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曲

◎周天紅

一條小溪九灣十八沱地繞著村子從東而西流過，每一個水沱都有水有魚又有名，泡子沱，仙人沱，落陽沱，最有些說道的當(dāng)數(shù)錄音沱了。

錄音沱最大，水深不見底。據(jù)村里人講，錄音沱的水從來就沒有干過，就是那年大天旱的時候，村長組織了一大幫人從錄音沱里抽水灌田喂牲口，剛要抽到一大半的時候，天空就烏天黑暗突降大雨了。那雨呀，大著呢，差點(diǎn)把小半個村子都淹了。有人說，錄音沱靈性得很，動了沱里的水，上天都會動怒的。這只是一個傳說。不過，天氣發(fā)生變化有風(fēng)有雨時，從錄音沱里發(fā)出的聲音倒是奇奇怪怪的，細(xì)聽起來，有點(diǎn)“二胡曲”的味道。錄音沱地處一個巖灣子腳下，那風(fēng)吹著發(fā)出的聲音還真有點(diǎn)像錄音機(jī)放磁帶唱小曲兒，錄音沱這個名字就是這么個來的，村子也就叫了錄音沱這個名稱。

二胡曲與錄音沱是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

真要說到二胡曲，錄音沱方圓二三十里地界，當(dāng)數(shù)先二先生拉得最好了。

先二先生那把二胡，是他老伴送的。

倆人結(jié)婚還沒三天呢，先二先生就被抓了“壯丁”當(dāng)了兵。沒辦法呀，臨走時，老婆把自己從娘家?guī)淼囊话讯徒o了他，也算是留個念想了。先二先生跟著老岳父學(xué)了三年拉二胡的手藝，學(xué)會了手藝還得了個好老婆，高高大大的，能挑能抬，是鄉(xiāng)下人多好的福氣，幾輩子才修得來的?？蛇@被抓了壯丁槍林彈雨小命兒像螞蚱一樣被別人抽來提去的，腦殼和二胡一樣都掛在了褲腰帶上，何時能看到日頭回到家門那都是說不清楚的事兒。

先二先生終于回家了，可老婆呢，前幾年就得病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除了一把二胡，先二先生就一無所有了。

錄音沱，先二先生二胡曲一響，大家都知道，準(zhǔn)是他老人家又在想老伴了，幾十年都是這樣。

先二先生說，只要二胡能響，我相信她一定還活著。

村里人看著先二先生拉著二胡曲一天天老去，無語，只能無語。

先二先生的二胡曲突然就不響了，這可是錄音沱的大事兒。錄音沱那錄音機(jī)一般的聲響和先二先生的二胡曲一樣，時刻牽動著村里人的神經(jīng)。難道錄音沱的水要干？是不是先二先生要不行了？

二胡的弦兒斷了，先二先生真要不行了。望著斷了的胡弦兒，像抱著自己親人一樣一遍遍撫摸著二胡，先二先生一天天迅速地老去，頭發(fā)胡子全白了。人的命啊，有時脆弱得比牲口還不如。牲口沒有什么想法呀，成天吃呀睡呀的就過去了。人啊，想法多，有時一想不通，就出大毛病了。先二先生像一抱被擠干水的破棉絮，簡單地堆放在村子口被風(fēng)吹來吹去，就是吹不出半點(diǎn)聲響。

村長說，這樣下去不行，先二先生可是錄音沱的寶貝，他當(dāng)兵回來后不但教村里人拉二胡、科學(xué)種田，還在村子口東邊的學(xué)校里教村里大人小娃識字，縣上的大領(lǐng)導(dǎo)見著他都要恭恭敬敬地遞上煙點(diǎn)上，你們知道是為什么嗎？先二先生是革命功臣，他在敵人的隊伍里給我們的部隊送了許多情報，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們得想辦法救他。

怎么個救法喲？

怎么救，村長都還沒想出個好辦法。這錄音沱橫豎幾十里的地界，會拉二胡的還沒幾個人呢，更不要說能修好二胡的了。

村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聽著，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終于有了門路。

七十里以外的三道拐的小場鎮(zhèn)子上，有一個會修二胡的店子。

聽說有人會修二胡，先二先生一下就像充了氣的皮球，來勁兒了。

村長領(lǐng)著先二先生抱著二胡過錄音沱，上磨盤嶺，下十里坡，去倒橋子上公共汽車，連夜連晚到了三道拐。真有會修二胡的店子，店主是個女人，六十好幾的年齡了。

女人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耳不聾手不抖還麻利得很，三五兩下就把二胡修好了。

先二先生說，修一把二胡要多少錢？

女人說，不要錢。

先二先生說，不要錢，你怎么還開著這個店呢？

女人說，開店就一定要收錢嗎？

先二先生和村長一樣，一下就愣呆了。

女人說，我在等人。三十年了，我老伴跟著一幫戲班子出門拉二胡，再沒回來過，就留了這個修二胡修樂器的店子。我守著，一直守著。我相信，只要這個店子還在，他就一定會回來。

先二先生一屁股坐在小店的門坎上，慢慢地取出二胡，輕輕地拉著，多么好聽的二胡曲呀。

村長聽見了，女人聽見了，也許，一個小鎮(zhèn)場上的人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