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劉醒龍

一座山從云縫里落下來，是否因?yàn)樵谔爝吚耸幪?，像那總是忘了家的男人，突然懷念藏在肋骨間的溫柔？

一條河從山那邊竄過來，抑或緣于野地風(fēng)情太多，像那時常向往曠世姻緣的女子，終于明白一塊石頭的浪漫？

山與水的匯合，沒有不是天設(shè)地造的。

在怡情的二郎小城，山野雄壯，水純長遠(yuǎn)，黑夜里天空星月對照，大白天地上花露互映。每一草，每一木，或落葉飄然，或嫩芽初上，來得自然，去得自然，欲走還留的前后顧盼同樣自然。

小雨打濕青瓦人家，晨曦潤透石徑小街。都十二月了，北方冰雪的氣息，早已懸在高高的后山上，只需心里輕輕一個哆嗦，就會崩塌而下。小街用一棵樹來表達(dá)自身的散漫和不經(jīng)意，毫不理睬南邊的前山，擋住了在更南邊駐足不前的溫情。

一棵樹的情懷，不必說春時夏日秋季，即便是瑟瑟隆冬，也能盡量長久地留下這身后歲月的清清揚(yáng)揚(yáng)，裊裊婷婷。細(xì)小的巖燕，貼著樹梢飄然而過，也要驚心一動，被那翅膀下的玲瓏風(fēng)，搖搖晃晃好一陣。當(dāng)一匹馱馬或者一頭耕牛重重地走近，樹葉樹枝和裸露在地表外的樹根，全都怔住了！深感驚詫的反而是鼻息轟隆的壯牛，以及將尾巴上下左右搖擺不定的馬兒。

山水有情處，天地對飲時。一棵樹為什么要將那尊滄桑青石獨(dú)擁懷中？若非美人暗自飲了半盞，臨街訴說心中苦情，有誰敢如此放肆？乾坤顛倒，陰陽轉(zhuǎn)折，將萬種柔情之軀暫且化為一段金剛木，做了億萬年才煉就強(qiáng)硬之石的依靠！一如江湖漢子走失了雄心，望燈火而迷茫，將離家最近的青石街，當(dāng)成天涯不歸之路，飲盡了腰間酒囊，與數(shù)年沉重一起凝結(jié)街頭，在渴求中得幸久違之柔情，再鑄琴心劍膽。

樹已微醺，石也微醺。

微醺的還有那泉，那水，那云，那霧……

所謂赤水，正是那種醉到骨頭，還將一份紅顏招搖于市。只是做了一條河，便一步三搖，撞上高入云端的絕壁，再三彎九繞，好不容易找到大嶺雄峰的某個斷裂之縫，抱頭閉眼撞將進(jìn)去，傾情一泄。有轟鳴，但無渾濁，很清靜，卻不寂寥?？穹胚^后是沉潛，激越之下有靈動。在天性的揮霍之下，桃花源一樣的平淡無奇，忽然有了古鹽道，以及古鹽道上車馬舟楫載來的醉生夢死，蕭蕭驪歌。

所謂郎泉，無外乎將人生陶醉，暫借給潛藏在億萬年的巖層中，那些無從打擾的比普通水還要普通之水。這樣的泉水，看得見紅茅草和白茅草的根須，年復(fù)一年，竭盡所能地向最深處，送去一顆顆針鼻大小的水滴。只是不知這些年，又有了多少草根的汗珠！相同道理，這泉水少不了清瘦黃花，冷艷梅花在愛戀與傷情中，反復(fù)落下的淚珠。任誰都會記得其中多少，只是無人愿意再憶傷情抑或殘夢重溫。在有詩性的白堊紀(jì)窖藏過，再苦的東西，也會香醇動人。

流眉懶畫，吟眸半醒。

臨水泛觴，與天同醉。

似輕薄低淺的云，竟然千萬年不離不棄！

分明貌合神離的霧，卻這般千萬年有情有義！

云在最高的山頂苔蘚上掛著，霧在最低的河谷沙粒上歇著。一縷輕煙，上拉著云，下牽著霧，一時間淡淡地掩蔽所有山水草木，仿佛是那把盞交杯之性情羞澀。還是一縷輕煙，上揮舞著云，下鞭撻著霧，頃刻間釅釅然翻滾全部懸崖深壑，宛若那鴻門舞劍之酒肉虎狼。淡淡的是淡淡的醇香，釅釅的是釅釅的醇香。淡淡之時，一朵梅花張開兩片花瓣，如同云的翅膀，釅釅之時，兩朵梅花張開一片花瓣，仿佛霧的羽翼。偶爾，還能聽到一塊石頭尖叫著，從梅的花蕾花瓣堆成山，也高攀不上的地方跳出來，夸張了一通，然后半夢半醒地躺在野地里。讓人實(shí)難相信，世上真有不勝酒力的石頭？

是往日珊瑚石，還是今日珊瑚花？映著幽幽意，從山那邊古典地穿越過來，又穿越到山那邊的二郎小城。

是一只巖燕，還是一群巖燕？帶著剪剪風(fēng)，從云縫里絲綢般落下來，又落在云縫里的二郎小城中。

山水釀青郎，云霧藏紅花。山和水的殊途同歸，云與霧的天作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場人間美妙。舒展如云，神秘像霧，醇厚比山，綿長似水。誰能解得這使人心醉的萬種風(fēng)情、一樣天香？

（選自《文苑》，2012年0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