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漠又踏青山去

翎均

一

鐵木真之所以叫鐵木真，是因他降生之時，他的父親恰好擒住了畢生勁敵鐵木真兀格。

也因此，自他出生起，身為蒙古乞顏部首領(lǐng)的父親便予他剛毅，予他高貴，也給了他最深重的仇恨和勃勃野心。

九歲那年，鐵木真跟隨母親歸省，可娘家人之于這對母子態(tài)度微妙，早慧的男孩漸漸在旁人的冷言冷語中勘破了一個事實——他的母親原來是父親從旁人手中搶來的，而他的降生昭示著母親對貞節(jié)的失守和妥協(xié)，這也令他此番歸省的真正來意顯得尤為尷尬。

他本是為著聘娶未來的妻子而來。

周遭有姑娘的人家對他敬而遠(yuǎn)之，唯有一位其貌不揚的部民以吉夢為托詞，許了他與自家女兒的親事。

無事獻(xiàn)殷勤，這位姑娘或貌丑如無鹽，或蠢笨似黃牛，但爭取娘家部落的支持又萬萬少不得這份聯(lián)姻。鐵木真在內(nèi)心幾番衡量，終究還是利益壓過了他對美丑賢愚的原始認(rèn)知，一咬牙應(yīng)下了這樁婚事。何況父親也曾告誡他，草原人的征途無盡，嫁娶之事于漫漫生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實在不值一提。

更何況這位姑娘還一點都不丑，更是聰明到一眼將他的來意看穿。

小姑娘大他一歲，族人都叫她阿純。鐵木真跟隨父親前往議親之時，她正端坐在椅子上垂眸看書，靜好婉順得不得了。沒想到她一抬頭卻原形畢露，直將男孩忐忑且騷動的一瞥狠狠瞪回去，得逞了又笑起來，眼角像浮在草原上空那鉤最亮的月牙，她說：“你一定在很好奇，我不丑又不笨，阿爹為什么想不開，要把我許配給你這遭人嫌棄的異類？”

然后，她毫不避諱地掀開蓋在膝上的絨毯，露出兩條明顯畸形、皮肉松垮的腿。鐵木真自小隨父南征北戰(zhàn)，見過血光成海，斷肢逆流，自然不會被這一丁點兒慘狀嚇到。

她對他的鎮(zhèn)定頗感意外，然而下一刻她又以手扶膝，用力一折，竟將小腿從髕骨之上生生拆了下來。

“這下你可明白了吧？”她將形同老干枯枝的小腿丟開，晃著空落落的裙沿，笑意驟然收斂，“因為和你比起來，我才是人見人嫌的異類呀?！?/p>

二

阿純的生母來自南邊的金朝，金朝正盛，與蒙古勢同水火，兩國男女之間的自由婚配向來不為世人所容。而阿純天生怪譎的體質(zhì)不幸引起了部落中薩滿巫師的注意，于是她的阿娘被查出身份并處死，阿爹散盡家財，終究也只能勉強(qiáng)護(hù)下她的性命。

巫師們將阿純的殘疾歸咎于她父母犯禁的愛情，詛咒她將受長生天懲戒，永不見光地茍活于世。再后來，阿爹也續(xù)了弦，阿純的存在愈發(fā)尷尬，將她早早嫁出去也就成了必然。

“所有人嘴上都說著嫌棄我，想打發(fā)我，但我知道，他們其實只是怕我?！?/p>

鐵木真應(yīng)阿純所求，攀上綠洲盡頭的山坡折來了一段罕見的楊枝，她接續(xù)膝骨的動作從容又嫻熟，那平平無奇的楊枝很快順延著她原有的肌骨生出了瑩白的皮肉，乍看上去秀致更甚尋常女子。

可假的終歸是假的，她采擷四季草木以塑肉體，肉體亦隨草木四季而枯榮。或許她的降世真的觸怒了長生天，因此才罰她是人而非人，似妖又非妖。

阿純徐徐打量面前的男孩，他年紀(jì)雖小，卻已有渾然天成的堅毅氣質(zhì)，眉眼濃秀，長開了也必定是副極霸道的英豪面相。如今他目睹了自己的秘密卻一言不發(fā)，似乎也嚇傻了。

果然沒有誰是例外。她習(xí)慣了失望，卻還是存心要逗一逗他：“怕了？可咱們已經(jīng)定了親，后悔也晚啦?！?/p>

他思慮須臾，卻說：“我出過大漠，到過中原，那里萬山延綿，有樹常青。你就不需要再為四季榮枯而煩惱?！?/p>

她瞳孔緩緩放大的驚異模樣，被他漸漸合上的眼皮珍重收藏。

“我會帶你去那里?！?/p>

三

可九歲的承諾，又哪里算得了承諾。

自鐵木真離開之后，阿純就失去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消息。他逃婚逃得這樣麻利，部落之中的流言蜚語蠻橫過了草原夏夜噬人血肉的蚊蟲。阿爹朝暮嘆息，后娘日夜咒罵，阿純都視若無睹，只在寂寂無人時看著潰爛腐朽的手和足，想到那年楊枝上新鉆的綠芽，和那雙盛滿中原春色的矍鑠眼睛，到底是長聲嘆了口氣。

歲月踏著苦痛灑脫地奔過，上天慣愛坐看碌碌眾生苦苦掙扎。阿純算不準(zhǔn)的命運，在鐵木真人生的第二個九年，于克魯倫河畔狹路相逢。

這年他十八歲，逆行西風(fēng)橫跨瘦馬而來，姿態(tài)狼狽卻難掩氣度高華，渾身毛皮臟污，懷中護(hù)著一截梨枝，其上滾動的露水卻仍是剔透澄凈。

“欠你的九年，我用余生九十年還你?！?/p>

原來，彼此失散的九年，阿純艱難茍活，鐵木真更是九死一生。那年，他才離開不久，從前慘死于他父親手下的鐵木真兀格的遺族便趁機(jī)前來尋仇。世間恩怨總是這樣因果循環(huán)。而在他的父親被毒死后，乞顏部群龍無首，內(nèi)斗不歇，這對前首領(lǐng)留下的孤兒寡母也就成了眾矢之的。由此，鐵木真被趕出了賴以生存的故居，新任首領(lǐng)更是常年高價懸賞著他的項上人頭，令他終日不得安生。

“不過，如今的我一無所有，如果你不愿再嫁……”

阿純伸手接過梨枝，極力掩飾著撼動心肺的顫抖，第一滴落入克魯倫河水的，是枝上的露，也是離人的淚。

“有萬山延綿，有大樹常青?！彼龘嵘纤讶P長開的眉目，果真與預(yù)想的一應(yīng)相同，“你應(yīng)有盡有呀?！?/p>

四

誰知他們共結(jié)連理不過兩月，乞顏部又磨刀霍霍地卷土重來。

夜火燒遍大帳，牛羊失控地哀嚎，鐵木真一躍而起，抓起鐵刀帶領(lǐng)兄弟們一路殺出。那晚，阿純被他托付給了忠心的老仆，躲進(jìn)牛車后帳遁逃。

可敵人又豈會被糊弄？他們輕易便堵截住了這群逃生的老弱婦孺，屠刀高高舉起又落下，拉車的腰花牛絕望地掙開車軸繩索，后帳之中用以掩護(hù)阿純的羊毛堆隨風(fēng)四散，掀簾但見芙蓉面，幾乎令敵人看傻了眼。

他們不僅驚詫于烈日炙烤下的草原上竟有生得這樣瑩潔清秀的美人，更始料未及的是，他們竟生擒了鐵木真的妻子。

于是，阿純知道了，這些人并非乞顏部部民，而是鐵木真母親原定的夫家篾乞部。從前鐵木真的父親橫搶了對方的新娘，二十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他們便是為報昔日搶親之仇而來。

阿純恰好，適時，也無可避免地成了犧牲品。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欲行不軌的男人當(dāng)下便發(fā)覺了她身體的怪異，將她視如敝屣，避之不及。

可她日日苦盼，從前九年都那樣輕易熬過去，而今等了才不過九個月，她眼中的光采和希冀卻日漸湮滅——篾乞部人來人往，她聽說了有關(guān)那夜突襲的始末。其實鐵木真完全可以折返回來將她營救，只是敵眾我寡，那點勝算不值得他冒險。

她原本并不肯信，因為她還得知了鐵木真正在說服并糾集部眾展開反攻?？扇贞幸蝗θΦ啬ピ跁r光中，也磨在她的心上，將她所有的自欺欺人都碾碎。他其實有很多次可以來救她，但總是礙于不占天時地利，礙于——她或許并沒有那樣重要。

她想起從前一笑置之的九年苦難，大概他也曾無數(shù)次衡量過，煎熬過，而無數(shù)次，她都敗給了他的雄才大略、豐功偉業(yè)。

從前阿爹為她卜過一卦，說她的丈夫終將擁有海洋與四方，有著草原人望不到的宏大志向。她知道他對自己確實有情有義，但她也總算明白這份情義于他的征途而言，終歸還是太過渺小。

那是將靈魂體膚置于炭火上炙烤的九個月，鐵木真終于等到兵精糧足，轟轟烈烈地朝篾乞部開了戰(zhàn)。他人生的第一場正式戰(zhàn)役，是為營救妻子而打響。

當(dāng)他將形銷骨立的阿純從敵人殘破的營帳中救出來時，才發(fā)覺她的四肢軀干搖搖欲墜，腐朽遠(yuǎn)甚九個月的歲月流逝，只因她通身的營養(yǎng)都不由自主地輸送給了日益隆高的小腹。

他艱難地動了動唇，困惑、心疼和難堪交織，想問，卻到底是沒能問出口。

這一戰(zhàn)，鐵木真勝了，且是無往不利地大獲全勝。

茫茫草原一馬平川，并無山海阻隔音訊，他的聲名不日便傳遍蒙古各大部落，萬人來歸，從前背叛他的乞顏部舊人也觍顏來降，而他來者不拒。

很快，他被推舉為乞顏部可汗，麾下將士愈多，權(quán)勢愈盛，他蟄伏多年的野心也發(fā)酵愈大。可阿純產(chǎn)子那天，他依舊將所有政事軍務(wù)拋諸腦后，陪她不眠不休兩個晝夜，熱淚盈眶地從產(chǎn)婆手中接過他瘦小虛弱的長子。

他的喜悅并不少于任何一位尋常父親，即便人人都在懷疑這孩子的真實來歷。

蒙古一貫看重部落之間的聯(lián)姻，而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只會給鐵木真統(tǒng)一全蒙的前路覆上陰影。可他不顧臣子勸諫，嚴(yán)詞拒絕了任何部落獻(xiàn)上的佳人，更是不肯將長子送走。侍女們都笑著恭維阿純，說可汗待她真是情深。

情深不過山海，山海終歸難平。阿純苦笑著搖頭道：“可他給我們的孩子取名術(shù)赤，術(shù)赤術(shù)赤，是遠(yuǎn)方來客的意思啊……”

但她從來不肯在丈夫面前多提一句不體面的話，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她的聰慧只能顯現(xiàn)在委曲求全上。那日，他出征，臨行前著意來見她，她望著遙遠(yuǎn)的南邊，晃著蒼白的手指，求他此番歸來多帶些鮮妍的花瓣給她做蔻丹。

他一個恍惚，想起許多年前的某個夏夜，莫名地起了南風(fēng)，刮來不知何處的寥落花瓣，她欣喜若狂地捧住那幾片暗淡的嫩紅，每片都化作她栩栩如生的指甲，每片都玲瓏可愛。

“好啊。”他笑著答應(yīng)，連這些年被風(fēng)沙磨礪得堅毅冷硬的眉眼也柔軟下來。

五

很多年后，阿純才明白過來，一個人的承諾是否能兌現(xiàn)，與他九歲，十九歲，還是九十歲，其實都沒有關(guān)系。

鐵木真沒有為她帶回能做成蔻丹的紅色花瓣，因為依照他的戰(zhàn)略，首先就是要統(tǒng)一蒙古，也因此他的鐵騎理所當(dāng)然地率先奔赴更寒冷的，寸草不生的漠北。

阿爹的預(yù)言果然沒有錯，他是主宰這片草原的天生的王，剛毅和高貴，野心和仇恨，一樣都少不得。

南邊金朝尚有氣數(shù)，在積蓄足夠的力量之前，他定然不會冒進(jìn)南下。

不過一朵花，一棵樹而已，阿純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帶她去那里。

而他也年年歲歲地親吻她并承諾：“再給我?guī)啄?，再過幾年我們一定就能帶著孩子住進(jìn)繁華富饒的中原。”

她撫著幾個孩子毛茸茸的小腦袋，像跨越千山萬水，撫上了遙遠(yuǎn)江南的遍野春草，蒙蒙柳絮，輕聲說：“好，我等你?！?/p>

她似乎還沒活多少年，可多少年來似乎都活在等待之中。等待歲月無情美人遲暮，等待著溫情耗盡，人心易變。

這一年，鐵木真攻下塔塔爾部，出于過往恩情納了三位側(cè)妃。這只是開始，其后陸續(xù)有部落將年輕貌美的女子送進(jìn)他新建的宮帳，同從前禮賢下士一樣，如今他亦來者不拒。

誠然他已年過不惑，又貴為可汗，納妃簡直是天經(jīng)地義。這是在幫他自己，也是在幫阿純。草原賦予子民自由熱烈的天性，對女子賢德寬容的要求卻與崇尚禮教的中原同樣苛刻。

他一再向她保證，無論還有多少側(cè)妃入門，有多少與她無關(guān)的孩子降世，永遠(yuǎn)也不會有人可以撼動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更不會有人威脅到他們兒子的地位。

她總是笑著說好。歲月欺人老，她其實早已體會不到失望。

翌年，他終于統(tǒng)一蒙古，群臣為他上了尊號。成吉思汗，正是擁有大海四方之意。

其后，他意欲殲西夏，滅金國，卻久攻不下，遂又大刀闊斧地向西北攻去，率領(lǐng)亙古前所未有的強(qiáng)大鐵騎一路馳騁萬里。他麾下的疆土日益擴(kuò)張，相得益彰地助長了他的開闊胸襟和恢宏氣度。而阿純卻只能縮在空曠的大宮帳里，向旁人打聽他新攻下的陌生國度，也一點點拼湊出他陌生的模樣。

從前，她說他倆都是異類，事實的確如此。只可惜他們一個膨脹在萬眾中央，一個卻衰萎于歲月長河。

西征一去便是七年，他從沒忘記將戰(zhàn)利品托人帶給阿純。她亦老了，雖然依照時令重塑的肉體令她看上去依然年輕，但這不過是金玉其外，她知道自己內(nèi)里早已枯竭。

不記得是哪一日了，婢女才將她打扮妥當(dāng)，驚羨地感嘆大汗遠(yuǎn)從西域捎來蔻丹顏色鮮艷，非常襯她。

她卻怔忪良久，迷蒙地抬手指向千萬里外的江南，最后卻又無力地垂下，只說：“罷啦?！?/p>

六

阿純病逝那年，鐵木真終于揮兵南下。是在即將跨越長江之前，他聽得訃告，馬背驚惶不安地起伏，將他狠狠震落。

自此，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后來大臣們再度詢問南進(jìn)的時機(jī)，他卻大發(fā)雷霆。他其實只是恐懼，恐懼面對自己數(shù)十年來的食言，恐懼他之于那年少結(jié)縭、患難與共的發(fā)妻的深重辜負(fù)。

再后來，幾個兒子小心翼翼地問能否將母親葬去南邊。那是她的遺愿，也是她的報復(fù)。

他起初椎心泣血地不許，直到病重垂危，才回光返照般想起這件事。于是，他緊攥長子的手不肯再放，一再殷殷囑咐：“下江南，找一株長得最好的常青樹，供你母親長眠?！?/p>

他還吩咐，若他故去，秘不發(fā)喪。誰都以為他亦想隨發(fā)妻到江南去，可他不敢，他說：“將我葬在大漠無名處就好，不許任何人知道……但是，須得面朝南方?！?/p>

其后寥寥千百年，成吉思汗只余衣冠冢供世人景仰或唾罵，再無人得知他終究葬身何處。

唯有那年南風(fēng)又起，幾顆不知名的樹種被吹拂而至，落在漠北的某處荒地。又經(jīng)年，奇異般長出了參天的喬木。

萬世延綿，亙古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