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洋(北京)
有時,身體是要扶起的角色。禮佛,叩拜。彼岸的盡頭有清水。靈在路上,腳也在路上。夢從靈魂里出走,身體倒進濃稠的夜晚。在身體里種一株樹,用綠色慶祝,用風雨慶祝。
所有的身體都長在春天松動的夢里。所有的身體從子宮里來。所有的身體都泛起柔波。所有的身體都將化成灰土。身體是男人的藥引,女人的簪子。胡須,情絲。一個身體糾纏另一個身體。河流在身體里熬成苦藥,簪子用目光豎起一堵墻。鏡子隱藏了一張臉。時間用皺紋緝捕一張臉。詢問時間,詢問眼睛。大多數時候,眼睛輕易閉上,耳朵充當了陰暗的器官。
李白和酒葫蘆在水上練習平衡。手掌暗中傳遞力量,英雄一聲嘆息。西域都護府的脈搏隨著馬蹄吶喊:沙場、鐵戈、樓蘭。身體榮升、貶謫,牙齒跟舌頭爭辯,耳朵卻在裝聾。不過是擺設,不過是這副皮囊。睡眠伐倒了身體。一株樹用根抓緊自己蒼老的身影。
書里有靈知。一本書是書生前世的胎記。一本書是一具靜候開啟的匙,上面布滿灰塵與密語。一本書把自己寫進午夜,寫在一尊觀音像上,寫在先秦的石柱上。冰柱掛滿屋檐,冬夜苦讀的書生。時間在火爐前化成了水,一滴滴流進午夜。磷火閃爍,一個影子從白壁上探出頭來。書里有人長長嘆息,像一陣寒風刮過枯井。
子夜,星河橫亙于蒼穹。孤獨舔著書生的后腦勺。讀書需要光源開示:螢火,或者,斧光。讀書需要一個地址:蓮花之上,或者,煤油燈下。謎語從一個嘴巴傳到另一個嘴巴。詞語,空氣里躍動的火星。樹木帶著年輪做夢,白衣公子帶著青春的面孔做夢。書生帶著五車線裝的書,趕往京城的考場。
官袍官帽從書里走出來。鴻鵠和燕雀從書里飛出來。聲音讓一本書活過來,讓一本書轉世。聲音是書的朝圣者。朝圣者的目光穿過我,像聲音穿過一把豎琴。書中,熟睡的西紅柿正在脹裂,一株松樹脫掉老皮。書中,有人在宋朝吹響號角,有人把斷橋和傳說修好。書中,有人等待紅狐出現,有人希望蝴蝶轉世。豎排版的書是一種儀式。隸書和小篆在竹簡里念經,祝禱或是詛咒。落榜的日子,書生把自己揉成一團紙。參禪的人把它展開,變成護身的袈裟。
夜晚是神拂下的寬大衣袖。僧人摘下成熟的葡萄,夢盛陶罐里。北方的修道院,馬和先知出場。帶著信仰,帶著經書出發(fā),少年的胸口焐熱了黑暗俘獲的水滴,琴鍵般跳動。修道是漫長的黑暗之旅。夜晚垂下白手帕像噩夢的幕。
抬起頭,星星在夢中交換記憶。行路,飲水,坐定休息。不知名的夜晚,晦澀和疲憊無端而來。抬起衣袖,捋順行程壓傷的褶皺。黃昏垂釣。一場瘟疫,少年生病,柳樹長出腫瘤。時間打了死結,潦草地擲在那里。墳墓堆突顯,經文從嗓子里昏厥。詞語,無辜的泡沫。
馬蹄潰敗后信仰變形。信仰緊湊而沉重,像宗教里的裹尸布。虛構的人像菱形的夢,像撒下的水銀,光線四散……神有著幽暗的輪廓。橄欖枝復活,花朵有圣母般的面孔。啟示,黎明指路的明星。止步于面孔,止步于流光溢彩,止步于璀璨之物。
祈靈與夢境,遙不可及的征途。桉樹下,安普老人在講法:“凡神所示明的,都是好的;凡有過光的地方,不可過分趨近。”
故鄉(xiāng)把方言打碎,咽進肚里。嘴唇陷入口紅的矯飾,城市的喧囂太吵鬧。蝌蚪不識句號,水泥不識大地。草木不識鄉(xiāng)間兄弟,星期六不識二十四節(jié)氣。臉陷入屏幕,鳥聲被城市擋回去。無由之苦跟著我,手指,垂在鏡的陰影里。
厭倦工業(yè)動過的一切。日子吃掉日子,臉吃掉臉。這一天,人的欲望太多。樓宇、電視、廣告,盡是些離開地平線的事物。肉的一天,沒有骨頭。鐘表擰緊時間,皮膚的欲望浮在空中。這一天,人的欲望太多,世界深得像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