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健欣
(上海中醫(yī)藥大學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 201203)
《慎柔五書》為明末胡慎柔撰著。胡慎柔幼年寄育僧舍,及長皈依佛門,法名住想。其學識淵博,精通經史,曾患瘵疾,治愈后歸鄉(xiāng)行醫(yī),臨終前將手札及生平著述授與石震并由其訂正刊刻,名《慎柔五書》,主要論述癆病的證治。
《慎柔五書》共五卷,卷五記述了胡慎柔的治驗病案,不乏對誤治醫(yī)案的救治。誤案散見于風癥、痢疾、痛癥、雜癥等各類病證,而半數(shù)為痛癥醫(yī)案,分別為頭痛例、胃脘痛例、眼痛例、齒痛例,具體如下。
“一貴介,年三旬,先因齒痛,用石膏三錢煎服,頃即滿頭皆腫痛,牙根上腭腫勢尤甚,俟天明稍退,蓋得陽氣故也。診之,右關細洪,左關澀,左尺亦澀。余謂須納氣下達,方得脈和,定方名羌活散火湯:羌活酒炒五分,防風三分,酒連一分,酒芩二分,白茯苓一錢,人參二錢,甘草五分,半夏一錢,破故紙一錢,枸杞子一錢。二劑,其細澀脈即粗大,是陽氣下行矣。頭痛稍止,可見前頭痛是下焦無陽,陰火上沖。服之八劑,頭痛全止,齒根腫猶未退,脈則益和。余曰:將愈矣,此陽氣已至恙所。果四五日出膿少許而瘳?!?/p>
“一婦人,年五十余。素有心痛,久已疏矣。七月間,舊病忽作,醫(yī)以寬中導氣削堅攻血等劑,致中氣愈虛,不思飲食,神憊。迎予治之,已五六日不食。診之,六脈俱沉,惟脾胃弦細,似有神,尋亦難得;外證則心口痛,左脅脹硬,嘔苦酸水,但能飲清湯,如吃米湯一口,即飽脹不勝,正木來克土之癥也。然其人脈病雖篤,面色、肌肉猶不甚脫,憶古人憑證不憑脈之語,投以異功散加吳萸、干姜,佐以姜炒山梔三分。二帖,病失十五,再二帖而愈?!?/p>
案1:“徽州方奉安令郎,十二歲。孩時乳母無乳,且喜酒,恐其父知無乳,私以果米食喂之,乳哺三年后,便眼弦紅爛,此受母濕熱故也,漸至眼不得開。延予治之,六脈俱洪。予曰:此腎水不足之疾,當益水以滋肝木,以六味湯加柴胡、山梔,數(shù)十帖而愈。時方秋候,余復言宜多服前劑,預培腎水,以助來春生發(fā)之氣。彼怠緩不果,至春遂如予言。他醫(yī)治以芩連涼心之劑,進至五日,眼不開,且發(fā)熱不思食,作瀉、咳嗽,此過傷苦寒,收降太過,致陽氣受虧,胃氣不升發(fā)也。復請視之,六脈俱八九至,按至骨則細無神,左心肝洪大于右,按之無力,此氣血大虛,元氣大憊之癥。幸童子真元未散,尚可救藥,亦須服藥半年,方可見效。治以四君加黃芪、山藥、門冬、五味。三月,發(fā)熱、咳嗽稍可,作瀉猶未止,教以服補劑參苓白術丸,間以前藥,至半年,脈退六七,眼亦開矣,第赤爛上下黏膩未除,或時可,或時黏,此正氣未全復,邪火未全退也,還當扶元氣,而邪火自息。彼吝于參費,復用別醫(yī),以補血當歸、生地之類,一兩月,前癥復作,眼復赤爛不開,反增惡寒發(fā)熱,作瀉、咳嗽如舊,事已告急。復求予診,六脈俱細數(shù),比前更甚。余許以八帖之后,惡寒不減,便不可回。服保元加白術、門冬、五味。四劑后,惡寒頓退,惟發(fā)熱不已。余曰:蓋惡寒者,陽氣虛也,服四劑而祛之,陽尚強,尚可救療。后以保元、四君加山藥、門冬出入服之。至冬,眼弦赤爛已去,數(shù)脈俱退,止五六至,按之無力,眼中不時兩眥有紅胬入睛,此陽虛上越之故也。以補中湯去升麻,入熟附一二分,七八劑胬退,數(shù)脈亦退,仍治前劑而全愈。”
案2:“左光祿丞,年及四十,兩目俱瘀肉滿珠,他醫(yī)與以祛風散熱之劑,不效。余謂:脾主肌肉,此脾胃肉滯也。以桃仁泥二錢,枳實一錢半,連翹一錢半,元明粉二分,白芷二分,山楂肉一錢半,晚上日服一帖,至十帖而全愈?!?/p>
案3:“劉夫人,年五十余,忽眼疾,醫(yī)以祛風散熱養(yǎng)血之劑治之,不效。巳五六日矣,眼珠痛,聲撼鄰。予診之,左關洪喘且大,此肝血不足,肝自生風也。細觀之,左瞳神散大,痛不可忍,無紅筋,加味逍遙一帖,服之痛止。一二時復作,此藥力盡也。日服二劑,將六七帖,痛減十六,十二三帖全愈,后教以服六味地黃以生肝木?!?/p>
“家慈,年五十三歲,齒痛不食,已幾月矣。人誤以舊方野蜂窠填入鹽椒,羊脛骨為末擦之,滿口皆碎,倍痛,愈不能食。而母以人中白,涂疳散抹之,方可進湯水,遂乘舟入城。診之,右三脈俱伏,左寸關細,左尺洪緩。忖曰:揀方醫(yī)病,不如以理思之。右三部伏,因齒痛不便食,脾胃失養(yǎng)故也;左寸關細者,緣脾胃虛,不能榮養(yǎng)心肝之血而然;左尺洪緩,乃濕熱耳。用白術、甘草、陳皮補脾胃,四物湯以養(yǎng)陰血,蒼術、茯苓、黃柏、知母以除尺之洪緩,胃之濕熱,四帖而愈?!?/p>
《慎柔五書》的痛癥誤案,有對病因、病位的判斷失誤,亦有對病性的判斷失誤,此為最嚴重的失誤,涉及到診法、辨證、治療3個環(huán)節(jié)。疾病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故中醫(yī)診治也是一個連貫變化的過程,三因素并非單獨存在,往往相互影響、各有主次,共同導致誤診誤治的發(fā)生。
中醫(yī)診法包括望聞問切四診,是辨治疾病的依據(jù),是獲取辨證加工原材料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四診各有長短,必須四診合參才能全面準確地收集到病情資料,為進一步辨治奠定基礎。
頭痛誤案屬于病因病性判斷有誤。頭痛先由齒痛誤用石膏而引起,診法、辨證失誤是重要因素。此頭痛伴有牙根上腭腫勢明顯,且病勢有至天明稍退的特征,由此推測前醫(yī)可能問診不全,對疼痛的特點、性質疏于了解,缺乏全面掌握,而脈診亦不細致,后經胡氏診治才發(fā)現(xiàn)其脈細澀而非實證脈象。故先前的辨證隨診法失誤而偏差,將可能存在的虛實夾雜證判斷成單純的實證。
胃脘痛誤案屬于病位判斷有誤。因患者素有心痛病史,容易造成思維定式,前醫(yī)沒有詳細詢問、審察現(xiàn)有癥狀,未作仔細的鑒別診斷,僅憑既往病史,仍當作心痛之氣滯血瘀證,用行氣導滯、活血化瘀劑而招致中氣受伐,痛未止又添不思飲食,病情愈篤。胃脘部位在心下,心痛與胃脘痛往往容易混淆,但胃脘痛常伴有惡心、嘔吐、噯氣、納呆等與脾胃運化功能失調有關的表現(xiàn),后經胡氏診之,可知其尚存在嘔苦酸水、飲米湯即飽脹不勝等伴隨癥狀,并以此作為鑒別要點進行救治。
眼痛誤案1屬于病因、病位、病性判斷均有誤。醫(yī)治過程曲折多變,當中雖有病家不聽醫(yī)囑的因素,但他醫(yī)的失誤乃是主要原因?;純涸窘浐嫌昧稖游夺t(yī)治已愈,但未遵醫(yī)囑致病情復發(fā),而他醫(yī)不問既往病史及用藥史,未追溯先前的治療經過,亦未審察脈象,見眼治眼,導致元氣大虧引起多種變證。
齒痛案屬于病因病性判斷有誤?;颊啐X痛而誤以舊方外用,可推測以往齒痛發(fā)作曾用過此方并獲愈,故未經診斷就沿用舊方使病情加劇。
辨證是中醫(yī)施治的主要依據(jù)。在中醫(yī)學理論的指導下,通過四診收集各種信息,并進行綜合分析歸納,對疾病本質作出判斷才能確立相應的治療法則。若對疾病的辨證有誤,則直接影響處方用藥,治療亦會發(fā)生偏差或失誤,故辨證失誤是導致誤治的主因之一。
頭痛及胃脘痛誤案均因診法失誤在先故而影響辨證。頭痛案對證候虛實辨別不清,屬于八綱辨證有誤。胃脘痛案主要存在臟腑辨證錯誤,將脾胃病證誤作心系病證,對虛實亦有誤判。
眼痛誤案1除診法外,臟腑辨證亦有誤。他醫(yī)見到眼不得開的癥狀,由于受到“目為心之使”的習慣性思維影響,又認為眼病多屬火,從心火辨證,以黃芩、黃連等涼心瀉火,使脾胃陽氣受損而前癥復作,更增添惡寒發(fā)熱、泄瀉咳嗽等癥。
眼痛誤案2及誤案3屬于病因辨證及八綱辨證有誤。他醫(yī)誤以風熱為主因,與祛風散熱之劑均不效。案2實為脾胃肉滯,案3則為肝血不足,均誤將臟腑功能失調之里證當成風熱表證論治。
進一步分析可知,痛癥誤案普遍存在著證候真假判斷失誤。在疾病的發(fā)展過程中,證候的錯雜真假十分常見,故真假判斷失誤亦是八綱辨證中最常見的失誤。假象是是與疾病本質相反的現(xiàn)象,疾病的復雜性、多變性可造成真寒假熱、真熱假寒、真實假虛、真虛假實等不同證候。若遇到經治后病情反增不減者,或經多方治療不效者,就應考慮到證候是否存在真假。
頭痛誤案患者最初發(fā)病只是齒痛,服石膏后卻引起滿頭皆腫痛,且痛勢要待到天明才稍稍減退,提示病情既然可隨白晝陽氣漸盛而緩解,就并非屬于單純實證,后投以健脾溫腎、益氣升陽兼疏風之藥,痛止脈和,以方測證亦說明應辨為下焦陽虛之證。
胃脘痛誤案患者本有心痛舊疾,前醫(yī)當作氣滯血瘀之實證,多用消導攻伐之劑,導致中氣虧損,不但心口痛還出現(xiàn)左脅脹硬、嘔苦酸水、飲米湯即飽脹不勝等外證,因其脾胃氣虛,致使肝氣橫逆犯胃,屬于因虛致實者,辨證立法仍著眼于虛證治之。
眼痛誤案1患兒實屬腎水不足之虛證,他醫(yī)卻誤作心火內盛之實證;誤案3因血虛而生風,前醫(yī)誤作風熱之表證實證,其實兩則誤案疾病的本質均為真虛假實證。
雖然誤診常導致誤治,但誤治不僅是誤診的后果,而且不恰當?shù)闹委熞嗤蔀檎`診的原因之一。胡慎柔認為虛損的原因之一就是傷風失治或治之不當,大多因陽氣虛弱,倒入于內,便化火而發(fā)熱。凡勞心、嗜欲、七情、飲食、縱酒、饑飽過度均為內傷,初不自覺,久則成患,以致身熱、頭痛、惡寒等類似傷寒證候,實則非傷寒。醫(yī)者若不明此因,驟用發(fā)汗或以寒涼瀉火之劑,使清氣下陷而濁氣脹滿,又用下法致中氣愈發(fā)不足,加重病情甚至出現(xiàn)變證。
治療失當可能掩蓋疾病原有的癥狀,或改變某些典型表現(xiàn),或引發(fā)新的病證,增添診治的難度,也增加誤治的幾率。如眼痛誤案1,因他醫(yī)誤用清心瀉火之劑而不效,引發(fā)了發(fā)熱不思食、作瀉咳嗽等變證,病家復請別醫(yī)治療,用當歸、生地等補血藥造成二次誤診及誤治,使病情更甚。
只有在病因病機上加以精準辨別,才能糾正因前醫(yī)誤治所造成的失誤,防止變證的進一步發(fā)展。針對多數(shù)誤案存在的虛實辨證不當,胡慎柔分別采用健脾益氣、養(yǎng)血活血、健脾補腎、益氣溫陽等多種治法進行救治。
胃脘痛誤案以陽氣虧虛立論救治。因前醫(yī)誤用攻伐,致使脾胃虛弱,氣虛無力推動導致氣機阻滯,出現(xiàn)飽脹癥狀,故用異功散加吳茱萸、干姜健脾疏肝、行氣化滯,兼溫補脾陽。
眼痛誤案3及齒痛誤案主以氣血虧虛立論救治。眼痛誤案3前醫(yī)以祛風藥發(fā)散致使眼珠痛甚,胡慎柔詳辨脈象左關洪喘且大,以血虛生風立論,給予加味逍遙散養(yǎng)血健脾,疏肝清熱。誤案齒痛患者誤用野蜂窠而痛劇,因齒痛不便進食致脾胃失養(yǎng),胡慎柔診脈發(fā)現(xiàn)其右脈三部皆伏;因脾胃虛不能榮養(yǎng)心肝之血,則左脈寸關細,因內有濕熱則左脈尺洪緩。故用白術、甘草、陳皮補脾胃,四物湯養(yǎng)陰血,蒼術、茯苓、黃柏、知母除濕熱。
眼痛誤案1主以陰陽兩虛立論救治?;純合忍旆A賦已腎陰不足,他醫(yī)用黃芩、黃連等苦寒之藥又致元氣受損,故用四君子湯加黃芪、山藥、門冬、五味子健脾益氣斂陰。后根據(jù)證情變化用保元湯加味、補中益氣湯加減以補虛健脾溫陽。
頭痛誤案主以陽虛立論救治。此為齒痛誤治引起,胡慎柔用羌活散火湯,方中以補骨脂、枸杞子、白茯苓、人參等補腎助陽,羌活、防風等勝濕止痛。
胡慎柔對于誤治的糾正多立足于脾胃,其治療法則秉承李杲、薛己的甘溫益脾、補土培元的思想。方藥以健脾益氣、補腎溫陽為主,常用四君子湯、六君子湯、異功散、補中益氣湯等平和之劑顧護后天生化之源,使氣血流暢,并擅長配伍黃芪、干姜、吳茱萸、補骨脂等溫補之品。脾土虛損,雜病多端,若因火盛可致脾陰不足之癥,胡慎柔也非單純滋陰,而是運用陰陽互生之法,陰從陽生,陽從陰長,用人參、白術、茯苓、甘草、五味子、門冬之類。脾虛不能統(tǒng)血又可致血虛,故多用逍遙散加味以養(yǎng)血健脾。
脈診是古代醫(yī)家診斷疾病的重要手段之一。臨證時應注意脈象的真假,在某些時刻脈象與病證可能不相一致,甚至出現(xiàn)相互矛盾的狀況。若脈證不符應四診合參,仔細分析并慎重取舍。決定舍證從脈或是舍脈從證,也是醫(yī)家診治水平高低與否、診治經驗豐富與否的重要體現(xiàn)。
胡慎柔對脈學理論研究精深,在臨證時十分善于捕捉分析各種脈象及脈象的細微變化。痛癥誤案均有診脈記錄及對脈象的分析,具有較高的臨床參考價值。如誤案頭痛例胡慎柔診得脈象偏澀,認為是下焦陽氣虧虛、不能下行之故,據(jù)此擬定方藥。并指出服藥后脈象的變化由細澀即轉為粗大,證治過程的記錄完整而連貫。又如誤案齒痛例逐一說明脈象的3個層次,右脈俱伏是因脾胃失養(yǎng),左寸關脈細是因脾胃虛不能榮養(yǎng)心肝之血,左尺脈洪緩是因脾胃濕熱并據(jù)此處以相應的方藥。分析得絲絲入扣,清晰明了,將整個辨證思維的過程寓于脈診之中,亦便于后人學習掌握。
通過對《慎柔五書》痛癥誤案的分析可知,中醫(yī)臨床辨證思維對誤診誤治有著重要影響。一方面,不同的病證常出現(xiàn)相似的表現(xiàn),當相似或相同的癥狀達到一定量之后,醫(yī)者就有可能不自覺地遵循原有的印象去診治,由此所謂思維定式而引起誤診誤治。另一方面,若醫(yī)者過于主觀,僅憑已有的經驗機械套用,詢問不周、診察不細,不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從而導致誤診誤治。而反觀胡慎柔對誤案的救治,以切脈為要,認為虛損諸病久之皆屬脾虛,治療應陰陽兼顧。其對虛證辨治分明,救治則以脾胃為本,充分體現(xiàn)了其豐富的臨床經驗與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