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zhàn)國縱橫家的“詭道”運思

孟祥才

戰(zhàn)國時期（前475—前221）兩個半世紀(jì)的悠長歲月，是在以秦、楚、燕、韓、趙、魏、齊為代表的諸侯國激烈爭戰(zhàn)中度過的。配合軍事斗爭的，是光怪陸離的政治和外交的折沖樽俎。其中，“合縱”與“連橫”的斗爭成為戰(zhàn)國中期最吸引人們眼球的劇目。

當(dāng)時，秦孝公在商鞅輔佐下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變法圖強，國力日強，軍事觸角不斷地向東向南延伸。東方六國越來越感受到秦國的咄咄逼人之勢，都在思謀一個自保的萬全之策。適應(yīng)這種要求，蘇秦等人提出了合六國之力共同抗秦的策略，稱之為“合縱”，又稱“約縱”，簡稱“縱”(從)。這個策略，用韓非的話解釋，就是“合眾弱以攻一強”。從地理位置看，秦以外的六國都在函谷關(guān)以東，由北向南擺開，用一條縱線就可以串在一起，所以稱之為“縱”。為了對付六國的“合縱”，張儀為秦國提出了“連橫”的策略，簡稱之為“橫”。這一策略用韓非的話解釋，就是“事一強以攻眾弱”，即秦國與東方某國聯(lián)合進攻其他諸侯國。由于秦國在西部，與東方任何一國聯(lián)合幾乎都在東西一條橫線上，因而稱為“連橫”。

蘇秦的合縱之策在短期內(nèi)獲得了成功，“秦兵不敢窺函谷關(guān)十五年”①《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原因在于，合縱抗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六國的共同要求，參加合縱的燕文侯、趙肅侯、韓宣王、魏襄王、齊宣王、楚威王大都是明于時勢、洞悉利害關(guān)系的明智國君。他們?nèi)χС趾峡v，有意識地維系六國的團結(jié)。初起，合縱聲勢浩大，秦國一時找不到破解之法，加之對六國合力心存畏懼，故而基本上對六國采取守勢。特別是，蘇秦從中運籌帷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化解矛盾，使六國維持了短暫的團結(jié)，合縱之策取得了暫時的成效。但是，合縱最后走向失敗又是必然的。因為它違背了當(dāng)時中國走向統(tǒng)一的歷史潮流。合縱的核心是六國團結(jié)自保，以維持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分裂割據(jù)的局面。所以，合縱的策略是保守的，它的主軸基本上不是團結(jié)六國共同進擊秦國，而是抱團消極防御秦國的進攻，因而即使縱約真正實行，也只是阻止秦國的東進，絲毫也不能危及秦國的安全。最重要的是，六國各自有其局部利益，他們不僅與秦國有利益上的矛盾與沖突，而且彼此之間，尤其是相毗鄰的國家之間，也有利益上的矛盾和沖突。由于六國與秦國的關(guān)系復(fù)雜，有的國家如韓、趙、魏與秦國接壤，時常遭受秦軍的攻伐，因而既需縱約聯(lián)兵抗秦，又易在秦國的威脅利誘下與之妥協(xié)。有的國家如燕、齊，因距秦國較遠，一時對秦國的威脅尚無切膚之痛，他們對縱約的熱情不高，極易為自身利益而背棄同盟者，甚至相互刀兵相見，從同盟者那里掠取土地和人口。如公元前314年，齊國乘燕國內(nèi)亂之機，出兵攻燕，直下燕都。公元前286年，燕昭王又糾合秦、韓、趙、魏諸國聯(lián)軍，連下齊國七十余城，使之遭到一次沉重打擊。顯然，由于東方六國各自利益的不同，他們的團結(jié)是極不鞏固的，因而很容易被秦國以連橫的策略所打破。

正如合縱之策失敗是必然的一樣，連橫之策的勝利也有著內(nèi)在的必然性。這是因為，連橫為秦國的統(tǒng)一事業(yè)服務(wù)，而這恰恰能夠處處時時掌握著主動權(quán)，制人而不受制于人。因而能玩六國于股掌之上，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余。同時，秦國有著遠較六國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它地處關(guān)中，南連漢中、巴蜀，占有當(dāng)時中國最富饒的財富之區(qū)，使它可以靠雄厚的資源堅持同六國的長期斗爭。特別是， 黃河、華山、熊耳山，形成了秦國與六國間的天然屏障，使之進可攻、退可守，立于不敗之地。而六國由于各自利益的不同，不可能長期團結(jié)如鐵板一塊，從而給連橫的實施提供了不少可乘之機。加之張儀等人居中巧妙運籌，又以軍事斗爭緊密配合，連橫終于戰(zhàn)勝了合縱。這正如蘇東坡所正確分析的：

且秦非能強于天下之諸侯，秦惟能自必而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變而卒歸于秦。諸侯之利固在從也，朝聞陳軫之說而合為從，暮聞張儀之計而散為橫。秦則不然，橫人之欲為橫，從人之欲為從，皆使其自擇而審處之，諸侯相顧而終莫能自必，則權(quán)之在秦，不亦宜乎？①蘇軾：《策斷上》，《東坡全集》卷四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

在戰(zhàn)國中期的秦惠文王元年(前337年)至秦武王末年（前307年）的30年間，是縱橫家最活躍的時期。以蘇秦、張儀為代表的縱橫策士，是當(dāng)時列國間激烈的政治、軍事和外交斗爭的產(chǎn)物。他們與軍事斗爭相配合，穿梭于列國間，在政治、外交戰(zhàn)線上演出了一幕幕波譎云詭、變化莫測的活劇。他們與各諸侯國的國君、將相廣泛接觸，搖動如簧之舌，撥弄是非，挑撥離間，時而激化矛盾，時而消解沖突，談笑間既可使和平的邊界燃起烽火，一番折沖又可使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他們經(jīng)常是“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②《孟子·滕文公下》，《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仿佛幾個人在左右著列國歷史的走向和時代的命運。但是，從一定意義上看，他們其實只是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當(dāng)時的歷史趨勢是，列國斗爭導(dǎo)向統(tǒng)一，而統(tǒng)一的進程必須在斗爭中完成。這個斗爭，將各類政治、軍事和外交精英呼喚出來，給他們提供了施展才干的廣闊舞臺。

縱橫之士就是當(dāng)時政治、外交精英的代表。他們洞悉列國形勢，深諳每一個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狀況以及山川、民俗和社會風(fēng)氣，對各國國君的性格、愛好、脾氣等也都了然于胸。他們善于揣摩國君的心理，反應(yīng)機敏，長于辯論，口若懸河。構(gòu)成了戰(zhàn)國統(tǒng)一進程中最為扣人心弦的險象環(huán)生、多姿多彩、酣暢淋漓的歷史活劇。戰(zhàn)國的歷史，在秦惠文王、武王為期三十多年的歲月里，是在縱橫家的唇槍舌劍中度過的。但是，秦昭王即位后，他們的活動已接近尾聲，代之而起的則主要是將帥的謀略和秦軍東向進軍的車轔馬嘯之聲。

縱橫家是在政治外交領(lǐng)域運用“詭道”的大師?！秾O子兵法·計篇》將“詭道”作了極其簡潔而精準(zhǔn)的概括：“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彼薪y(tǒng)率千軍萬馬的將帥，能否在戰(zhàn)場上取勝，除了其他條件，關(guān)鍵就在于如何將“詭道”加以精準(zhǔn)、靈活和恰切到位的運用。人們只知道軍事領(lǐng)域是“詭道”運作的廣闊天地，其實在政治、外交領(lǐng)域，“詭道”有著更為廣闊的空間。戰(zhàn)國縱橫家們的實踐活動，在這方面提供了許多鮮活的例證。

縱橫家們誘使各諸侯國君王進入彀中最奏效的武器是“利而誘之”。“蘇秦、張儀方以利為說取重于六國。為人君者非利則不聞，為人臣者非利則不談，朝縱暮橫，左計右數(shù)……朝廷之上，鄉(xiāng)閭之間，往來游說之士，無不以此藉口，嘵嘵唧唧，喧宇宙而瀆乾坤者，無非利而已矣。是以攘奪成風(fēng)，兵戈連歲，天下之人，欲息肩而不得?！雹購埦懦桑骸睹献觽鳌肪硪唬逦臏Y閣《四庫全書》?？v橫家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知彼知己”，特別是揣摩透君王的心理。你看，鬼谷子的學(xué)生蘇秦對各國君王怎么搖唇鼓舌，讓他們?nèi)绾卧凇袄麆印泵媲靶撵簱u蕩吧。他對燕文侯說：

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秦趙五戰(zhàn)，秦再勝而趙三勝。秦趙相斃，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數(shù)千里，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眀矣。今趙之攻燕也，發(fā)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shù)十萬之軍軍于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zhàn)于千里之外；趙之攻燕也，戰(zhàn)于百里之內(nèi)。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計無過于此者。是故愿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zé)o患矣。②《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燕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日夜為自己弱小的國家安全焦慮的燕文侯認(rèn)可了蘇秦設(shè)計的這個安全閥，于是成為第一個贊成“合縱”之策的君主，并自愿為蘇秦提供“車馬金帛”，資助他前去游說趙國。

蘇秦在對趙肅侯分析了列國形勢之后，特別指出六國都面臨秦國的威脅和“事秦”的危害：

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則高臺榭，美宮室，聽竽瑟之音，前有樓闕軒轅，后有長姣美人，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夫衡人日夜務(wù)以秦權(quán)恐愒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孰計之也。③《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趙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趙肅侯被說動之后，蘇秦進而兜售他的“合縱”之策：

故竊為大王計，莫如一韓、魏、齊、楚、燕、趙以從親，以畔秦。令天下之將相會于洹水之上，通質(zhì)，刳白馬而盟。要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后，齊出銳師而佐之，趙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后，韓守成皋，魏塞其道，趙涉河漳、博關(guān)，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guān)，齊涉勃海，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guān)，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yè)成矣。”①《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趙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趙肅侯又被蘇秦“利動”了，于是“乃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純，以約諸侯”。蘇秦選定的下一個目標(biāo)是韓宣王，而用以打動他的利器是“事秦”的危害：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陽、成皋。今茲效之，明年又復(fù)求割地。與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后禍。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jié)禍者也，不戰(zhàn)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后。”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異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竊為大王羞之。②《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韓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一席話說得韓宣王“勃然作色”，甘愿“敬奉社稷以從”。說韓王成功后，蘇秦將下一個目標(biāo)魏襄王鎖定。他的說辭集中攻擊魏國“事秦”之非：

今乃聽于群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時之功而不顧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強秦之勢以內(nèi)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③《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戰(zhàn)國策·魏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在得到魏王“敬以國從”的承諾后，蘇秦又將暫時似乎遠離“秦害”的齊宣王說動，使其加入合縱的行列。最后，蘇秦來到楚國。他先對楚威王大講“事秦”之害：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親），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guān)，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

……

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yǎng)仇而奉讎者也。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強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 不顧其禍。夫外挾強秦之威以內(nèi)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

接著，蘇秦再兜售“合縱”給楚國帶來的極具誘惑力的“好處”：

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制，委社稷，奉宗廟，練士厲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誠能用臣之愚計，則韓、魏、燕、趙、衛(wèi)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宮，燕、代橐駝良馬必實外廄。故從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yè)，而有事人之名，臣竊為大王不取也。④《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戰(zhàn)國策·楚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東方六國都被蘇秦描繪的“合縱”抗秦的動人前景深深鼓舞和陶醉，認(rèn)定蘇秦是他們利益的代表，心甘情愿地將相印奉送給他。六國國君都認(rèn)為，他們從蘇秦倡導(dǎo)的“合縱”中獲得了最大的利益，而蘇秦則從他們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富貴利祿，一時名震列國，享譽士林。

蘇秦的同窗張儀，從同一個老師鬼谷子那里學(xué)到了不亞于蘇秦的本領(lǐng)。他在推行“連橫”之策時也將“利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比蘇秦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首先來到楚國，投奔楚相門下，因被懷疑竊璧而遭毒笞。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后，問妻子的第一句話竟是“吾舌尚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說“足以”。顯然，張儀將口舌作為第一資本，將游說當(dāng)成第一職業(yè)。他后來到秦國，與司馬錯爭論伐蜀伐魏何為先的策略，結(jié)果輸給了司馬錯。秦國進軍巴蜀，很快獲得了一個穩(wěn)定的戰(zhàn)略后方，為秦國后來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儲備了豐厚的物資基礎(chǔ)。不久，張儀則因說魏王“事秦”成功，被任命為秦相。但兩年后，魏背秦，秦軍伐魏，兩國關(guān)系極其緊張。正在此時，魏襄王死去，魏哀王繼位，張儀勸說哀王“事秦”被拒。于是，他一面陰告秦伐魏，在軍事上對其造成高壓態(tài)勢，一面乘機勸說魏哀王“事秦”。

他先講魏國處境的艱難：

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

地四平，諸侯四通輻湊，無名山大川之限。

從鄭至梁二百余里，車馳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萬。梁之地勢，固戰(zhàn)場也，梁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于韓，則韓攻其西；不親于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

接著再講蘇秦合縱之策的缺陷和難以成功的原因：

且夫諸侯之為從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今從者一天下約為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堅也。夫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余謀，其不可成亦明矣。

再后來，又大談不“事秦”的危害和“事秦”伐楚的種種好處，并特別詆毀合縱之士品格惡劣和不可信賴：

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zé)o憂矣。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雖有富大之名而實空虛；其卒雖多，然而輕走易北，不能堅戰(zhàn)。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勝之必矣。割楚而益梁，虧楚而適秦，嫁禍安國，此善事也。大王不聽臣，秦下甲士而東伐，雖欲事秦不可得矣。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談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故愿大王審定計議，且賜骸骨辟魏。①《史記·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戰(zhàn)國策·魏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面對“利動”，魏哀王當(dāng)即墮入張儀連橫之策的陷阱，答應(yīng)“事秦”，但三年后其又轉(zhuǎn)而背秦，惹得雙方刀兵再起。張儀說魏成功，再次就任秦國丞相。此時的秦昭王和張儀都明白，東方六國的合縱，其核心是齊、楚兩個大國的聯(lián)盟。欲破合縱，關(guān)鍵就是拆散齊、楚聯(lián)盟。于是，張儀便前去楚國，仍然以“利動”之策說楚懷王：“大王誠能聽臣，閉關(guān)絕約于齊，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此北弱齊而西益秦也，計無便此者?！崩牡某跽J(rèn)定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竟然“大說而許之”，“群臣”則“皆賀”，只有陳軫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并提出了萬全的應(yīng)對之策。陳軫對楚王說：“以臣觀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齊秦合，齊秦合則患必至矣?！彼又忉屨f：“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齊也。今閉關(guān)絕約于齊，則楚孤。秦奚貪夫孤國，而與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張儀至秦，必負(fù)王，是北絕齊交，西生患于秦也，而兩國之兵必俱至。善為王計者，不若陰合而陽絕于齊，使人隨張儀，茍與吾地，絕齊未晚也；不與吾地，陰合謀機也?！标愝F也是一個縱橫策士，這里他為楚國設(shè)計的萬全之策是高明的。

然而，此時已經(jīng)被六百里空頭支票迷住雙眼的楚懷王哪里聽得進這忠良之言？結(jié)果，楚與齊絕交，換來的是張儀的賴賬和齊、秦聯(lián)軍的進攻。楚不僅沒有得到一寸土地，反而連遭丹陽、藍田的兩次慘敗和丹陽、漢中的失守。此次事件，讓楚國君臣見識了張儀“詭道”的厲害。楚懷王痛恨張儀，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張儀毅然代表秦國出使楚國。他之所以敢于如此冒險，一是基于秦國的強大對楚國造成的巨大威懾，二是他自信利用楚國君臣之間和君王與妾妃之間的矛盾能夠化解楚王對自己的敵意。結(jié)果完全如其所料，楚王不僅沒有加害于他，反而再一次墮入他的“詭道”陷阱。而這其中，仍是“利動”擊中了楚王的軟肋。你看張儀如何在楚王面前侃侃而談吧：

秦地半天下，兵敵四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余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難樂死，主明以嚴(yán)，將智以武，雖無出甲，席卷常山之險，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為從者。無以異于驅(qū)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臣竊以為大王之計過也。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大王不與秦，秦下甲據(jù)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河?xùn)|，取成皋，韓必入臣，梁則從風(fēng)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且夫從者聚群弱而攻至強，不料敵而輕戰(zhàn)，國貧而數(shù)舉兵，危亡之術(shù)也。臣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zhàn)，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夫從人飾辯虛辭，高主之節(jié)，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禍，無及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計之。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于汶山，浮江以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數(shù)雖多，然而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捍關(guān)。捍關(guān)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舉甲出武關(guān)，南面而伐，則北地絕。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nèi)，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夫待弱國之救，忘強秦之禍，此臣所以為大王患也。①《史記·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戰(zhàn)國策·魏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這里，張儀反復(fù)說項的中心內(nèi)容，就是秦國強大無比，楚國只有與秦結(jié)盟，才是保存自己并得以發(fā)展的安全之策。張儀特別提醒楚王，要他記住前不久與秦國開戰(zhàn)的教訓(xùn)：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齊、趙者，陰謀有合天下之心。楚嘗與秦構(gòu)難，戰(zhàn)于漢中，楚人不勝，列侯執(zhí)珪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漢中。楚王大怒，興兵襲秦，戰(zhàn)于藍田。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韓魏以全制其后，計無危于此者矣。愿大王孰計之。②《史記·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楚策一》《戰(zhàn)國策·楚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接下來，張儀再次論證合縱不會成功，而與秦國結(jié)盟才是最佳保國存社稷之良策：

今秦與楚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使秦太子入質(zhì)于楚，楚太子入質(zhì)于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伐。臣以為計無便于此者。①《史記·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楚策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就這樣，張儀通過一番雄辯滔滔的說項，不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使楚懷王乖乖地進入他設(shè)定的連橫套路中。此后，他又先后去韓國、齊國、趙國、燕國，以同樣的“利動”策略讓他們離開合縱而加入連橫的陣營，而這些諸侯國則無一例外地均被秦國各個擊破。

縱橫家說服各國君王的第二個策略是“卑而驕之”。他們利用各諸侯王的虛驕之心，當(dāng)著君王的面，使用最美艷動聽、無限夸飾的詞語，頌揚各個諸侯國的山川之險固、物產(chǎn)之豐饒、民風(fēng)之淳美、君王之英名，使君王們在洋洋盈耳的頌揚聲中昏昏然飄飄然，從而產(chǎn)生對他們的好感和信任。將此一策略運用得特別得心應(yīng)手的是蘇秦。他能針對不同對象，選用最切合這個人物心理和需要的語言。如對秦惠王，他主要頌揚其山川之固、士民之眾和兵法之教：

秦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東有關(guān)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眾，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②《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秦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對燕文侯，他主要是贊美其地大兵強和物產(chǎn)之豐：

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車六百乘，騎千匹，粟支數(shù)年。南有碣石、雁門之饒，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佃作而足于棗栗矣。此所謂天府者也。③《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燕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對韓宣王，他主要是贊頌韓國兵器之勁：

韓北有鞏、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谿子、少府、時力、距來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韓卒超足而射，百發(fā)不暇止，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韓卒之劍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陽、合賻、鄧師、宛馮、龍淵、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dāng)敵則斬堅甲鐵幕，革抉?芮，無不畢具。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跖勁弩，帶利劍，一人當(dāng)百，不足言也。夫以韓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計之。④《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韓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對魏襄王，他主要是贊揚魏國的人眾物阜：

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昆陽、召陵、舞陽、新都、新郪，東有淮、潁、煮棗、無胥，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棗，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之?dāng)?shù)，曾無所芻牧。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 殷殷，若有三軍之眾。……魏，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稱東藩，筑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為大王恥之。⑤《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戰(zhàn)國策·魏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對齊宣王，他主要是頌贊齊國地理位置之優(yōu)越、國力軍力之強大和國都臨淄的富庶繁華：

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齊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粟如邱山，三軍之良，五家之兵，進如鋒矢，戰(zhàn)如雷霆，解如風(fēng)雨。即有軍役，未嘗倍泰山，絕清河，涉勃海也。臨菑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不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fā)于遠縣，而臨菑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臨菑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菑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莫能當(dāng)。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竊為大王羞之。①《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齊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對楚威王，他則主要是贊頌楚國的國強君賢和軍力強大：

楚,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王也。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余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強與王之賢，天下莫能當(dāng)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臺之下矣。②《史記·蘇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稇?zhàn)國策·楚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蘇秦對東方六國的頌贊盡管言過其實，但討得了各國君主的歡心。這里展示了他設(shè)計說辭的匠心獨運：他對各國的國情爛熟于心，順口舉出的事例真實存在，這使被說的對象認(rèn)為他說的是實情。這一招既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又取得了國君的好感，以至于把他認(rèn)作久違的“知音”，對他故意夸飾吹噓的一些內(nèi)容和溜須拍馬的話語也就坦然接受，在不知不覺中認(rèn)可了他的主張，甘愿奉送他相位和金錢。

張儀的吹工似乎遠遜于蘇秦，這倒不是因為他不諳此道，而是因為他游說東方六國的主軸不是夸飾他們的優(yōu)勢，反倒是揭示他們的短板，所以主要是運用恫嚇之策。不過，他有時也稍稍運用吹拍的手段討某些國君的歡心。

縱橫家的第三個策略是輕諾寡信，貫穿其中的是蒙坑詐騙。他們可以隨口拋出一連串根本不準(zhǔn)備也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誘使國君們進入他設(shè)計的套中。你看，蘇秦對趙肅侯的承諾：“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旃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睂Τ踉S諾：“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韓、魏、燕、趙、衛(wèi)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宮，燕、代橐駝良馬必實外廄?！雹邸妒酚洝ぬK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能兌現(xiàn)嗎？張儀對楚懷王許諾的“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④《史記·張儀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能兌現(xiàn)嗎？

他許諾的“商於之地六百里”，更純粹是一個騙局。其他對齊、韓、趙、魏、燕等國君“全國保君”的承諾，實際上也都是騙局。顯然，縱橫家們是一批翻臉比翻書快、蒙坑拐騙理直氣壯、完全拋棄道德底線的人物。他們的活動將政治和外交中的“詭道”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翻云覆雨，技巧權(quán)術(shù)；當(dāng)面鄭重承諾，轉(zhuǎn)臉?biāo)啦徽J(rèn)賬；面帶迷人微笑，心懷鬼蜮伎倆；人前握手擁抱，背后使絆子插尖刀。他們認(rèn)定最終的成功就是一切，為達目的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縱橫家的第四個策略是縱橫捭闔、挑撥離間，不斷在列國間制造矛盾，激發(fā)事端。這一點，在張儀尤其是拿手好戲。為了破壞東方六國的“合縱”，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渲染六國間的利益沖突，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形容為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魏國，他極力強調(diào)魏國是四戰(zhàn)之地，處于齊、趙、韓、楚等國的的包圍中，怎么做也難以擺平同他們的關(guān)系，只有同秦國結(jié)盟才會安全。到楚國，他硬是離間了六國合縱的核心齊、楚聯(lián)盟，使兩國兵戎相見。到燕國，他大講趙王“狠戾無親”和圍攻燕都的往事，成功離間了燕、趙關(guān)系。張儀最后的杰作是將秦惠王、魏哀王和齊湣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惡張儀未已，而齊讓又至。張儀懼誅，乃因謂秦武王曰：“儀有愚計，愿效之?！蓖踉唬骸澳魏?？”對曰：“為秦社稷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齊必興師而伐梁。梁齊之兵連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按圖籍，此王業(yè)也。”秦王以為然，乃具革車三十乘，入儀之梁。齊果興師伐之。梁哀王恐。張儀曰：“王勿患也，請令罷齊兵?！蹦耸蛊渖崛笋T喜之楚，借使之齊，謂齊王曰：“王甚憎張儀；雖然，亦厚矣王之托儀于秦也！”齊王曰：“寡人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何以托儀？”對曰：“是乃王之托也。夫儀之出也，固與秦王約曰：‘為王計者，東方有大變，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故儀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齊必興師伐之。齊梁之兵連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間伐韓，入三川，出兵函谷而無伐，以臨周，祭器必出。挾天子，案圖籍，此王業(yè)也。'秦王以為然，故具革車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儀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內(nèi)罷國而外伐與國，廣鄰敵以內(nèi)自臨，而信儀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謂‘托儀'也?！?/p>

王曰：“善?！蹦耸菇獗＂佟妒酚洝垉x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

這里張儀將離間捏合之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將秦惠王、魏哀王和齊湣王一一收入彀中，一方面使自己暫時擺脫困境，一方面使秦、魏、齊暫時不動刀兵。第二年，他壽終正寢于魏國，算是在生命終結(jié)前夕干了一件促成列國間和平的好事。不過，張儀一生最顯著的功業(yè)是他用離間之術(shù)不斷破解蘇秦的“合縱”之策，最終導(dǎo)致秦國奏響了統(tǒng)一六國的凱歌。

縱橫家的第五個策略是連環(huán)設(shè)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使墮入局中者步步中招，最后達到他們設(shè)定的目標(biāo)。“秦、儀學(xué)于鬼谷，其術(shù)先揣摩其如何，然后捭闔，捭闔既動，然后用鉤鉗，鉤其端，然后鉗制之?！雹凇抖套映尅肪硭模逦臏Y閣《四庫全書》。這其中，最典型的是張儀誆騙楚王所設(shè)的“獻商於之地六百里”的騙局：楚王因貪心中局后，張儀破除齊、楚聯(lián)盟的目的達成；接著，以“豐邑六里”搪塞，使楚王震怒而發(fā)兵，結(jié)果在丹陽、藍田兩戰(zhàn)中楚軍慘敗，秦取楚丹陽、漢中兩地；再后來，是張儀二次入楚，利誘楚王“與秦親”，保證連橫之計繼續(xù)推行。在這一進程中，張儀將“鉤鉗之術(shù)”運用得可謂天衣無縫，妙不可言。

縱橫家游說諸侯國，取得政治和外交上的成功，目的是以此為籌碼，從君王那里獵取富貴利祿，以實現(xiàn)他們的人生價值?！翱计渌鶎W(xué)，非陰謀詭計即縱橫捭闔，駕傾河之辯，肆無稽之談，大要以進取為功業(yè)，殺人為英雄?！雹蹚埦懦桑骸睹献觽鳌肪硎?，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蘇秦毫不諱言他的目的是“以取尊榮”，結(jié)果一時獲得佩六國相印的殊榮。當(dāng)他從楚國北去趙國路經(jīng)自己的故鄉(xiāng)洛陽時，真是風(fēng)光無限：“車騎輜重……疑于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蘇秦之昆弟妻嫂側(cè)目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雹堋妒酚洝ぬK秦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他們沒有自己固定的信仰，行事也沒有道德底線。蘇秦是“合縱”之策的首創(chuàng)者，可他在游說七國時首訪的國家是秦國，獻出的計策是讓秦國“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如果秦惠王接納了他，他可能就是“連橫”之策的首創(chuàng)者了。所以，戴表元認(rèn)定他“利從則從，利橫則橫，其區(qū)區(qū)窮謀本不專有擯秦之心，惟不得于秦而從事于諸侯耳”①《剡源文集》卷二二《蘇秦傳》，清文淵閣《四庫全書》。。作為“合縱”之策的謀主，他應(yīng)該千方百計維護六國的團結(jié)，然而他在燕國私通燕易王的母親，最后又跑到齊國為燕國做內(nèi)應(yīng)，“欲破敝齊而為燕”，破壞了齊、燕之間的聯(lián)盟。黃震因此說他“使燕以報齊，食齊之祿而反誤之，不忠孰甚焉？又豈約從之初意哉？”②《黃氏日鈔》卷四六《蘇秦》，清文淵閣《四庫全書》。張儀是“連橫”之策的創(chuàng)始人，但他最后運用自己的智慧避免了秦、魏、齊三國間的一場戰(zhàn)爭。這說明他們沒有固定的政治信仰，只有利益考量，尤其是個人利益的考量。正因為如此，所以歷代從仁義道德出發(fā)給予縱橫家的評價基本都是否定的。孟子是蘇秦、張儀的同時代人，當(dāng)景春在他面前贊揚縱橫家是“大丈夫”時，孟子卻直斥他們是“妾婦之道”③《孟子·滕文公下》，《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與大丈夫根本不沾邊。稍后于孟子的荀子也將他們視為“態(tài)臣”④《荀子》卷九《臣道篇》，《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版。，即專門對君王諂媚逢迎的奸佞之臣。西漢初年的劉安直斥他們是“丑者”：“張儀、蘇秦，家務(wù)常居，身無定君，約從衡之事，為傾覆之謀，濁亂天下，撓滑諸侯，使百姓不遑啟居?；驈幕驒M，或合眾弱，或輔富強，此異行而歸于丑者也?！雹荨痘茨献印肪矶枴短┳逵?xùn)》，《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版。宋朝以后，理學(xué)大興，政治家和思想家特別看重人們的道德人格，所以對縱橫家的評價更低。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觀認(rèn)為他們不過是“利口之雄”，為君子所不齒：

所謂辯士者，必具三德、明五機，而利口者不與焉。昔蘇秦、張儀、犀首、陳軫、代厲之屬，嘗以辯名于世矣。然三德不足而五機有余，故事求遂而不問禮之得失，功求成而不恤義之存亡，偷合茍容，取濟一時而已。此其所以為利口之雄，而君子不道也。⑥《淮海集》巻一六《辯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

宋朝的張九成對縱橫家們更是義憤填膺，大罵其為“民賊”，認(rèn)定他們一無是處：

蘇秦得志于六國，腰佩六印，坐謀輜車，時君世主，擁帚先驅(qū)，郊迎側(cè)行，其見禮如此?？计渌鶎W(xué)，非陰謀詭計即縱橫捭闔……⑦張九成：《孟子傳》卷一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

蘇秦以不虞之譽以取富貴，張儀以求全之毀以取富貴，此兩人者，豈有心于天下國家哉？特以口舌覓官，為飽暖之資耳。一則專以譽而悅六國，一則專以毀而恐六國，天下性命皆系兩人之口舌。⑧張九成：《孟子傳》卷一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

商鞅、騶忌、孫臏、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立乎人之本朝，而以陰謀詭計縱橫捭闔卓異荒唐為事業(yè)，或竊相位，或坐輜車，或佩六印，或據(jù)康莊，揚揚以為得計，以圣賢之道觀之，其恥有過于此者乎？⑨張九成：《孟子傳》卷二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

這種純粹從傳統(tǒng)道德觀念出發(fā)的評論，抒發(fā)的是義憤，給出的并不是一種公允的歷史評價。

歷史雖然不拒絕道德評價，但更側(cè)重于從歷史發(fā)展的趨勢看待歷史人物的客觀作用。東漢王充肯定他們的事功：

蘇秦約六國為從，強秦不敢窺兵于關(guān)外。張儀為橫，六國不敢同攻于關(guān)內(nèi)。六國約從則秦畏而六國強，三秦稱橫則秦強而天下弱，功著效明載紀(jì)竹帛，雖賢何以加之……儀、秦排難之人也，處擾攘之世，行揣摩之術(shù)，當(dāng)此之時，稷、契不能與之爭計，禹、皋陶不能與之比效。①《論衡》卷一一《答佞》，《諸子集成》，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版。

有點偏離儒學(xué)正統(tǒng)思想的王充從事功標(biāo)準(zhǔn)出發(fā)的理性評價，較之義憤的詈罵似乎更接近真實。不過，王充也無法理解，人格看似卑微的縱橫家為什么能夠建立輝煌的功業(yè)，而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歷史發(fā)展的不自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