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霧樹發(fā)了新芽

文/風(fēng)蕭藍(lán)黛

螳螂鎮(zhèn)的春天來了，藍(lán)霧樹發(fā)了新芽，沉寂了很久的枯木逢了春。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周末的早晨，松子從曹溪寺上完香回來，桐家生剛把鋪?zhàn)娱_開。

他從煙綠色的木窗里探出頭來喊她：“喂！一大早去哪？”

松子被他突然的叫喊嚇了一跳，瞪了他一眼：“大清早的，嚇?biāo)廊税。　?/p>

“呵呵呵”，桐家生撓撓頭笑了，說：“喝豆?jié){不？剛磨的?！?/p>

“來一碗?！?/p>

松子進(jìn)了他的小店，把手套摘了，放桌子上。他端了一碗豆?jié){來，深藍(lán)色上釉的青花碗，奶白色的豆?jié){，上面飄著切好的玫瑰花絲。

“我去，你這啥豆?jié){？”

“剛研究的，玫瑰花豆?jié){，你嘗嘗唄，給點(diǎn)意見?！?/p>

松子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哦，有玫瑰香氣?！?/p>

“真的？”桐家生得到肯定，很激動。

松子歪過頭看他，這個二十五歲的鄰家大男孩，在外地闖蕩了兩年，回到鎮(zhèn)上開了早餐鋪。他有著一雙星子般的眼睛，笑起來一派天真。松子每次看見這樣清涼的眼神，都會有落地安穩(wěn)的心緒油然而生。

松子篤定地點(diǎn)頭：“真的?！?/p>

從桐家生的鋪?zhàn)永锍鰜恚勺訌街被亓思?。螳螂?zhèn)的清晨泛著霧氣和露水，冬日蕭索、花木蒼涼，但還是有頑強(qiáng)的香樟和松柏依舊深綠。松子搓搓冰涼的手，嘆了一口氣，好像鼓足了很多勇氣，才敢推開家里的門。

父親病了很久了，是腎衰竭。家里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最近兩個月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治療，拒絕一切無用的救贖。誰再多勸一句，他就惡狠狠地威脅：“再逼我我就自行了斷！”

心情不好時父親就把松子的母親臭罵一頓，母親是不還嘴的，誰會和一個即將離開的人吵架呢。心情好的時候，他就給母親梳頭，一把譚木匠的花梨木梳，把母親的頭發(fā)梳得起了靜電。父親的嘴角微動，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些什么；而母親，仿佛想到遙遠(yuǎn)的天際。在松子的印象中，那是既溫柔又悲憫的畫面。父親的手微微顫抖，母親的眼神空洞，空氣中有一點(diǎn)點(diǎn)腐朽的煙火味，灰塵在里面安靜地飄浮。每個婚姻的走向，大抵如此，總有一個人要先走，也總要留一個人徒傷悲。

父親這兩天狀況已經(jīng)很不好了，今早松子去寺里燒香，人力和醫(yī)學(xué)無法改變的事情，只能求助于佛祖，可佛祖俯瞰眾生，大多時候也是無能為力的。

所以，松子每天都在等待那個結(jié)局。之前她在杭州工作，想請假，但主管冷漠地說批不了這么長的假，要不，等老人去了你又請？松子聽聽就受不了。人死了有假又有什么用呢？她只希望能看到活著的父親，能聽到他說話，也能圍著爐子一起熱乎乎地吃頓飯。于是她辭了職，帶著不多的積蓄回到鎮(zhèn)上。明知父親要離開的這種等待是煎熬的，她也只能在膽顫心驚中認(rèn)命。而母親就淡定多了，她掩耳盜鈴的方式就是偶爾和隔壁的姜嬸打打麻將，或者張羅幾個適齡的男人，催松子去相親。

“你都二十九了，等你爸走了，你一個人要怎么辦？”母親經(jīng)常念叨，但話又像是對自己說的。

松子不擔(dān)心自己，她對婚姻寧缺匆濫，畢竟她還年輕，還有光陰可以揮霍，可母親呢？

幾乎每天，她都在這樣的回憶和現(xiàn)實(shí)中交替著走完門前的路，然后再深吸一口氣，踏進(jìn)那個門檻。

今天，松子剛推門進(jìn)去，就看見小院里站著一個人，他回轉(zhuǎn)身來朝她笑，面容溫和。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梁桉，離異有孩，最近見了幾次面，懷念起青蔥歲月的感情來，對她有了意思。

陽光沖破白霧透進(jìn)小院里，松子覺得恍惚?？粗鸿窳嗔撕芏酄I養(yǎng)品放在桌上，看著母親熱情過頭地招呼他，看著病榻上憔悴的父親眼底有了光，她就覺得，她的婚姻好像能給很多人帶來希望和安慰。

那天吃了午飯，她隨他去螳螂河邊坐了坐，在冬日午后的陽光里，干枯的柳枝在眼前拂擺，就著還算暖和的太陽，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了很久的天，但內(nèi)容空洞客套，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進(jìn)展?；貋頃r路過桐家生的店，他坐在窗邊，看了看她，擠出一絲笑。

從那天起，父母一直念叨著梁桉：工作不錯、家境不錯、人也不錯，車房都有了，嫁給他，就去市里一起生活，不必窩在螳螂鎮(zhèn)了。松子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

在心里拼命想了想梁桉，他像一場莽撞的驟雨，卻沒法給她留下深刻的漣漪。舊時同窗之誼，在記憶里也已模糊不堪。

煩心的時候松子就喜歡和桐家生呆著，到他店里去，像模像樣地給他提點(diǎn)意見，或者什么都不說，只是坐在窗檐的木桌旁，聽聽螳螂鎮(zhèn)的風(fēng)聲，看這個男孩在案幾上和面蒸饅頭，白襯衫，深藍(lán)圍裙，短頭發(fā)整齊又精神，爐邊的蒸氣在他背后形成了幻覺般的白煙。

鋪?zhàn)雨P(guān)門的時候他常常騎著那輛電動車載她去景區(qū)后山，那里有一個小小的湖，湖面是泛濫的水葫蘆，綠油油一大片鋪陳開來。

他們坐在湖邊看夕陽，桐家生知道松子在煩什么，他去看過松子的父親，他經(jīng)常講一些笑話逗她，然后兀自笑得打滾。

“松子，你記得回去把笑話講給伯父聽。”

“松子，明天我要蒸豆沙松子包，你來嘗嘗?！?/p>

松子坐在湖邊，經(jīng)常會覺得回到了小時候。桐家生穿著開襠褲，跟在她屁股后頭，叫她松子姐，懇求她摘樹上的酸棗給他。高中的時候她轉(zhuǎn)去市里上學(xué)，小學(xué)六年級的桐家生說：“松子姐，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我才娶你哦。”松子哭笑不得，嚷嚷著把他趕回了家。

現(xiàn)在他長大了，像一個男人了，他不叫她松子姐了，他依舊年輕、溫暖，且富有活力。而她快三十歲了，心苦澀又迅速地蒼老了。

那天回來時坐在后座的松子拽拽桐家生的衣服說：“那天你看到的那個男的，覺得咋樣？”

“那個啊，不配你。”

“哪里不配？”

“哪里都不配，咋看咋不順眼，根本不如我?！?/p>

“滾！”

松子佯怒，桐家生嘻嘻笑。自從松子回來后，他經(jīng)常開類似的玩笑，她也總是用這個字回答他。電動車順著筆架山的公路飛馳，風(fēng)打過耳垂，像粗魯?shù)挠H吻。

到家時，桐家生把車停住，說：“你要嫁給他？你確定？”

松子未作聲。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就算你一直以來都當(dāng)我是弟弟，但我還是要跟你說，我喜歡你。這不是玩笑，是真的?！?/p>

松子愣了愣，“小屁孩！”她嘟囔著回了家。

一顆了然的心

梁桉來得越發(fā)頻繁，拿出了十足的勁頭來追松子。

他對松子說：“沒想到還能在失敗的婚姻之后遇到你?！彼勺涌偸穷欁笥叶运?，低頭絞著自己的手指。

某一天他走后，父親把松子叫到床邊，憂傷地說：“如果能看到你嫁人，過上安穩(wěn)的幸福生活，我也就走得安心了?！?/p>

松子看著父親，他眼窩深陷，憔悴得像一株隨時會倒伏的植物。她走出房間時步履沉重，像臨刑前。

那天晚上送走梁桉，她走回小巷，樹影幽深，貓咪輕盈地在墻頭穿過。一個黑影突然跳出來，松子嚇了一跳，只聽見那個聲音說：“走！酒吧來了一個新歌手，去聽聽?！?/p>

松子跟著桐家生去了酒吧，黑夜里他一直緊緊攥著她的手。小鎮(zhèn)的酒吧里大多是外地的游客，氣氛松馳又悠閑。他們坐在角落里，燈光在空中投射出斑斕的顏色。新歌手是個男的，聲線似河水般蒼涼。桐家生點(diǎn)了一點(diǎn)酒，還有一個果盤，他搖頭晃腦地跟著哼歌，時不時瞟瞟她，滿含笑意。

松子的心漸漸靜下來，自從父親生病，她好像緊繃得太久了。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她喝了點(diǎn)酒，縮在沙發(fā)上，看著酒吧喧鬧的人群，昏昏入睡。那一覺似乎睡了很久，醒來時歌手已經(jīng)走了，僅剩三兩客人借著酒意訴說心事。桐家生安靜地看著她，溫?zé)岬氖终莆兆∷囊恢皇?，眼底似一片深邃的海。松子在那一刻突然想借這個現(xiàn)有的肩膀靠一靠，但也只是想想。

踏著月色歸家，桐家生說：“你是不是嫌棄我？守著一個小店，沒房沒車沒前途的。”

松子說：“我也一樣啊，有什么可嫌棄的？我連店都沒有?！?/p>

桐家生忽然雀躍：“真的不嫌棄？不準(zhǔn)反悔喲！”

他蹦起來，笑嘻嘻的臉上是極致的認(rèn)真。松子也笑了，但想了想，又說：“你年輕，應(yīng)該找個比你小的?！?/p>

“是政府還是法律規(guī)定的？”

“沒有規(guī)定……”

“那不就結(jié)了！我就喜歡你，我不管你幾歲。”

“我當(dāng)你是弟弟......”

“現(xiàn)在不就流行姐弟戀嗎？咱們試試？”

“滾！”松子白了他一眼，他又湊上來說：“我不是沖動，我知道你會喜歡我的。我等你?！?/p>

“你等吧，萬一我明天就嫁人了……”

“你真的愛他？真要嫁他？”

松子不說話，疾步向前，后面沒了腳步聲，她回頭，桐家生靠在墻邊，一臉的垂頭喪氣，她忽然覺得心疼。

松子問母親：“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年輕男人和一個什么都有的離異男人，怎么選才是對的？”

母親正在給父親煨一副中藥偏方，藥罐撲撲冒著熱氣，她回過頭來：“無論怎么選，這個男人將來都會離開你。人生太短了，短得什么都來不及。”

松子遇到隔壁的林婆，也這樣問，林婆說：“丫頭，一定要選什么都有的！”“當(dāng)后媽也不怕？”

“怕啥，孩子嘛，打兩頓就乖了?！?/p>

“沒愛情也不怕？”

“愛情有幾兩？能吃能喝還是能治??？”

林婆咯咯笑著走了，松子憂傷地看著巷口的泡桐樹，愣了許久。她不知道其他未婚的女孩子是不是和她一樣，面臨過這樣艱難的選擇題。一邊是父母的期許，是無需操心的生活，一邊是年輕的男孩，是一無所有的未來，她不知道要怎么選，才能在將來不后悔？

父親的時間不多了，松子想要盡快做出抉擇，讓他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兒有了歸宿，可矛盾像洪水，肆意的傾泄使她心亂如麻。

那天父親已有些神志不清，他把她叫到床邊，喊著她的乳名：“小囡！”她握住他的手，枯木一般，泛著冷靜的涼意。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掉個不停。想想人生不就這樣，萬般追求拼力權(quán)衡終是夢一場。

第二天梁桉再次邀請她去他家，之前她一直找借口不去，那天她什么都沒說，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梁桉的母親熱情地招待了她，忙忙碌碌地做了一桌子菜，把那個五歲的男孩拉到飯桌前，逼著他叫阿姨。

男孩不說話，眼睛盯著天花板。松子笑笑說：“不用了不用了?！?/p>

男孩斜著眼看她，然后把盤子里的雞翅全夾進(jìn)自己的碗里。梁桉吼他，他端起碗飛快地跑了。

“這孩子，太調(diào)皮，你別介意?！绷鸿駣A了最后一只雞翅到她碗里，她小口地啃著，沉默不語。

晚上他送她回家，穿過冬季蕭索的街道，沿著螳螂河一路向西駛進(jìn)小鎮(zhèn)。她覺得他們應(yīng)該聊得更深入一點(diǎn)，可她卻連他為什么離婚都沒有興趣去探究。她自己的生活都還沒經(jīng)營好，如何去打理一個家庭，如何去當(dāng)一個孩子的媽媽？她坐在他身邊，心像一只空洞的酒瓶，里面沒有酒，也沒有欲望。

在巷口下車之前，她轉(zhuǎn)回頭說：“對不起，我實(shí)在不能跟你在一起。最近這段時間，多謝你。”

梁桉坐在車?yán)?，一半的臉陷在燈光的陰影里，他沒有再挽留，只嘆了一口氣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叫我?！?/p>

“嗯?！?/p>

“再見?！?/p>

車子順著公路駛離，像一只未能按計劃停泊的船。松子獨(dú)自站在那里，瑟瑟的涼風(fēng)里，是一顆了然的心。

未來廣闊且充滿希望

父親是在正月里離開的。過完了春節(jié)，過完了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年。臨走前一晚，他的精神有好轉(zhuǎn)。松子把他推到小院的屋檐下，天空呈現(xiàn)深藍(lán)色，嵌著溫柔的白月光，細(xì)碎的雪花安靜地飄落下來，她像小時候一樣伏在他的腿上。父親摸摸她的頭發(fā)嘆氣：“小囡，我走了你可怎么辦？”

她笑了，說：“爸，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我會很幸福很幸福。你不相信我嗎？不信我你也要信你自己，你一定會讓我和媽媽都幸福的，對不對？”

“傻囡啊。不過，或許你是對的，我也不想你委屈地當(dāng)人家后媽?！闭f完他咳了兩聲，呼吸沉重。復(fù)又說：“那桐家那孩子也還行啊，你不考慮下？”

“爸呀……”她晃著身子撒嬌，他虛弱地笑了，拍拍她的背。

母親從里屋端了中藥出來，他擺擺手：“不想喝?！?/p>

母親無奈地放下藥，在松子旁邊坐下來，拿起籮筐里的毛衣來織。父親說：“別織啦，我又穿不上?！?/p>

母親嘟囔：“你不穿我給咱女兒穿?！彼勺用榱怂麄円谎?，笑。遠(yuǎn)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有煙花沖向天空，在與雪的撞擊中綻放。

父親第二天昏迷，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接下來就是一系列松子不想回憶的片段。預(yù)知它必然發(fā)生，卻不愿相信它已然發(fā)生。所有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被沉淀被封存，像一枚琥珀，凝結(jié)于松子的心上。松子想，父親的病終于好了，他不再疼痛，亦不再悲傷。

辦完父親的后事，松子走了。安頓好母親，她去了離家五十公里的省城，有朋友做了一個網(wǎng)上商城，約她一起創(chuàng)業(yè)。

三十歲又怎樣？她不應(yīng)該急著嫁人，不應(yīng)該急于在倉促之間交付自己的婚姻。既然不知如何選擇，那不如不選?，F(xiàn)在父親走了，她得努力賺錢，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她不希望以后母親有事的時候，也同父親一樣，為了不給家人增加負(fù)擔(dān)，為了不給女兒留下債務(wù)，而選擇最保守最心酸的方式，走完最后那一程。

松子要用一個女人的肩膀，扛起另一個女人的晚年。桐家生來送她，在小鎮(zhèn)的路邊，他遞給她還在熱乎的豆沙松子包。她和他擁抱，拍拍他的后背，說：“找個適合你的女孩子，我永遠(yuǎn)是你姐?！?/p>

他笑：“還好不是輸給那個男人，我還不至于太絕望?！?/p>

松子揮揮手，拖著行李走進(jìn)車站。旅途中的人群熙來攘往，她走在喪父之后的天空下，覺得未來還是廣闊且充滿希望的。

那一天松子穿著母親織就的灰色毛衣，穿著這件本來屬于父親的毛衣，坐上了去省城的客車。

螳螂鎮(zhèn)的春天來了，藍(lán)霧樹發(fā)了新芽，沉寂了很久的枯木逢了春?？蛙囻傠x小鎮(zhèn)，拖在車尾的筆架山呈現(xiàn)青灰色，綿延地懸在天際，河水開始破冰，所有的事物，都有了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