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輕公務員的貪腐

杜茂林 吳美璇

白天，25歲的張藝是貴州省思南縣社會保險事業(yè)局的會計。

到了夜里，她是一個著了魔的賭徒，流連于鄰縣印江的不同角落，和一群人玩著撲克。在這個賭博的世界里，張藝一擲千金。沖殺半年之后，她的身后留下了巨大的資金窟窿：不僅自己的賬戶空空如也，四十余萬元的社保資金也被她吃掉。

張藝受過良好的專業(yè)教育。某師范學院經(jīng)濟學專業(yè)畢業(yè)的她，在2016年通過貴州省公務員考試，順利進入思南縣社保局。思南縣和印江縣均為貧困縣，在當?shù)?，這是讓身邊許多人艷羨不己的工作?！耙溃芸歼M這個崗位，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闖出來的?！彼寄峡h一名公務員告訴記者。

那時，熟悉她的人都覺得她是“人生贏家”，不料幾個月之后，她卻徹底淪為“輸家”。

張藝是迄今為止銅仁市范圍內(nèi)查辦的最年輕的職務犯罪被告人。

“她以為像是學生時期作檢討”

很少有人見過張藝。這個從未被談論起的女孩，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出了名”。

2018年7月17日庭審那天，思南縣機關辦公大樓內(nèi)，看庭審直播的人越來越多。沒有見過真容的人圍著手機屏幕，都想看看這位銅仁市最年輕的落馬干部長什么樣子。

大家開始竊竊交流對張藝的印象。不過，能提供細節(jié)作為談資的人并不多。兩年前，她才進入這棟大樓，工作了一年多時間便遭剛剛成立的縣監(jiān)察委調(diào)查。她在這棟大樓留下的痕跡，幾乎已無處可覓。

信息量稀缺，兼之小道消息由扎堆閑聊等渠道口口相傳，各種說法匯聚到網(wǎng)上時，出現(xiàn)了多個版本的張藝。

“她一定是某位高官的女兒，才能同時做著會計和出納的工作。”“少不懂事的年輕人，被領導用來頂鍋了。”網(wǎng)絡猜測眾多。

隨著庭審的深入，這棟大樓里的許多人才知道，張藝貪污的錢，全部花在了賭博上。

負責調(diào)查此案的縣監(jiān)察委工作人員彭琪聽說了這個案子，雖然在一棟樓辦公，但兩人過去從沒接觸過。他嘆了一口氣，略帶惋惜地向記者描述了初見張藝時的情形：那是—雙美麗的眸子，流露的卻非一個年輕女孩應有的朝氣與蓬勃，而是對自己的悔恨、敵意與惱怒。

坐在審訊室里的張藝，身材略胖，整個身體看上去都很僵硬。調(diào)查人員問一句，她抬起頭回一句，便又低下了頭，而且比前一次埋得更低了。

張藝不為自己辯解，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認不諱，很少主動說話。內(nèi)斂—直是她的性格標簽，無論是在父母、同事還是辦案人員那里。

被領導和同事發(fā)現(xiàn)之后，張藝退還了所有貪污所得。她以為這樣，這個事隋就解決了。

張藝很快就寫出了一份懺悔信，對自己的行為后悔不已。令彭琪印象深刻的是，在懺悔信里，張藝表露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會好好改正，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我將倍加努力，回報組織的信任。

“她還以為像是學生時期作檢討，檢討結(jié)束就過關了?！迸礴魃跏窃尞?。

顯然，張藝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僅將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還將面臨刑法的懲罰。聽聞此事的思南縣社保局領導汪龍強評論說：“這法治意識也太淡薄了吧?！?/p>

在詢問時，張藝再一次提問說：“我還能回去工作嗎？我犯了錯對工作有什么影響？”

一番對話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是銅仁市成立監(jiān)察委以后，調(diào)查的第一起職務犯罪，同時也是迄今為止該市范圍內(nèi)查辦的最年輕的干部。

—次突如其來的工作安排

機會降臨到頭上，有些人接住了，而有些人被砸暈了。張藝顯然屬于后者。

2017年6月，本來人手就不夠的社保局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股，兩位產(chǎn)婦同時請假。僅剩下的股里人員既要忙著下鄉(xiāng)，還要開展日常工作，這讓張藝的領導一一股長樊文武犯了難。

他想到了剛進來工作一年的張藝，便把請假人徐鳴鳳的出納工作交給她，希望她能在這5個月內(nèi)，擔負起重任，把相關工作處理好。

盡管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會計法》的規(guī)定，出納人員不得兼任稽核、會計檔案保管和收入、支出、費用、債權債務賬目的登記工作。

但樊文武還是選擇相信她，他的理由很簡單：這個年輕人工作踏實，又是黨員。

這絕非他一個人的偏愛。在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股的辦公室里，張藝就坐在徐鳴鳳的對面。徐鳴鳳記得，張藝剛來單位的幾個月，話不多，工作卻很積極。端茶倒水、打掃辦公室樣樣不落，有時候還主動幫她做些事隋。

這一說法，在其辦公室另一個同事周施嬋那里也得到了證實?！拔覐膩頉]有想過她會這樣做?！敝苁日f。

因此，在樊文武把出納的工作移交給她時，沒有一個人反對。就這樣，張藝干了近半年會計兼出納的工作。

公開庭審時，張藝的代理律師楊秀江為她作辯護，認為社保局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股不合法的安排，客觀上給被告創(chuàng)造了貪污的機會，而恰恰是這次機會助長了她的欲望，希望在對張藝量刑時，審判庭考慮這一點。

楊秀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張藝年紀小，不諳世事，沒能抵住誘惑。單位把出納和會計工作都交給她，違反了會計法的規(guī)定，希望能給張藝改過自新的機會?！?/p>

縣監(jiān)察委副主任張本生直接領導此案的調(diào)查，他舉了一個例子：若居民晚上睡覺忘記關自己的門，最終遭遇了失竊，主要是小偷的錯還是戶主的錯呢？

張藝出事后，因監(jiān)督不嚴而受到追責的樊文武拒絕了記者的采訪。如今的他已被調(diào)離原單位社保局，到就業(yè)局當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他只是托人帶來了一句話：“是自己識人不明。”

用社保資金填賭博“窟窿”

這場噩夢開始的時間比張藝以為的更早。

2017年，她工作快半年了，每個月領著四千元左右的薪酬，一個人住，租著別人的廉租房一一離上班的地方只有幾百米之遙。

思南縣有著“小重慶”之稱，但物價水平自然比重慶低。對張藝而言，這份收入雖然不足以讓她進入高收入群體，但應付平常花銷倒也綽綽有余。

只不過，她沾染上了賭博。她的這些“朋友們”要么是曾經(jīng)的同學，要么是社會上結(jié)交的伙伴。

沒有人能說清，張藝是什么時候開始沉溺于那個世界。記者從張藝的代理律師和辦案人員處得知，她自己都記不清楚，只說是工作后不久。

張藝出生在貴州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離思南縣城車程不到半個小時。那是貴州東北的一個山區(qū)小城，依靠著著名的梵凈山，印江河水穿越而過。安逸的小城百姓，無事時就喜歡打打麻將。

縣城內(nèi)彎彎曲曲的小街里，不時就會冒出幾個麻將館。張藝常去的那家在縣醫(yī)院后面，記者實地考察時發(fā)現(xiàn)早已關了門。據(jù)這家店鋪的經(jīng)營者陳謝民（音）介紹，張藝起初都在他那打，打的數(shù)額不算大，10元到20元不等。

根據(jù)當?shù)乩习傩盏恼f法，印江麻將的數(shù)額，從五元到幾百元都有，如果到了百元以上，—下午輸幾萬，也不奇怪。

麻將桌上，有輸有贏也太過正常。唯一令人感到困擾的是：一個只打著二十元麻將的年輕人，怎么會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輸?shù)袅藥资f元，以致貪污來還賬？

“她后來迷上了撲克?！迸礴鹘榻B說。陳謝民也說，后來張藝很少來他這里打牌了。

但張藝從不在思南縣賭錢，因此同事都不知道她喜歡打牌。

或許是因為內(nèi)向的性格，或許是年齡的差距，在同事的眼里，張藝很少和他們在一塊，上班時總喜歡一個人坐在電腦旁，沉默寡言地做著自己的事。即使是同事婚禮，她也從來不去參加，只是托人帶去紅包。

熟識張藝的人，大多不愿意再回憶這些往事。對于這個年輕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自責，“當初和她多聊聊就好了?！毙禅Q鳳喃喃自語。

迷上撲克后，張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白天越來越?jīng)]精神，晚上則興奮異常。她開著車，隔三差五就會在思南與印江兩縣往復循環(huán)，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打牌。

“就像狡兔有三窟一樣，她每次打牌的地方都不一樣，就是怕被發(fā)現(xiàn)。”彭琪介紹說。

2017年5月的一天早上，已經(jīng)快十點了，張藝的位置依然空著，手機也打不通。領導和同事?lián)乃昙o小，出了事。周施嬋和另外一個同事，托朋友問了一圈，才知道她廉租房的住址。

門鈴響了一會兒，張藝開了門，慵懶地說：“自己睡過頭了?！?/p>

那段日子，張藝打著呵欠，到辦公室不是趴在桌子上，就是遲到早退。2017年6月，調(diào)任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股任支部書記的汪龍強，看到張藝糟糕的工作狀態(tài)，便找她來談話。

緊張伴隨著整個談話過程，汪龍強注意到，張藝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不停地搓著手。

“你最近工作狀態(tài)不好，怎么老遲到早退？”汪龍強問。

“有些急事要辦。”張藝回答的聲音很小。

“工作要多上心?！蓖酏垙娬f。

張藝答了幾聲，就出去了。

汪龍強回憶道，他以為張藝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女孩失戀了之類的，從沒有想過她在賭博，更沒想過她在用社保資金填補“窟窿”。楊秀江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張藝賭博后，從來不在印江縣過夜，當日即回，還有人說半夜曾看過張藝在辦公室里做賬。

2017年底，汪龍強在單位里碰到了來看望張藝的母親，也和她說了張藝“恍惚”的工作狀態(tài)，希望她注意一下。這樣的談話，樊文武也做過，從事后看來，并未起什么效果。

“90后”貪腐：整容、奢侈消費、打賞主播

2018年8月17日，中國的“七夕”節(jié)，離張藝第一次庭審剛好過去了一個月。

電話那頭傳來疲憊的聲音，接電話的是張藝的母親代琴（化名）。她謝絕了記者的采訪，留下一句“自己也沒有想到”，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母女倆的感情挺深的。”楊秀江說。自1998年張藝父親下崗，回到鄉(xiāng)里以后，在縣城里讀書的張藝一直都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在楊秀江看來，他們家的收入在印江縣屬于中下層。

和張藝一樣，代琴也是某單位的會計，這也使得張藝在工作方面得心應手，很快就熟悉了流程。從小到大，代琴寵她，也很放心她?！八龐寢尭嬖V我，張藝是以公務員考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社保局的?！睏钚憬貞浾f。

記者來到張藝畢業(yè)的學校。她曾就讀的專業(yè)2015年已并入他系，輔導員也于當年離開工作崗位。通往辦公室的走廊墻壁兩側(cè)，掛著已畢業(yè)學生的榮譽欄和獎狀欄，上面沒有張藝的名字。大學期間，她就已經(jīng)是中共黨員。一位該校的輔導員說：“能在系里不多的入黨名額中，入了黨，說明學生在校表現(xiàn)挺優(yōu)秀的?！?/p>

事隋的敗露，源于徐鳴風于2018年1月結(jié)束休假回來上班。

干了出納工作3年，徐鳴風很快就發(fā)現(xiàn)張藝交給她的賬目有些混亂，存在“未達賬項”。這是會計學上的一個專業(yè)術語，也就是收到結(jié)算憑證的時間不一致。

徐鳴鳳問張藝，你是不是把退回的重復領取的養(yǎng)老保險待遇金都上繳了。張藝面不改色，說：“繳了?！敝钡侥菚r，她也沒想到一個僅比她女兒大幾歲的同事，已經(jīng)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紙終究包不住火。在翻看了幾個月的賬目后，徐鳴鳳發(fā)現(xiàn)了問題，迅速報給了領導樊文武。一番談話詢問后，張藝主動承認，在2017年6月至2018年1月期間，她利用職務之便，騙取社保基金、侵吞退回的養(yǎng)老保險待遇金，用于賭博。

事情敗露后，張藝聯(lián)系母親。此時才知曉女兒犯下大錯的代琴追悔莫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東拼西湊，把女兒貪污的所有贓款退回去?！斑@是我代理的十幾個職務犯罪案中，唯一退還了全部贓款的當事人?！睏钚憬瓘娬{(diào)。

在和張藝交流時，楊秀江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孩一次又_次陷入深淵，是因為好面子，經(jīng)不起朋友勸，染上賭博，并希望能夠贏回來，把錢補上。

所有受訪人都對記者表示，張藝應該是交友不慎，抵不住誘惑。

梳理近兩三年公開報道及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的8起“90后”貪腐案件，記者發(fā)現(xiàn)，他們普遍參加工作時間都極短，級別也較低，被稱為“蟻貪”或“蠅貪”。2016年11月，蘇州市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了一起社保資金貪污案，昆山市人社局社保中心養(yǎng)老支付科“90后”工作人員茆大偉先后46次共同貪污喪葬撫恤費達270萬元，他第一次作案時入職僅半年。

而這些落馬年輕干部貪污資金的去向，除了常見的賭博、奢侈消費，甚至還包括整容、打賞主播等過去難以想象的去向。江蘇淮安市原清浦區(qū)交通局“90后”現(xiàn)金會計常藝，在不到一年時間里貪污公款280.7萬元，其中兩百多萬元就被用于打賞網(wǎng)絡主播。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8起案件中，涉及稅務、社保和醫(yī)保資金的有4起。

庭審現(xiàn)場，張藝在最后的陳述中數(shù)度哽咽，為自己的過錯懺悔。這讓張本生記起了最后一次見張藝本人的情景，他問張藝，你媽媽來看過你嗎？

張藝號啕大哭，拼命點頭，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