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回鶻王國棉織業(yè)考析＊

楊富學(xué) 單超成

一、問題的提出

高昌回鶻王國形成于9世紀(jì)中葉，以高昌（今新疆吐魯番）為都城，別失八里（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北12公里）為夏都，早期（848年～10世紀(jì)中葉）疆域廣大，轄地東起甘肅西部，南抵昆侖山北麓，西到于闐、喀什噶爾一帶，其勢力范圍一度向西擴張到中亞兩河流域①楊富學(xué)：《高昌回鶻王國的西部疆域問題》，朱雷主編：《唐代的歷史與社會》，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568～579頁。，中心區(qū)域應(yīng)為吐魯番、北庭、龜茲、焉耆、哈密、于闐、喀什等地。歷經(jīng)唐末、五代、宋、西遼以至于蒙元時期（包括1283年高昌回鶻亦都護遷居永昌，遙領(lǐng)高昌，以至于元朝滅亡的時段）。在長達五個世紀(jì)的國祚里，創(chuàng)造出了輝煌燦爛的高昌回鶻文化②李樹輝：《博采眾長、兼容并蓄的高昌回鶻文化》，鄭炳林、樊錦詩、楊富學(xué)主編：《絲綢之路民族古文字與文化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259～300頁。，使得漠北回鶻文化得以延續(xù)，繼而又影響到了后世的回鶻文明，此誠維吾爾族歷史文化發(fā)展之一重要階段也。

依史書記載，漠北時代的回鶻為一“居無恒所，隨水草流移”③《舊唐書》卷195《回紇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195頁。的游牧民族，實則并非完全如此。筆者近期的研究證明，漠北回鶻并非單純的游牧民族，定居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規(guī)模，商業(yè)也得到了相應(yīng)的發(fā)展①楊富學(xué)：《回鶻社會文化發(fā)展逆演進現(xiàn)象考析》，《暨南學(xué)報》2015年第4期，第148～150頁。，而且形成了一些居民點。在回鶻都城斡耳朵八里的居民點遺址中，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有工匠住宅，宅中殘存有松香、銅片、銅鏡等，說明定居人口的增加促成了漠北回鶻手工業(yè)的發(fā)展②С.В.Киселев,ДревниегородаМонголии,Советскаяархеология,1957,No.2,стр.45-46.。當(dāng)然，漠北蒙古高原時期之手工業(yè)只能算是初步的，具體情況尚不得而知，以理度之，皮革加工、制氈等應(yīng)較為普遍。

9世紀(jì)中葉，回鶻由漠北西遷至西域后，在原住居民高度發(fā)展的手工業(yè)技術(shù)的影響下，逐步掌握了諸多手工業(yè)技藝，逐漸發(fā)展出獨具地域性、民族性的高昌回鶻手工業(yè)。盡管漢文史料對此記載甚少，但吐魯番一帶出土的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為數(shù)較為豐富，結(jié)合敦煌出土的早期回鶻文世俗文書，大體可勾勒出高昌回鶻王國手工業(yè)的類型和發(fā)展脈絡(luò)，對研究高昌回鶻史乃至西域史具有重要意義。這里僅就其紡織業(yè)狀況略作考述。

二、高昌回鶻之紡織原料生產(chǎn)

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往往會帶動人們的衣著也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佞X居漠北時期，普通百姓多食肉寢皮，主要衣物大都來源于動物皮毛。這一局面在回鶻西遷至高昌地區(qū)后，得到了很大的改變。高昌等地豐富的棉花資源和先進的織布技術(shù)，對回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衣著由以皮毛為主而演變?yōu)橐悦拶|(zhì)衣物為主。

高昌地區(qū)的紡織原料以棉花最為重要。其植棉歷史非常悠久，從考古資料看，早在東漢至魏晉南北朝，棉花在西域已有種植。至高昌國與唐西州時期，棉花種植在西域，尤其是吐魯番一帶已非常普遍③李陽、楊富學(xué)：《高昌回鶻植棉業(yè)及其在世界棉植史上的地位》，《石河子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1期，第95～105頁。。9世紀(jì)中葉，回鶻西遷西域以后，迅速吸收了當(dāng)?shù)鼐用竦闹裁藜夹g(shù)。在吐魯番出土的回鶻文文書中，與棉花種植相關(guān)的文獻數(shù)量眾多，其中非常多見的詞匯就是“k?p?z”，即“棉花”。吐魯番出土回鶻文租佃契約TM 232,D176（U 5272）載：

1.taq??u y?l ikindi（ay）on yang?qa

2.mangabay t（?）mürk?k?p?ztar??u

3.yir k?rg?k bolup t（?）mi?ining

4.bu suwtaq?uduru borluq?n on

5.t（?）ngk?p?zyaqaqatudtumbu

6.[bu]on t（?）ngk?p?zniküz yang?da

7.ba??ta??birl?birürm?n bu

8.borluqn?ngn?gükim qalan?qaw?d?

9.borsar m?n t（?）mi?ibilürm?n bay

10.t（?）mur bilm?z

雞年二月初十，我巴依鐵穆爾（Bay Tamur）因需要種棉花的土地，于是以十秤子棉花的租金，租種了塔米赤（Tamichi）的位于該水渠對面的葡萄園。這十秤子的棉花，我將于初秋時節(jié)全部償還。該葡萄園所有的卡蘭稅（Qalan）由我塔米赤負責(zé)，巴依鐵穆爾概不負責(zé)。①W.Radloff,Uigurische Sprachdenkm?ler,Leningrad,1928,S.2-3;山田信夫著，小田壽典、ペーター·ツィ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編：《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第2卷，大阪大學(xué)出版會，1993年，第72頁；耿世民：《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78頁；李經(jīng)緯：《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輯解》，甘肅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77～79頁。

巴依鐵穆爾需要租種土地以種植棉花，而該土地原本是葡萄園。將葡萄園改為棉花種植地，以理度之，種植棉花應(yīng)是更有利可圖的。棉田，回鶻文作“k?p?z yir”，庶幾相當(dāng)于《突厥語大辭典》所謂之“k?p?zlik”②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校仲彝等譯：《突厥語大詞典》第1卷，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531頁。。 誠如前蘇聯(lián)學(xué)者吉洪諾夫（Д.И.Тихонов）所言，棉花種植是高昌回鶻普通家庭的副業(yè)，在糧食作物之外，如果家有余田，勞動人手有余力，一般家庭種植的經(jīng)濟作物都以棉花為主③Д.И.Тихонов,ХозяйсотвоиОбщественныйСтройУйгурскогоГосударстваX-XIVвв.,М.-Л.,1966,стр.82；[蘇]吉洪諾夫著，姬增祿譯：《十至十四世紀(jì)回鶻王國的經(jīng)濟和社會制度》，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8頁。。職是之故，在回鶻文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棉花借貸事宜，如TIID 43(U 5263)回鶻文借貸文書：

1.tonguzy?lü?ün?ay alt?y?grmik?

2.mangausin?k?k?p?z k?rg?k bolup saur?ya-

3.?irtin t?rt tangk?p?z tü?k?alt?m

4.küzyang?tayititangk?p?z k?nib?rürm?n

5.birgin??bar yoq bolsarm?n inimbudruq’?wd?kil?r

6.birl?b?rzün birm?din k??ürs?rm?n ilyang???

7.as???birl?b?rürm?n

豬年三月十六日，我烏斯納（Usina）因需棉花，從索里亞失里（Sauriyashiri）處借了四秤有利息的棉花。秋初，將如數(shù)歸還七秤棉花。如歸還前我發(fā)生什么，將由我弟篤博盧克（Dubruq）及家中人償還。如未按時歸還，就按民間慣例連同利息一起歸還。④W.Radloff,Uigurische Sprachdenkm?ler,Leningrad,1928,S.128;山田信夫著，小田壽典、ペーター·ツィ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編：《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第2卷，大阪大學(xué)出版會，1993年，第111頁；耿世民：《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212頁；李經(jīng)緯：《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輯解》，第48～49頁。

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也對高昌回鶻的棉花種植有確切記載，如大谷文書Ot.Ry.8078《回鶻天可敦下西州洿林界園子種田簿》有言：

1.天可敦下洿林界園子曹庭望青麥叁畝、緤肆畝、小麥伍畝。

該文書出現(xiàn)有“緤肆畝”“□彌緤叁畝”等字樣，歸“天可敦”所有?？啥貫榛佞X語qatun之音譯，《突厥語大詞典》言：“qatun可敦，夫人”①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校仲彝等譯：《突厥語大詞典》第1卷，第432頁。。是見，該文獻可作為高昌回鶻棉花生產(chǎn)的力證。至于文書的時代，池田溫推定在8世紀(jì)末以降②池田溫：《中國古代籍賬研究》，東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565頁。。但筆者覺得這個斷代未必確當(dāng)。因為8世紀(jì)末，回鶻的勢力主要局限于漠北地區(qū)，盡管789～792年回鶻與吐蕃在吐魯番有過爭奪，回鶻曾一度控制北庭、西州等地③森安孝夫：《ウィグルと吐蕃の北庭爭奪戦及びその後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東洋學(xué)報》55-4,1973年，第60～87頁；同氏：《増補：ウィグルと吐蕃の北庭爭奪戦及びその後の西域情勢について》，《アジア文化史論叢》第3卷，東京：山川出版社，1979年，第199～238頁。，但若言斯時吐魯番有棉花種植，似乎顯得令人難以相信。因為當(dāng)時漠北回鶻和吐蕃長期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回鶻在西域的存在，主要體現(xiàn)于軍事方面。在這種情形下，很難相信會有漠北回鶻人在西域有安定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是故，筆者認(rèn)為，該文獻的時代應(yīng)在9世紀(jì)中葉以后的高昌回鶻王國時期。

從回鶻文文書看，在高昌回鶻社會存在著以奴隸或雇工等形式為主要勞動力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手工業(yè)作坊，這些情況的存在與蒙元時期畏兀兒地區(qū)實行的地方基層組織大體是相適應(yīng)的?！对湔隆份d：“諸縣所屬村疃，凡五十家立為一社，不以是何諸色人等，并行入社。令社眾推舉年高，通曉農(nóng)事，有兼丁者立為社長?！雹芎榻鸶恍６ū荆骸对湔隆肪?3《戶部九·農(nóng)桑·勸農(nóng)立社事理》，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6年，第871頁。從回鶻文文書看，當(dāng)時回鶻社會中就存在村社，回鶻文寫作il或el。前蘇聯(lián)學(xué)者托爾斯托夫曾斷言，回鶻文文書中的“Il”一詞，“準(zhǔn)確地講，也就是國民村社”⑤С.П.Толстов,ДреввнийХорезм,Москва,1948,стр.259.。此說得到吉洪諾夫的支持，繼之，他以更豐富的資料證實了這一結(jié)論⑥Д. И. Тихонов, ТерминыЭльиБудунв Древних уигурских документах,Исследованияпоисториикультурынародов Востока.Сб.вчестьакад.И.А.Орбели,М.-Л.,1960,стр.250-255.。從回鶻文文書T II D 321回鶻文《派工單》看，村社擁有畜群，有專人放養(yǎng)：

1.[bar]sy?l bi?in?ay on yang?-qa

2.ba?qay-ak?z-ik-ligküzküni

3.birmi?buqan?i?k?-niil

4.-ningtum-a-niküt??i?rür

虎年五月初十，將輪到巴西·喀雅放養(yǎng)秋天繳稅的牛羊及村社的畜群。⑦W.Radloff,Uigurische Sprachdenkm?ler,Leningrad,1928,S.121;李經(jīng)緯：《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1頁。

其中的il，李經(jīng)緯譯作“村莊”，似有不妥⑧李經(jīng)緯：《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1頁。，故徑改為“村社”。由是以觀，元代畏兀兒社會也是以村社為單位的，人們的日常生活有可能是以村社為中心的，按照村社的安排進行勞作。手工業(yè)生產(chǎn)也以村社為單位，小手工業(yè)者須定期向政府繳納實物捐稅，同時服勞役、工差。如所周知，羊毛也是重要的紡織原料。據(jù)載，當(dāng)時回鶻人曾培育出優(yōu)良大尾羊，“尾重者三斤，小者一斤，肉如熊白而甚美”⑨《宋史》卷490《高昌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4110頁。。在高昌回鶻王國紡織業(yè)中，羊毛作為紡織原料，其地位僅次于棉花。

913年左右阿拉伯旅行家穆黑尼（Ibn Muhalnil）著《旅行記》曾言：“Taghazghaz（高昌回鶻）地俗食生熟之肉，衣羊毛與棉織品?！雹貶.Yule,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Vo1.I,London,1915,p.247.宋人洪皓《松漠紀(jì)聞》亦載回鶻地產(chǎn)“綿、毛、 、狨”等②（宋）洪皓著，翟立偉標(biāo)注：《松漠紀(jì)聞》，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3頁。。 為草棉，為西域所普遍種植者，有別于南方的木棉。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有言：“劫波育，或言劫貝者，訛也。正言伽波羅。高昌名 ，可以為布?！雹郏ㄌ疲┬?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13，《大正藏》第54冊，No.2128，頁413b。古代西域盛產(chǎn)的“白 布”，就是以“ ”為原料的?！端问贰じ卟齻鳌吩聘卟霎a(chǎn)“白 ”④《宋史》卷490《高昌傳》，第14111頁。，應(yīng)即此指。至于“綿”，是否同指草棉，不得而知?！懊焙汀搬酢睉?yīng)同類。這一記載，也證明在高昌回鶻王國中，棉花和羊毛為最重要的紡織原料。

及至元代，高昌回鶻地區(qū)成熟的植棉技術(shù)傳入內(nèi)地。元代散曲家蒲道源在《順齋閑居叢稿》卷16《西鄉(xiāng)宣差燕立帖木兒遺愛碣》中對回鶻人向陜西西鄉(xiāng)推廣植棉技術(shù)有如下記載：

侯畏吾兒人氏，名燕立帖木兒，閥閱名家，以至治三年（1323）由平?jīng)龈泄俎D(zhuǎn)蒞茲邑……又以邑民不知種木棉之利，自興元求子給社戶，且教以種之法。至今民得其利，而生理稍裕。⑤（元）蒲道源：《順齋閑居叢稿》，《元代珍本文集匯刊》本，臺北：“中央”圖書館編印，1970年，第665～666頁。

其中的“邑”指西鄉(xiāng)，即今陜西西鄉(xiāng)也，在元代隸屬于興元路（治今陜西漢中）。從這一記載知，畏兀兒人燕立帖木兒在充任陜西西鄉(xiāng)縣尹時，從興元路（漢中）求得棉花種子，引種至西鄉(xiāng)。在至治三年以前，即引種至漢中地區(qū)。

揆諸元司農(nóng)司編纂《農(nóng)桑輯要》卷2《播種·論苧麻木棉》條，有如下記載：

苧麻，本南方之物；木棉亦西域所產(chǎn)。近歲以來，苧麻藝于河南，木棉種于陜右，滋茂繁盛，與本土無異。⑥（元）司農(nóng)司編纂，石聲漢校注：《農(nóng)桑輯要校注》卷2《播種·論苧麻木棉》，中華書局，2014年，第55頁。

這里的“木棉”并非原產(chǎn)于南亞次大陸后經(jīng)中南半島傳入中原的南方木棉，而是原產(chǎn)于非洲經(jīng)西域而傳入中原的草棉。在我國古文獻中，常有把草棉稱作木棉的情況，如大蒙古國時期契丹名臣耶律楚材追隨成吉思汗游歷西域長達三年之久，留下了許多吟誦西域的詩篇，其中《贈高善長一百韻》寫道：“西方好風(fēng)土，大率無桑蠶。家家植木綿，是為垅種羊?！雹撸ㄔ┮沙淖?，謝方點校：《湛然居士文集》卷12，中華書局，1986年，第266頁。這里的“木綿”與“垅種羊”為同一個意思，皆指西域種植的棉花（草棉）⑧尚衍斌：《從茶、棉、葡萄酒、胡食的傳播看古代西域與祖國內(nèi)地的關(guān)系》，氏著：《元史及西域史叢考》，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400頁。。

《農(nóng)桑輯要》成書于至元十年（1273），其中的“近歲”說明陜西引種棉花當(dāng)在至元十年前不久，首先應(yīng)在關(guān)中地區(qū)種植，在至治年間，才進一步南傳至漢中一帶，此后漸次發(fā)展，中原得到廣泛種植。至于河南所產(chǎn)苧麻，來自南方，屬于真正意義上的木棉，與回鶻所產(chǎn)草棉無關(guān)，故略而不論。

值得提點的是，燕立帖木兒針對的對象，也是以社為單位的，正與《元典章》及回鶻文寫本T II D 321《派工單》的記載相呼應(yīng)。

三、高昌回鶻之棉織業(yè)

關(guān)于高昌回鶻的棉織業(yè)，在前引《宋史·高昌傳》中有簡略記載，文云：“高昌……出貂鼠、白 、繡文、花蕊布?！雹佟端问贰肪?90《高昌傳》，第14111頁。其中的“花蕊布”無疑為棉織物。在高昌回鶻王國西鄙的龜茲地區(qū)，“國城有市井而無錢貨，以花蕊布博易”②《宋史》卷490《龜茲傳》，第14123頁。。這里的花蕊布，其實就是粗棉布，回鶻語作“b?z”，有可能為漢語“葧”的對音③Simone-Christiane Raschmann,B?zin Uighur Buddhist Texts,Land Routesof the Silk Roadsand the Culrural Exchanges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 Beforethe10th Century.Desert Route Expedition International Seminar in Urumqi August 19-21,1990,Beijing:New World Press,1996,pp.589-599.。該詞在另外的場合似乎又被quanbu、qoqbu或quanbu所取代。quanbu似源于漢語“官布”一詞，本義是“棉織品、棉布”的意思，在一些回鶻文契約文書中有“代用貨幣”之意④鄭炳林、楊富學(xué)：《敦煌西域出土回鶻文文獻所載qunbu與漢文文獻所見官布研究》，《敦煌學(xué)輯刊》1997年第2期，第19～27頁。。成書于11世紀(jì)的《突厥語大辭典》記載道：

Kamdu，長四蓋斯，幅寬一拃的一塊布，上面蓋有回鶻國王的印，在交易中當(dāng)貨幣使用。如果這布舊了，每七年可洗一次，再重新蓋印。⑤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校仲彝等譯：《突厥語大辭典》第1卷，第442頁。

其中的“kamdu”一詞，依耿世民先生的意見，應(yīng)來自于回鶻文quanbu“官布”⑥耿世民：《喀喇汗王朝與喀什噶里的〈突厥語詞典〉》，《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6期，第100～103頁。，或可信從。在吐魯番出土回鶻文買賣文書中有25件書寫有價格語，其中17件上都記載有作為貨幣的粗棉布⑦劉戈：《回鶻文契約文書初探》，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第69頁。。在這些文書中，粗棉布貨幣用來買賣奴隸、買賣土地、借貸、納稅、記賬、記債和遺產(chǎn)贈與⑧李經(jīng)緯：《吐魯番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第5、8、9、12、48、88、92、104、122、123、149～151、173、180、181、183、239、240、254、256、280、281、302頁。。

粗棉布在古代回鶻社會中具有一般等價物職能，可以說是高昌回鶻王國中最為通用的貨幣⑨楊富學(xué)：《古代新疆實物貨幣——粗棉布》，《中國錢幣》1989年第3期，第14～17頁。。在吐魯番出土的回鶻文文書中多有棉布的記載，如TM 206,D187(Mainz 693)《鐵特迷利格等買賣婦女契》：

1.bi?in y?l?ah?aput ay ikiya?g?

2.-qa mangat?tmilig qar-abuq-a

3.ik?gü-k?qar?l?? k（?）rg ?k bolup

4.qutlu? atl?? qatun ki?i-nisat?p

5.qutlu? t?mür-tin y?z?ligqal?n b?z

6.ald?m?zbu y?z?ligb?z-ni

7.sat?? q?lm??kün üz-?biz

8.t?tmiligqar-abuq-aik?gü tük?l

9.sanap alt?m?zm?n qutlu? t?mür

10.y(?)m?tük?l sanap birdimbu qutlu?

猴年臘月初二，我鐵特迷利格（T?tmilig）[和]喀喇·不花（Qar-a Buq）兩個人因需要開支，而把名叫庫特魯赫（）的女人賣了，從庫特魯赫·鐵木耳（T?mür）那里得到了一百五十[個]粗棉布，這一百五十[個]棉布，在成交之日我們，鐵特迷利格[和]喀喇·不花兩個人完全數(shù)清收到了；我?guī)焯佤敽铡よF木耳也完全數(shù)清付給了。①W.Radloff,Uigurische Schriftstücke,in Text und übersetzung,A.Grünwedel,Berichtüber Arch?ologische Arbeiten in Idukuschari und Umgebung im Winter 1902-1903,Münich,1905,S.189-190;С.Е.Малов,Памятники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ойПисьменности.Текстыиисследования,М.-Л.1951,стр.211-214;山田信夫著，小田壽典、ペーター·ツィ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編：《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第2卷，大阪大學(xué)出版會，1993年，第59頁；耿世民：《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23～125頁。參見李經(jīng)緯、靳尚宜、顏秀萍：《高昌回鶻文獻語言研究》，新疆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534～536頁。

諸如此類的與棉布相關(guān)的文書還有很多。在這些文書中，棉織品詞匯很多，除棉布（b?z）外，還有官布（qunpu）、粗棉布（tas b?z）、細棉布（in?k?b?z）、棉質(zhì)上衣（??kr?k）、厚棉布（qal?n b?z）、棉布衫（??kr?k）、高昌棉布（qo?u b?z-in）、有絮棉花（q?t??l??）、沒絮棉花（q?t??s?z）等，此外還有一些詞匯，有可能為棉織品，也可能為麻織品，但考慮到高昌地區(qū)棉花的盛產(chǎn)，推定其為棉織品似乎更合乎情理，如被褥（t???k）、被單（?rtüg）、褲子（üm）、上衣（ton）、白被褥（ürüngyirliq）、衣料（k?dimlig）、長衣（tonant?）、臥褥（t???k）、坎肩兒（k?küzm?k）、睡服（udru）、手帕（suuluq或il?tü）、襯單（?imdanni）、胸衣（k?küzb?g）、冬衣（k?b?z b?zi）、夏衣（altm??b?z）、四角被褥（t?rtkil t???k）、白被褥（yurüng tartat???k）、灰白褥子（aq tarta t???k）、黑衣服（qara ton）、床單（??ük-k?）、布套（qaw?aq）等。

既有如此眾多的棉織品，則回鶻社會中必有很多的紡織工。吐魯番七克臺出土U 5242（T II ?iqtim 7）回鶻文《分配奴隸所得協(xié)議》載：

1.barsy?l toquzun?ay alt?otuz-qa

2.biz otuz-nungb(..)ltur atl(?)? tmir?i

3.qaraba?toy?n co?-nungay s?l??(?)

4.atl(?)? ’?b?iqaraba?b?z-?ibu ik?gü

5.b?g?r-l?r-ing?ay?tmat?n ?r’?bci

6.bolm??-lar

虎年九月二十六日，我們屬于奧吐孜（Otuz）的名叫B//ltur的鐵匠奴隸和屬于脫因·楚赫（Toy?n ?o?）的名叫阿依·斯利赫（Ay S?l??）的紡織女奴二人未經(jīng)官人的同意，結(jié)為夫妻。②R.R.Arat,Eski Türk hukuk vesikalari,Journal de la SociétéFinno-Ougrienne 65:1,1964,S.64-65;W.Radloff,Uigurische Sprachdenkm?ler,Leningrad 1928,S.125-126；山田信夫著，小田壽典、ペーター·ツイ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編：《ゥ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2，大阪大學(xué)出版會，1993年，第147～148頁；耿世民：《回鶻文社會經(jīng)濟文書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247～248頁。

其中的紡織女工阿依·斯利赫的身份為農(nóng)奴。高昌回鶻時期農(nóng)奴制普遍存在，阿依·斯利赫即應(yīng)為某個封建莊園中精通紡織手藝的農(nóng)奴。既有織布工，則說明當(dāng)時回鶻人最起碼應(yīng)掌握了簡單紡織工具的使用方法，發(fā)展出家庭紡織業(yè)。敦煌出土的回鶻文文書Or.8212-181如是載：

yoq taqiekki?i?ar-ib?ziursa? timin

l?wkibulur b?zi-mü k?lür?yin n?qilayin b?lgülüg

如果你們再放兩（匹）臥機布，我們就帶來兩匹立機布。①J.Hamilton,Manuscrits ou?goursduⅨe-Ⅹesièclede Touen-houang,Tome1,Paris1986,pp.143,145;楊富學(xué)、牛汝極：《沙州回鶻及其文獻》，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101、103頁。

文獻中的臥機即臥式織布機，立機即立式織布機。立機是古代踏板織機中的一種，腳踩提綜使得織工能騰出手來做其他事物，大大提高了生產(chǎn)力。元人薛景石撰《梓人遺制圖說》，圖文并茂，專門詳細地講述各種織機。

Or.8212-181是一份由沙州寄往哈密的信件。彼時，包括哈密在內(nèi)的高昌回鶻王國與河西走廊的沙州（?a?u）、肅州（Süg?ü）交往甚密，三地物資交流頻繁，帶動了各地手工業(yè)工具及技術(shù)的完善。約在唐末五代之間，敦煌契約文書中出現(xiàn)了織機的記載，諸如“立機”、“好立機”、“立機紲”、“立居”等名目。敦煌遺書P.2032v《后晉時期浄土寺諸色入破歷算會稿》載：“立機壹疋，斜褐一段，宋法律手上西倉折物入。立機壹疋，唐丑兒押衙女患念誦用……立機一疋，史生患念誦入……官布一疋，立機一疋，連興押[牙]患時經(jīng)儭入?！雹谏虾９偶霭嫔?、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1頁。錄文見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3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1990年，第459～460頁。此外，在敦煌出土文獻中，關(guān)于織布機的記載是比較多見的。敦煌莫高窟五代時期的壁畫中亦有織機形象，如莫高窟第98窟北壁五代時期壁畫《華嚴(yán)經(jīng)變》中就有立機圖像③王進玉：《敦煌學(xué)和科技史》，甘肅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443頁。。

明代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載，用于“取織絨褐”的綿羊，“先自西域傳入臨洮，今蘭州獨盛，故褐之細者皆出蘭州……凡織絨褐機大于布機，用綜八扇，穿經(jīng)度縷，下施四踏輪，踏起經(jīng)隔二拋緯，故織出紋成斜現(xiàn)。其梭長一尺二寸，機織、羊種皆彼時歸夷傳來，故至今織工皆其族類，中國無與也?！雹躘明]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卷上《乃服》，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3年，第40～41頁。這里的“歸夷”指的是歸順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而且明言來自蘭州，推而論之，這種紡織技術(shù)應(yīng)由甘肅傳入內(nèi)地。值得特別提點的是，關(guān)于立織機所織布匹，在敦煌寫本P.2992v（3）《曹議金致回鶻順化可汗?fàn)睢分杏蟹从常?/p>

季夏極熱，伏惟弟順化可汗天子，尊體動止萬福，即日兄大王蒙恩，不審近日尊體何似，伏惟順時，倍加保重……今遣內(nèi)親從都頭價榮實等謝賀，輕信上好燕脂、表（鑲）玉壹團重捌斤、白綿綾伍疋、安西紲兩疋、立機細紲?zhǔn)鞍岂?、官布陸拾疋，以前物等，到，垂檢容。更有懷，并在賈都頭口申陳子細。謹(jǐn)狀。⑤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61頁。錄文見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1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459～460頁。

這是一封沙州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議金致甘州回鶻統(tǒng)治者順化可汗的信函，其中記載有“立機細紲”，可反映兩方面的問題，首先，沙州用立機織布應(yīng)早于甘州；其二，甘州回鶻已開始擁有由立機制造的布匹。若慮及西域古代紡織技術(shù)的發(fā)達，宋元時代已普遍使用立機織制地毯等毛織品和棉織品，故而可以推定，約在宋元時期，立織機由西域經(jīng)由敦煌、甘州而傳至中原，嗣后，中原地區(qū)據(jù)之進一步對這種織布機進行改造，使之日臻完善。

四、結(jié)論

作為西域回鶻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高昌（今吐魯番），自漢代起，就一直是多民族聚居地，歷史上諸多民族在此繁衍生息，諸多文化融為一爐，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地方文化。高昌擁有棉花種植的天然環(huán)境優(yōu)勢，植棉歷史悠久，種植普遍，自漢代以來，經(jīng)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數(shù)個世紀(jì)的發(fā)展，技藝日趨精湛，當(dāng)?shù)鼐用駥⒚藁óa(chǎn)業(yè)作為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9世紀(jì)中葉漠北回鶻西遷高昌，繼承和發(fā)展了吐魯番一帶的植棉業(yè)與棉織業(yè)。在高昌回鶻王國，棉織物用途廣泛，除日常衣著外尚且用于貨幣流通等，所生產(chǎn)的棉織品種類繁多，質(zhì)地優(yōu)良。人們將棉花種植技術(shù)傳入內(nèi)地，且進行紡織工具的交流使用，促進了中原棉織技藝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