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里的“消防衛(wèi)士”

張渺 袁文幻

看到巴西國家博物館大火的新聞時，關爭爭正在故宮特勤消防中隊的食堂吃晚飯。作為北京消防天安門支隊故宮特勤中隊1班班長，這位消防員剛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消防安全訓練和巡檢。

故宮特勤消防中隊位于故宮東華門內(nèi)，成立于1970年，最早只是一個消防排，1975年更名為故宮消防中隊，2016年更名為故宮特勤消防中隊，副營級建制，編制45人，所有人員共計62人。

據(jù)指導員蔡瑞介紹，故宮特勤隊負擔著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天安門地區(qū)方圓3.74平方公里的“防火滅火、重大安保、反恐處突和應急救援”任務。

這座古老的宮殿48年未出現(xiàn)過重大火情，最危險的一次是在1987年8月，景陽宮遭遇雷擊引起火災，燒毀了部分建筑。為了應對雷擊，如今，故宮里所有的建筑都裝有避雷針，甚至連每臺空調(diào)都裝有接地的線路。

巴西國博大火之后，故宮特勤消防中隊的年輕人立刻想到了自己守衛(wèi)著的這片區(qū)域。關爭爭的第一反應是：“我們絕對不會讓故宮發(fā)生這種事。”中國國家文物局在9月7日發(fā)布了《關于加強文物博物館單位消防安全工作的通知》，里面的一句話是，“給文物消防安全工作再次敲響警鐘”。

中國的博物館最重視防火

在這座有著近600年歷史的木結構宮殿群里，關爭爭已經(jīng)工作了7年。每天早上6點鐘，他和其他消防官兵需要沿著宮墻跑完3公里一整圈。隨后他們會進行負重跳臺階、折返跑、設備使用等訓練。

中隊每周都有考核，其中一項要求消防員抱著3卷20米長的消防水帶，在13秒之內(nèi)跑完58米，還要一邊跑一邊把水帶連接到一起。

對于巴西國博大火的事，關爭爭出于職業(yè)原因關注了o他留意的內(nèi)容，包括對起火原因的推斷和大火造成的損失?！奥犝f有2000多萬件藏品，還有一個美洲最早的人類頭骨都燒沒了？”他說。

發(fā)生在9月3日凌晨的火災，讓巴西國家博物館損失了近90%的藏品，其中包括拉丁美洲第一具埃及木乃伊、當?shù)卦紩r期到現(xiàn)代的文化收藏、國王的寶座，以及哺乳動物、魚、昆蟲、鳥、爬行動物和植物的標本一一其中有的生物，甚至已經(jīng)滅絕了。

巴西文化部長對媒體的解釋是“電路老化短路”。推特上另一個流傳的說法是，一個落在博物館屋頂上的熱氣球帶來了那場災難。

根據(jù)英國《衛(wèi)報》的報道，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巴西長年來對博物館不夠重視。這座博物館是巴西最古老的博物館之一，整棟建筑曾經(jīng)是19世紀初的葡萄牙王宮，有“嚴重的預算縮減和陳舊的火災預防系統(tǒng)”。當消防隊員到達現(xiàn)場時，距離建筑很近的兩個消防栓出了故障，消防員甚至不得不去附近的湖里取水。

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提到，從2014年開始，巴西國家博物館再也沒有收到過全額的年度預算12.8萬美元。今年它僅收到了1.3萬美元。2017年年底，由于資金短缺，巴西國博館長甚至不得不去眾籌修復一個“很受歡迎但白蟻成災”的展廳。

巴西博物館副館長告訴巴西電視臺，每天下班前，他都會拔掉辦公室里所有插頭，減小火災風險?！爸恍枰?014年巴西世界杯修建場館的四分之一的錢，就足夠讓這個博物館安全和煥然一新。”

據(jù)媒體報道，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里約花了150億美元，2016年的巴西奧運會則花了131億美元。

大火的第二天，抗議者聚集在巴西國家博物館門前，要求政府公開損失的范圍并且承諾重建，警察使用辣椒水和催淚瓦斯驅(qū)散了他們。

1958年4月，紐約現(xiàn)代藝術館的一場大火燒掉了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睡蓮”系列的一張畫作，幸好，大部分文物未受損害。2016年，印度國家博物館自然歷史館遭遇火災，整棟建筑被大火損毀。1978年7月，位于里約熱內(nèi)盧的現(xiàn)代美術館發(fā)生了火災，短短40分鐘之內(nèi)，畢加索、米羅、達利等大師的上千件作品被火焰吞噬，最終僅留下了50件。

40年后，大火又一次吞噬了人類的珍藏?！拔覀冊僖猜牪坏疆?shù)鼐用裾f的數(shù)百種語言和方言的錄音，那是很多當?shù)卣Z言字典和教科書的材料。許多藏品被燒毀了，它們原本可以帶孩子們?nèi)ジ惺軞v史的重要性。這種感受是珍貴的、不可替代的?！泵绹度A盛頓郵報》寫道。

“那是拉美最好的博物館之一?！笔锥疾┪镳^學術委員會主任郭小凌對記者說，“拉美有兩個好的博物館，一個是巴西的國家博物館，還有一個是墨西哥的人類學博物館，現(xiàn)在其中一個燒沒了。太慘痛了，這是全人類的損失?！?/p>

這位世界上古史和西方史學者，曾在2005-2016年期間擔任首都博物館館長。這座博物館位于北京長安街西延長線上，原館址是“北京孔廟”，是一座大型綜合性博物館，于2005年竣工，次年正式開展，首次展出的特展展品包括特地從大英博物館運來的木乃伊。

據(jù)郭小凌介紹，首都博物館的庫房設計安裝在博物館地下，防火防水的大門一關，就跟外界徹底隔絕了，“非常安全”。為了應對火災，首博還配備了龐大的消防保護系統(tǒng)，包括煙感報警器、自動干粉滅火裝置等。

“任何一點‘動火都不能進入庫房?！惫×枵f。

在消防術語中，動火指的是在禁火區(qū)內(nèi)進行的一切可能產(chǎn)生火焰、火花和熾熱表面的臨時性作業(yè)?！安┪镳^最大的威脅是火災，水災不大會改變文物的物理形態(tài)，災后可以酌情修復，火災卻是毀滅性災難。中國的博物館，對防火是最重視的?！?/p>

防火工作的最后一道防線

為了保護這座宮殿中的博物院，故宮特勤消防中隊的年輕人，需要牢記宮里所有宮殿的位置和布局，了解每一條道路，以及所有建筑的結構特點。

“在故宮從事消防工作很有榮譽感。”關爭爭說。

建隊之初，特勤中隊在故宮的城墻上設置了專門的“瞭望哨”，一年365天組織官兵晝夜輪流守望巡邏，“既防火、又防盜”。近幾年來，故宮的技防手段更新?lián)Q代，城墻上安裝了高清攝像頭，“嘹望哨”改成了“火衛(wèi)崗”。

特勤中隊的巡檢方式，是以故宮中軸線為基準，圍繞外朝“三大殿”、內(nèi)廷“后三宮”、8個藏寶專題館進行“日巡、周查、月檢”，以及節(jié)慶活動聯(lián)合檢查。

消防員每天分成四班，輪流巡邏，把整個故宮劃為10個區(qū)域，挨個檢查8728間殿宇宮室、161個消防栓和3000多個滅火器，以及所有的用電設施。這樣的巡查“全天候、無縫隙、不間斷”。

在2013年故宮全面禁煙之前，消防員還必須檢查所有的垃圾桶、革堆和樹洞，以防游客隨手拋出一根煙頭就釀成一場災難。

禁煙是故宮博物院現(xiàn)任院長單霽翔發(fā)起的，禁煙之后，除了游客，故宮里的員工也必須到東華門、西華門外的吸煙區(qū)去抽煙了。起初還有幾位老員工不樂意，拄著拐杖去找單霽翔討說法。

但單霽翔對這件事十分堅持，他曾從故宮青磚的地縫里摳出過1000多個煙頭。在他看來，對木結構建筑群來說，全面禁煙“必須推行”。

禁煙也讓關爭爭覺得“松了口氣”，“人為的火災影響因素減少了”。據(jù)他回憶，剛來到故宮特勤消防中隊時，故宮還沒有禁煙，如今游客的打火機都進不了故宮，統(tǒng)一放進安檢口的回收筐里。

特勤中隊也帶頭執(zhí)行了這項措施，消防官兵全體禁煙，連廚房的煤氣灶都改成了電熱鍋。然而除了煙頭這樣的明火，另一件需要消防員注意的事，是所有用電設施的線路。

2016年明，故宮中軸線上的三大宮、三大殿內(nèi)拉進了電線，點亮了燈光。為了消除消防安全隱患，這座木結構建筑群里所有的電線，都是先裝在橡膠的絕緣管中，再放進金屬管中。后者的功能是給線路降溫，“線路過熱會點燃外層的橡膠管，加一層金屬管就可以避免這種情況”。選用LED冷光源，一方面減少光照對文物的損害，另—方面也是為了降低溫度。

單霽翔曾對媒體介紹，故宮里所有的燈架和線路都脫離古建筑1.5米以上，每一盞燈都有專人值守，經(jīng)過3年的調(diào)研，才做出了這個讓消防部門能夠通過的掌燈方案。

每一次布展也讓消防隊格外重視，除了展廳使用的材料都能夠阻燃之外，天安門支隊的防火監(jiān)督員也會提前來查看，再跟故宮的消防部門溝通協(xié)調(diào)。

幾年前，《清明上河圖》在武英殿展出時，消防隊的日常巡視，增加了每隔一會兒就去武英殿巡視一圈的工作內(nèi)容。

比起時不時的展覽，最讓這些年輕人在意的，是故宮里的修繕工程。

最近開始修繕的養(yǎng)心殿，在媒體上引發(fā)過一輪關注。不為大多數(shù)人所知道的，是故宮特勤消防中隊提前做出的種種消防預警。工程開始之后，工地附近的幾個消防栓上，就已經(jīng)提前接上了消防水帶，每個消防栓都被反復確認能夠出水。

修繕工作中難免會用到電焊工具，或是使用瀝青這種溫度較高的材料。一旦需要動火作業(yè)，施工部門就會提前通知消防隊員到場監(jiān)督，“確保萬無一失”。

宮里道路狹窄，正常規(guī)格的消防車無法通行。故宮特勤消防中隊擁有一輛小號的消防車，以及巡檢用的電瓶車，“這是別的中隊很少有的”。

“我們是故宮防火工作的最后一道防線，”關爭爭對記者說，“我們是滅火力量，故宮的消防部門是防火力量?！北仨毴f無一失，因為一失萬無

在故宮里，特勤中隊的消防官兵沒有經(jīng)歷過滅火實戰(zhàn)，但由于負責的區(qū)域不僅是故宮博物院，這些年輕人們?nèi)匀辉庥鲞^危險。

2012年9月1日，一名男子突然爬到天安門廣場東側路的一棵松樹上，揮舞著汽油桶喊話聲稱要自焚。特勤中隊的消防官兵趕到架起了泡沫水槍和救生氣墊，把汽油桶打落，把男子安全救下。2016年10月14日，一輛公交車行駛到東長安街時，尾部突然冒煙起火，中隊官兵駕駛消防車把公交車逼停后滅火，疏散了全部乘客。

特勤中隊還承擔著培訓故宮博物院新入職員工的工作。每年明之后，陸續(xù)會有新員工來到中隊駐扎的小院里，接受一周的培訓，內(nèi)容包括滅火器等消防設施的使用方法、防火安全知識等等。

曾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的李聲，專業(yè)是博物館學。據(jù)他解釋，博物館的消防、安防是一整套綜合性體系。除了固定必須配備建設的消防設備、防控裝置、微型消防站之外，博物館里的滅火器使用的都是泡沫或是惰性氣體，以避免對書畫一類的藏品造成損傷。

古建筑里的博物院要求更嚴格，故宮的消防處每年進行1～2次消防演練，還會請消防部門至少檢查一次，及時更換過期的滅火器。

故宮每隔4年還會組織一次消防運動會，比賽的項目有用滅火器對準乒乓球噴射、連接消防水帶、穿防火服、佩戴呼吸器等。最有趣的一個項目，是模擬起火后的場面，員工比賽搬動重物，假裝是在搶救藏品和文物。這些賽事都安排在閉館的周一，一場運動會會持續(xù)一個多月。

關爭爭被邀請擔任去年那場消防運動會的裁判之一，事實上，消防隊還得到過故宮博物院贈送的一個稱號，“紫禁衛(wèi)士”。年輕人很喜歡這個稱呼，他們也很喜歡自己守護的這座博物院。一個隊員說起每天跑步路過的宮墻、窄道和花木，“真的很美”。

遙遠的半個地球之外，很多人正在為另一座博物院損失的美麗而遺憾。大火發(fā)生后不久，里約國立大學的學生面向全球發(fā)布請求，收集在博物館拍的照片和視頻。他們已經(jīng)收到了數(shù)以千計的投稿，希望能夠重建一個虛擬博物館，或建立某種形式的記憶場所。

維基百科也在推特上發(fā)布了類似請求，一位博物館方面的3D模型專家說，他們團隊成功地在大火前，完成了對上百種重要文物包括化石、埃及木乃伊、一位國王的頭骨、希臘以及羅馬文物的掃描。

在大火之前，維基百科網(wǎng)站上有超過200幅巴西國家博物館的圖片，其中大部分都是2015年由一個名叫尼多克的用戶上傳的。大火之后，尼多克召集了一群葡萄牙語編輯，起草了一份聲明，號召大家上傳巴西國博的照片。這份聲明明4日發(fā)布之后，到9月6日，已經(jīng)有大約2400到3000幅新照片上傳。

“我被告知國家博物館沒有藏品的電子版、高清晰的圖片檔案?！币晃痪S基百科志愿者編輯說，“我們?nèi)匀辉诖_認這是否是事實，但是這促使我和其他編輯，很絕望地呼吁人們上傳他們來博物館旅游時拍的照片。富裕國家機構里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我們的國家很缺乏。我不能在博物館大火之前做這件事情，感到非常、非常難過。”

火災之后，巴西政府承諾投入240萬美元給后續(xù)的重建。博物館負責人表示，最開始的資金將被用來穩(wěn)固剩下的建筑、修復“能被修復的文物”。另一筆120萬美元的資金將用來建設可供工作人員居住的房屋。政府還在討論，下一年可能增加1920萬美元給真正的博物館重建。

“中國的博物館，目前為止，極少發(fā)生這么嚴重的火災。從國家級博物館，到小一點的市級甚至縣級博物館，對文物保護都非常重視。各級文物主管部門也重視，每年都會發(fā)文或巡查?！崩盥曊f，“這可能是因為我們國家的人對文物有天然的感情吧?！?/p>

用單霽翔的話說，消防安全“是故宮的命根子”，必須萬無一失，因為“一失”就會“萬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