飛揚起來。

我想起了自己的幾句詩：“我常常以河流為興奮的起源/沒有誰能描繪這么多綠色的小蛇/在丘陵的縫隙苦苦掙扎。”

河流，作為文學(xué)的恒定主題，一直在被書寫?？梢耘e出無數(shù)例子，從《詩經(jīng)》開始，幾乎每一個優(yōu)秀作家、詩人都會寫到河流，長江、黃河早已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地標(biāo)。就當(dāng)代而言，張承志《北方的河》、蘇童《河岸》、張煒《古船》等都對河流進行了書寫?？梢哉f，一個沒寫過河流的作家是不可想象的，一個不被河流影響的作家，很難抵達自然的深刻命題。

為什么那么多作家在贊美河流？土地上長出的文學(xué)基因，之于水是怎樣的存在？如果畫一幅作家與河流“相愛”地圖，該是何等輝煌。

臺灣學(xué)者吳明益提出“河流文學(xué)”的概念，并對其作了界定：指涉的應(yīng)是一種以河流為主要題材的文本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跨文類的;河流至少是該篇（部）文本中的重要象征，而不是偶一帶過的背景;意味著對自然的一種觀看姿態(tài)，同時也會呈現(xiàn)人與河流互動時所產(chǎn)生的文化（包含環(huán)境倫理觀）意義，是一種心靈的認(rèn)知地圖。

以這個概念來審視《北上》，也是可以的。

小說中，所有人皆以運河為活動中心。不同階層的人匯聚在北上的小船里，航行在1901年的中國，在衰老的運河，尋找各自的歸宿。

小說又有公路小說的某些特點。行走的意義是什么？漫無目的的行走，對于那個時代來說是如此奢侈，又是如此具有象征意義。小波羅的行走，真正目的是尋找失蹤的弟弟，他的死很突然，宣告了此行的最終失敗。他們最后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在通州，一個死在船上，一個住在岸上。如果他活著，見到弟弟，接下來又會發(fā)生什么？而謝平遙呢？他的尋找必定貫穿接下來的歷史，在后輩謝望和的印象中，“我高祖父會四門外語，袁世凱花了大價錢要他的人頭。那得是多偉岸的大人物，可我在相關(guān)的史書里就沒見著老祖宗的名字。聽著都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睍r間穿透一切，所有的掙扎和努力被淹沒，就像運河一樣。

20世紀(jì)初的意大利人和13世紀(jì)的意大利人相會在同一條河上。馬可·波羅帶給歐洲一個想象的中國，即理想中的烏托邦，運河就是烏托邦里的“圣河”。小波羅看到的中國，已經(jīng)被打上了深深的孱弱烙印，運河依舊，卻即將壽終正寢。

一條流動的河，其文化的外延是不斷拓展的。以小波羅為中心的這群漫游者，正好行走在新舊交替的關(guān)鍵當(dāng)口，他們不經(jīng)意間影響了接下來的歷史走向。起碼幾個家族一百多年間與運河糾結(jié)的關(guān)系，其源頭都指向這次行走。小波羅的幾件遺物，羅盤、相機、日記分別被不同同伴收藏，各自又傳遞給各自的后代，并在后代中產(chǎn)生影響。也可以說，他用另一種文明投射在大運河上，兩種文明交融，接下來幾代人的命運與時代關(guān)聯(lián)，有了新的走向。

2014年6月22日，卡塔爾首都多哈，大運河申遺成功。漕運廢止一百多年后，一條文化的河逐漸清晰起來?！吧赀z成功是一個不容再回避的契機：是‘喚醒大運河的時候了?！毙靹t臣說，“這對小說《北上》的作者很重要，對現(xiàn)實中運河沿線的居民和建設(shè)者們更重要。我們都找到了‘文化這把鑰匙。只是我在一己天馬行空地虛構(gòu)，沿河的建設(shè)者們卻要步步為營地落實與踐行?！?/p>

他看到，打造運河文化的行動在沿線轟轟烈烈展開。然而，沿線走過來，看到的運河尤其是運河故道，多半花花綠綠：“水中的游船和各種游樂設(shè)施花花綠綠，岸上櫛次鱗比的仿古商鋪也花花綠綠;在運河上乘船走一段就算體驗了當(dāng)年的航行，商鋪里吆喝聲四起就算還原了當(dāng)年碼頭上的煙火人間。對文化的理解與表達還是過于簡單和直白了。從此地到彼地，所見者大同小異，都是商業(yè)旅游的統(tǒng)一制式，有種庸俗瑣碎的繁華?！?/p>

在他看來，“運河文化帶應(yīng)該是一段高度濃縮的、與運河相關(guān)的本地史志與生活志。當(dāng)然，這樣一個‘運河與人的局地史志中，也必要草蛇灰線地暗含一條京杭大運河之于整個中國的影響和意義。風(fēng)物流轉(zhuǎn)，人員徙遷，不管你有多鮮明巨大的局地特性，你也只是滔滔大河北上和南下間，一直在相融相合的有機一環(huán)?！?/p>

歷史的運河、現(xiàn)實的運河、文化的運河、小說的運河在此相會，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現(xiàn)實的文化挖掘還存在諸多問題，但功能不斷變化的運河，本身就是多彩的。不斷以新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大地上，運河，是流動的中國，也是未來中國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