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陌上花開
她第一次對我“施暴”時,來我家還不到半個月。那時我已在背地里開始了和她的較量。我會偷偷在她的杯子里撒上一撮鹽;我會用小鋸子把她的一只鞋跟鋸短一點點……對我的這些惡作劇,她卻保持了沉默。
放暑假的一天晚上,我?guī)ьI院子里幾個孩子玩嗨了,最后把王奶奶家乘涼的棚子點著了……在大人們合力把火撲滅后,她把我?guī)Щ丶依铮P上門,二話沒說抓起了雞毛撣子。
她一邊抽我一邊吼: “讓你知道后媽也是媽,也能管你、打你、教訓你!”
我拼命地吼叫:“后媽打人了,虐待,救命啊……”
門外晃動著一排腦袋,都是看熱鬧的,看我這個院子里有名的“惹禍精”如何被后媽“教訓”。
最后,她指著我說:“以后再敢胡作非為,做一次打你一次。我不怕你爸回來你告狀,我還想找他一起說道說道,看你這樣的熊孩子,該不該打!”
我終于哭了,因為太疼,也因為我忽然意識到她的話是真的,如果我爸知道我放火,肯定不會輕饒了我。找人報仇,是無望了。
和她的正面戰(zhàn)爭,終于以我的全盤告負而結束。我聽了小伙伴們的忠告:惹不起,躲得起。
不管我和她發(fā)生過怎樣的矛盾,我都不告狀,她也不告,包括那次放火、挨打。一周后我爸回來,我們都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她也沒告訴我爸她賠了王奶奶家3000元錢。在老爸看來,我和她相處融洽,至少相安無事。但我和她都知道,真相不是如此。抵觸,是有的;怕,也是有的;恨呢?說不上來。畢竟每天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令我在12到14歲的兩年間,長了28厘米,重了15公斤。
另外,她過來之后,家也的確像個家了,我再沒穿過臟衣服,運動鞋永遠是我喜歡的牌子,不便宜,她卻舍得買。
我讀了中學后,早出晚歸,我和她進入一種平和而疏離的狀態(tài)。功課日益緊張,后來我連電視也沒時間看了,她好像也不看。晚上,我做作業(yè)時,家里靜得像沒有人。
一天晚上,我做題做到深夜,感覺有點兒餓,打算去廚房找點兒吃的。推開門,我嚇了一跳,客廳里黑著燈,電視機亮著卻無聲息,她坐在電視機前1米開外的小凳子上看字幕。聽到我開門,她好像也被嚇到了。
我有些尷尬,倒是她迅速恢復淡定,平靜地說:“看你開著燈,知道你沒睡,這么晚了,沒準兒也餓了,廚房有煲仔飯?!蔽覒艘宦暎瑥乃磉?、從暗暗的無聲的光影里走過去。不知怎么,那一刻,雙腿有些沉重,心也有些酸軟。
從那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不管復習功課到多晚,她都陪著我不睡,做好一份可口的夜宵溫著,也不喊我,只等我餓了出來找著吃。
終于,一天晚上,吃完蝦仁雞蛋羹后,我對她說:“謝謝您?!彼乜次乙谎郏骸坝惺裁春弥x的,后媽也是媽,媽能做的,后媽也能做。”
就是這句話,令18歲、1.83米高的我忽然忍不住濕了眼眶。我背過身去,說:“電視您放點兒聲吧,影響不到我?!彼矐艘宦?,但之后依舊看著無聲的電視,直到兩個月后,我參加完高考。
高考成績好得出乎我爸的意料,他堅持為我舉辦盛大的升學宴,七大姑八大姨也都熱情參與。那頓飯,78歲的奶奶也來了,和她挨著坐,奶奶說:“孩子能有今天的出息,多虧了你?!彼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親戚們也都開始夸贊她,她終于有點兒招架不住了。我起身,幾乎不假思索地替她解圍:“你們怎么都那么客氣啊,別拿后媽不當媽好吧?”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只有她愣怔在那里,一眨眼,眼淚簌簌而落。
我低下頭去。沒有人知道,說完那句話,我和她一樣,也愣住了。整整6年,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媽”,甚至很少叫她“阿姨”。可是時光能記住一切,記住她從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天后對我的所有付出,包括那頓令我日后想起來就不寒而栗的“暴打”——如果不是那頓打,不是我因此生出的畏懼,很難想象我會變成什么樣子的人。
她沒有拿我當外人,從來都沒有。我在時光里,讀懂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