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府的府

午飯后的七小姐去大門口接老吳。

也不對，七小姐那時并不知道老吳會回來。她只是覺得秋日的午后依然燥得不行，就悄然從府中走出來，站在路邊接那些從四面八方撲過來的風(fēng)。

那風(fēng)里裹挾了永寧河岸飄過來的淡淡腥氣，不習(xí)慣的人總會皺皺眉毛，但自小在永寧河長大的七小姐卻覺得分外享受。

七小姐就是在剛剛瞇起眼睛時，瞥見老吳那輛烏龜殼從遠(yuǎn)處船一般劃過來了。隔老遠(yuǎn)車?yán)锏睦蠀蔷蜎_著七小姐按喇叭，微微側(cè)身的七小姐嘴角便跟著喇叭聲揚了幾揚。

從車上下來的老吳中等身材，滿臉的溫和笑意。二十四歲的他稍微圓潤了些，眉眼總是含著笑，不難理解，這幾年生意場上的他已經(jīng)逐漸摸出了屬于自己的生意經(jīng)，同時也把吳老爺子日日念叨的生意精髓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和氣生財！

老吳說這四個字時，他的臉就像一塊閃閃發(fā)光的大元寶。

七小姐覺得自己喜歡這樣的老吳，每次都溫和柔軟的模樣。

這些都讓七小姐安心。七小姐覺得，嗯，就這樣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現(xiàn)在，幾步趕過來的老吳伸出胳膊將一襲白裙的七小姐圈在懷里問，咋知道我這個點兒回來的？還出來迎接。原本想說不是的七小姐認(rèn)真想了想當(dāng)初訂婚時父親的話，便仰著臉笑了笑。迎合著老吳熱情的七小姐正待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高大瘦削的錦羅突然拉開車門從車后面踏了下來。只是一眼，七小姐身體一緊，整個人便跟著愣住了。

陽光下的錦羅臉色蒼白。和七小姐一樣臉色蒼白。

但錦羅的蒼白明顯不同于七小姐的蒼白。

七小姐的蒼白是一時的無措。錦羅顯然是長期不曬太陽引起的蒼白無血色。

此時沐浴著陽光的錦羅正瞇著細(xì)長的眼睛輕輕掃視周邊的環(huán)境。側(cè)看他的鼻子線條挺拔，眉毛濃郁，但收回的眼神卻分明藏了化也化不開的憂郁和凌厲之氣。

這讓七小姐驟然想起四個字：英氣逼人。

但此時最打人眼的還是垂在他肩上的那一縷一縷打著卷兒的長發(fā)。

曾經(jīng)有段時間愛讀書的七小姐非常厭惡留長發(fā)的男人。

某次，七小姐也曾氣錚錚對老吳說：留長發(fā)的男人都變態(tài)，百分之八九十都心理不健康呢，那種人一看就不正經(jīng)不靠譜。盡管在家道沒有敗落時，讀過許多書也熱衷于西洋油畫創(chuàng)作的七小姐明白人不可貌相這樣淺顯的道理，可望著眼前留長發(fā)的錦羅，七小姐最先意識到的卻是撲面而來的羞赧。想起此時的自己竟然還蓬亂著頭發(fā)赤著腳，就連腳下的繡花錦緞鞋子也不是好好穿著而是隨意趿拉著，便不由紅了臉從老吳懷里掙脫出來，軟著語氣抱怨說，有客人怎么也不和我說聲啊你？

上海人。老吳并不接話，只笑著介紹：大詩人，同時和你一樣也是個畫家。

說完，老吳認(rèn)真望了望七小姐說，暫住一段兒，三兩個月。

錦羅的目光便是在此時跟過來的。隔著幾步遠(yuǎn)的距離，七小姐分明看到他皺了皺眉毛。

真真切切皺了皺眉毛，然后，又不動聲色舒展開來。表情依然是嚴(yán)肅甚至嚴(yán)厲的，就像他是位教書先生，而七小姐是他不太上進的學(xué)生。就像這里的山山水水和流淌的風(fēng)都欠了他什么不曾歸還。七小姐想著想笑，可笑未及展開，錦羅便撇下七小姐的笑走開了。

他是沖著路邊那株苦楝樹走過去的，緊接著老吳也跟了過去。

七小姐的笑就這樣未生便死了。

七小姐想說些什么，終是沒說。

那之后，老吳繼續(xù)忙自己綢緞莊的那些事情。

老吳有時回來，有時并不，連著好幾天不見人影。而錦羅已經(jīng)獨自在樓上的小閣樓住了好幾天。

可七小姐覺得閣樓上就像根本沒有住進去人那樣。如果不是每天有收托盤的下人匆匆來去。

每天的每天，七小姐都會豎起耳朵聽一聽，但結(jié)果都一樣，她幾乎是什么都聽不到。

每天午時，太陽從天窗瀉進來，整個木屋和院子，和院子里的石榴樹，石榴樹旁邊的葡萄架，都愈加亮堂清凈了。安坐在廊下看書的七小姐總能瞄見這個瘦削蒼白的男人身著寬大的衣衫一步一步扶著木梯下來。只一眼，七小姐便明白他一定是晚上又熬夜了。便私下有意囑托廚房給送了紅棗蓮子羹上去。但很快送羹的人又端著托盤下來了。只站樓梯處對七小姐喏喏：說是厭倦膩味這樣的甜。

七小姐愣愣，生出排山倒海的惱怒，便再也無話。

隔天，那個瘦竹子一樣的男人再下來時，七小姐便只顧僵著身子低頭看書。就像從來沒有注意到有人從閣樓下來那樣。畢竟七小姐這位準(zhǔn)少掌柜夫人在吳府即便輕輕咳嗽一聲，也會引起一群人注目的。

但明年春來，七小姐才會去綢緞莊上班，所以現(xiàn)在的七小姐仍然很悠閑。

悠閑的七小姐剛剛學(xué)會了拿著兩根棒針織圍巾，便給老吳織了一條又一條。

墨色的，墨藍(lán)色的，七小姐只稱這兩種顏色的毛線。

陪她去稱毛線的老吳揚著手里的毛線問她，干嗎不試試明媚的顏色？

七小姐沒有回答老吳，只是輕輕皺了皺自己的眉毛。

近來，七小姐的話語相對少了起來。

她開始長時間一個人坐在窗口望著外面的一切發(fā)呆。

其實外面除了幾棵掉葉子的柳樹和那棵結(jié)滿楝豆的楝樹，什么也沒有。

如果真說有，便是那時不時繞過來繞過去，扶一扶柔軟的柳條的風(fēng)。

老吳給七小姐買了最鐘愛的貽貝讓廚房照著菜譜做，晚上描金的大盤子端上來，七小姐的目光淡淡掃過去，嘴角總算揚出了些些笑的意思來。

周末，老吳開車載著七小姐去城里試婚紗試婚戒，回來的路上開著開著老吳突然把車停了下來。老吳停車的地方以前他們常來，將吊床捆在樹上，將隔潮的墊子鋪在地上，七小姐躺著或者坐著，手里捧著書，看或者不看，能和釣魚或者不釣魚的老吳待上整整一個下午。

這里安靜又偏僻，七小姐喜歡這樣的靜謐感，喜歡斑駁的陽光從頭頂細(xì)細(xì)碎碎地透下來。

這次老吳幾乎完全把車駛進了蘆葦蕩。七小姐靜靜望著老吳的大腦袋從頭頂俯下來，心里驀然一驚，她想要推開老吳，但這樣的念頭只是閃現(xiàn)了那么一下便放棄了。

閉著眼睛的七小姐默默無聲地接受著老吳炙熱的挑逗，擱在平時，七小姐早就跟著老吳一起燃燒了，可這次七小姐眼睜睜看著老吳把自己燃燒成了灰燼，她卻依然綠意蔥蘢涼意盎然。七小姐是在老吳心滿意足給自己點煙時嘆了一口氣的。七小姐的嘆息很輕很輕很細(xì)很細(xì)，就像絲絲繞繞的輕煙，一發(fā)出便在空氣中消散了。

這樣細(xì)微的嘆息自然不會引人注意。

就連七小姐也懷疑自己根本就沒嘆氣的，只是在嘆息收尾之時，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七小姐內(nèi)心的疼痛一下子清晰明了起來了。

和老吳指腹為婚的七小姐今年一十八歲了。

她從沒覺得大自己六歲的老吳有什么不好。

小時候兩家關(guān)系就好，除了生意上的來往，七小姐其實有很長的時間都是跟著老吳在吳府跑來跑去長大的。有次跑著崴了腳，是老吳一口氣將她從府外背進府內(nèi)。

即便年紀(jì)小時常有人打趣，七小姐也沒覺得和老吳有什么不好。

現(xiàn)在，她和老吳的婚禮正依著定下來的日子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著。

再過一個半月，進入農(nóng)歷十一月，老吳就會在吳家大院正式迎娶她。那是一場隆重的婚禮，只屬于七小姐和老吳?？善咝〗愕男膮s突然在那個黃昏長滿了草。

黃昏時，從河岸散步歸來的七小姐任由夕陽把自己的影子拖得細(xì)長緩慢。

走到那株苦楝樹下的時候，七小姐望著在深秋依然枝繁葉茂的樹，沒來由嘆了一口氣。

待七小姐想要嘆第二口氣時，驀然扭頭，發(fā)現(xiàn)了站在身后把自己藏在空蕩蕩袍子里的錦羅。

——錦羅！

七小姐幾乎是脫口而出。竟也叫得那么熟悉。

靜靜站著的錦羅望著七小姐，并沒有作聲。一直沒。

也許是那件袍子做得過于寬大了，也許是袍子里的男人過于瘦弱了。

總之，袍子里的人和人外面的袍子，對于一十八歲的七小姐都像是一種提醒。

雖然七小姐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使自己靜下來，涼涼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可涼涼的七小姐分明感覺到自己被什么給灼了一下，是真的被灼了一下，灼熱加刺痛。待七小姐模糊了淚水，想要在那目光中分辨捕捉到什么時，卻再也尋找不到了。

那時，風(fēng)突然多了起來，也細(xì)密起來，夾雜著急急奔來的雨。

而皺著眉毛的錦羅已經(jīng)從七小姐身邊消失進了那棟木樓。

七小姐想追到閣樓上去說些什么，但終是沒去。

只是一個人靜靜站在黃昏的風(fēng)中雨中和樹下，望著那閣樓漸漸亮起橘黃色的燈光來。

七小姐一步一步一步，從黃昏走進黑暗。又從黑暗躲進泛著潮氣的錦緞被子里。

夜里十點多，老吳突然打電話回來，即便隔著話筒，七小姐也清晰聞得到老吳嘴里漾過來的酒氣。老吳就那樣隔著話筒醉醺醺地說，還在杭州，八天后才能回來。

黑暗里，七小姐輕輕“唔”一聲，再沒接話。

過了會兒，老吳又軟軟地問：想我沒？想沒想我？

七小姐想說沒，但不由自主脫口的，卻是：想了……

仔細(xì)分辨，七小姐覺得自己的話甚至帶了濃情蜜意的嫌疑。

但，燈光下的七小姐分明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