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給我一顆糖蛀空了牙

文/陸小寒

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

突然敬畏神靈

若干年以后，如果有人回憶起2013年的春天，他也許可以這樣開頭：那一年，廣州連續(xù)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上海的人們集中銷毀了全市的雞；香港匯集了200萬只紙鶴紀(jì)念哥哥；H7N9禽流感漸漸帶來非典式的恐慌，也許戀人接吻要戴著口罩。

但是對我來說，2013年的春天只發(fā)生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終于開成了一個酒吧，他可以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在里面唱他愛的李宗盛，喝他愛的伏特加，遙望他愛的女孩?？墒俏覑鄣哪腥耍x開了我。

我和姜東繾綣了十年，這十年中，無論罵多臟的話，打多狠的架，喝多爛的酒，撒多難堪的潑，甚至這中間有幾年我們負(fù)氣讓彼此打探不到任何一點(diǎn)消息，我仍然有一種很強(qiáng)烈的感覺，就是我們完不了。還得回到彼此身邊，被愛情折磨，像兩只灰撲撲的老鼠被命運(yùn)這只大白貓玩弄于股掌。

可是這次不一樣，當(dāng)他在亮得發(fā)白的陽光里跟我揮揮手說再見的時候，我心里嘎噠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終于被剪斷了，可它要回來的路很長很長，所以痛感在很久以后才降臨。

那天我是盛裝打扮，穿了一條探戈紅的裙子，我以為我們會重修舊好。因?yàn)?013年的春天和十年前的春天太相似了，都是和平年代里一點(diǎn)兵荒馬亂的歲月。人在這樣的年月里，才會突然敬畏神靈，變得天使般寬容善良，只念舊情，不計前嫌。

不過也是有一些預(yù)兆的，比如我今天早晨急急忙忙走過天橋的時候，被那個半盲的算命老頭拉住，他故弄玄虛地說：“你命犯寡婦年，今年你和你男朋友還是結(jié)不了婚，你請我的桃花引服下，可化解?！?/p>

我想，如果花這幾百塊錢，結(jié)局是不是可以不一樣？

遞上第一支煙

村上春樹書里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他說：“時間是無法往后退的，如果過去的那個時候有什么絲毫差錯的話，就會以錯誤的樣子凝固下來?！彼晕乙恢痹谙耄绻昵暗哪莻€午后，我沒有從放顧長衛(wèi)《立春》的觀影課上逃出來，我沒有見到伸長手腳在學(xué)院門口石梯上抽煙的姜東，又或者我當(dāng)時的男朋友張遠(yuǎn)沒有把他介紹給我認(rèn)識的話，那么這十年是不是就會變得短而快樂呢？像江南每一年的春天，短而明媚，是最好的時光。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很沒意思的片子對不對？一輩子想著生命里沒有的東西，人該多痛苦啊?！彼戳宋乙谎?，遞給我一支煙，“抽不？”

我坐下來，接了過來。于是，穿著白T恤黑褲子的姜東，和穿著背帶褲、剪著蘑菇頭的我坐在共有47級的石梯上迎風(fēng)抽煙。那是2003年，文藝青年是個非常吃香的群體。總有人要為文藝女青年遞上第一支煙的。遞給我的那個人是姜東。

后來下課了，張遠(yuǎn)走出來看到我們，大驚小怪地說：“嘿，你們怎么抽上了?。慷派?，這就是我要介紹給你認(rèn)識的學(xué)長，特牛，我就是要到他的樂隊(duì)里去打架子鼓?！?/p>

我可以確定，在張遠(yuǎn)出現(xiàn)以前的那幾支煙的時間里，有一些挺美好的東西在滋生，可是當(dāng)他出現(xiàn)時，它們就乖巧地熄滅了。我和姜東對看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某種遺憾。

我一直認(rèn)為姜東對我一見鐘情，后來他也對我非常好?？墒且恢钡綆啄暌院?，他才告訴我，那個時候他會對我好，只是單純地想跟我上床；他對我第一眼移不開眼睛，只因?yàn)槲议L得像他的初戀女友。

后來他連騙都不愿意騙我，總對我說實(shí)話。我受不了他這樣。

香奈兒說：“在愛情里，女人都是順從的婊子?！蔽以诮獤|面前太早地脫下我的衣服，令他看輕我。所以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把我在他面前脫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終于我可以站在同一個高度與他對視，我對他的愛，漸漸有了尊嚴(yán)。

反芻他的思念

姜東的樂隊(duì)在過年那一陣賺了不少錢，于是我們一群人得以揮霍公款去新疆的阿勒泰旅游。那是2003年，還沒有一個叫李娟的人散文寫得那么好，讓阿勒泰成為文藝青年心中又一個神往的地方。那一年的阿勒泰非常寧靜，我們從布爾津包車去看五彩灘，高山逶迤，草原遼闊，額爾齊斯河閃爍著寶石一樣的光澤。一路姜東都顯得有些沉默，抱著兩只手在胸口，像一只灰鴿子，疲倦地垂著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我們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額爾古納市的室韋，一個俄羅斯民族鄉(xiāng)，充滿了異國情調(diào)。整個小鎮(zhèn)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隔著一條河就能看到俄羅斯小鎮(zhèn)奧洛奇。傍晚的時候，靜靜的界河，寧靜的小鎮(zhèn)，殷紅的晚霞籠罩著山岡，姜東坐在這樣的風(fēng)景里，背影顯得孤單而憂傷。他輕輕哼起了民歌《三套車》。

后來我知道，那個我像她的初戀女友就在俄羅斯，姜東沒有錢，也放不下尊嚴(yán)去看她，所以他在一個離俄羅斯最近的中國小鎮(zhèn)上，像一頭牛反芻草料一樣，艱難又愉悅地反芻著他的思念，并把這種思念美妙地展示給我，令我無可避免地愛上他。

我的愛情開始得很美，因?yàn)榫驮谀且惶旆堑浔l(fā)了，整個國家的人心惶惶和我內(nèi)心的人仰馬翻相映襯，為我的愛情染上了壯麗的色彩。那天晚上我發(fā)起了高燒，不幸的是，我的男朋友張遠(yuǎn)和樂隊(duì)的其他人，把我丟在鎮(zhèn)上，連夜離開了。

我昏昏沉沉醒過來只見到姜東，我也只想見到他。我問他：“你不怕嗎？”

他用滾燙的熱水沖了兩包板藍(lán)根，我們像壯士訣別飲酒般一口把藥干了?！盎畈换畹贸删涂蠢咸炝恕！?/p>

疫情越來越嚴(yán)重，尤其是北京，聽說已經(jīng)成了一座空城，能逃的都逃走了。我和姜東滯留在室韋半個月，每天曬大太陽殺毒，飯點(diǎn)結(jié)伴去那家可以上網(wǎng)的餐館吃飯，看新聞。

4月的那個黃昏，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姜東身后，走著走著就突然蹲在地上大哭，這么多天的恐懼、失望、憤怒，還有內(nèi)心的掙扎，突然爆發(fā)了出來。

姜東說他回過身看到我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他突然覺得他對我有責(zé)任，他不應(yīng)該讓我深深愛上他以后對我不聞不問。所以他蹲下身，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很快就會過去的?！?/p>

我緊緊地拽住了他的手。

像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

2003年，因?yàn)槟菆隹此坡晞莺拼蟮姆堑?，我勇敢地、孤立無援地?fù)溥M(jìn)了姜東的懷里，可能也是因?yàn)檫@些，姜東接納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回憶起這十年，只有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都?xì)v歷在目。

這一年，就像是2005年我們目睹的一場車禍，一輛貨車把一只貓頃刻間壓成了一張貓皮，連最后一聲尖叫都只有半截聲音。2003年就是這張皮，把所有的血、骨頭、內(nèi)臟都藏在了里面，太陽曝曬，它很快就又干又堅硬。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水泥般橫亙在我的記憶里。

這之后的幾年，我們的愛情成長得還算好，雖然不少次被砸在地上，但很快都會有人先彎下身子把它撿起來抱在懷里。但那幾年，我的脾氣越來越糟糕，極愛喝酒。姜東說我喝酒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女人，好像武林豪杰喬峰，可惜他不是段譽(yù)，沒有少澤劍醒酒，所以退避三舍。他靜靜地看著我舉起一瓶紅酒和對方吹瓶，我喝醉后很任性，打人、罵臟話、絕情地說分手，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唯一一件事我不會做，喝得再醉我都不會做，那就是我絕不會問姜東愛不愛我，愛不愛我。我知道答案。

姜東收拾殘局一樣收拾著我，當(dāng)我清醒一點(diǎn)時會皺著眉和我說話，他說：“杜尚，如果我讓你這么不快樂的話，我們還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說：“我樂意，不要你管。”

由于科技快速發(fā)展，這就使得我們教師也要與時俱進(jìn)，運(yùn)用好高科技，使得教學(xué)更加高效化。多媒體教學(xué)設(shè)備的操作、微課堂的興起……充分利用信息技術(shù)來為自己的教育教學(xué)服務(wù)，也成為新時期教師素質(zhì)的重要內(nèi)容。

我用綿長的痛苦去換取一些快樂時光，那些快樂就是我的嗎啡。比如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開著地上的音響幫姜東拖地板，窗簾上的花紋印在他的背上，我俯下身輕輕地吻他，他對我笑；比如在我們住的屋子的空曠天臺上，姜東接了根水管幫我洗頭，伊卡璐揉搓出來的泡沫芬芳又五光十色。我們前后擁抱著坐著，裹一條灰藍(lán)格子的毛毯，看北京深秋難得藍(lán)得滴出水的天空，偶爾有鴿子飛過。

姜東也對我說過溫暖情話?！叭绻鐜啄暧鲆?，那么帶我去舊酒吧，聽過時的歌，喝廉價酒的女孩就會是你?！?/p>

是啊，我們一生絕不會只愛一個人，只不過在特定時期遇到的那一個，你總覺得那像是天意，你得多愛他一些，愛得久一些，真誠一些。比如姜東之于我。

如果早些遇見，我會穿白裙子去赴他的約，輕輕哼著《愛的代價》，我喝第一口他遞給我的酒，看他在煙霧里皺起的眉。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那個人給我一顆糖，我就舍不得吞掉，一直含在嘴里，時刻回味出一絲甜。可是它把我的牙齒全都蛀壞了，像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

在等一個大事件

2007年吵架又和好的姜東陪我上文學(xué)院的大課，古漢語的老師在講臺上講《世說新語》，有一節(jié)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姜東臉埋在手臂里睡覺，我看著他，想到2005年的那張貓皮，內(nèi)心凄楚。

我們最嚴(yán)重的一次分手是因?yàn)槲业募刀市?。每年的公歷農(nóng)歷兩個生日，姜東都會雷打不動地寄去兩份貴重禮物，他甚至帶我去挑禮物，在香奈兒的專柜用我的臉試粉餅的色號，用我的唇試口紅的顏色。雖然同樣的東西他也會買一份送給我，可我依然覺得很屈辱。

我的嫉妒心突然在那天黃昏發(fā)作，我在客廳里，面對站在窗戶下背對著我抽煙的姜東，不停地逼問他：“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很久很久，那個陳舊的廁所，碎瓷磚的地面，水箱里的水滴滴答答，最后一點(diǎn)余光透過花哨的窗紙透進(jìn)來，我把冷水撩到臉上不停地洗掉眼淚，抬起頭在裂了一條縫的鏡子里看到那微弱的夕陽，怎么也打撈不起來了。我一直聳著的肩膀、提著的脊梁，突然都放軟了。

姜東第三次來敲門我就出去了，我提著行李往外走，姜東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在想什么，我只記得我轉(zhuǎn)過頭對著姜東笑，我說：“姜東，你看看我的背影，像不像一條狗?！苯獤|的腳步就停了。

畢業(yè)后我離開了北京，在南京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起初我還會小心地去打探姜東的消息，知道他還在北京漂著，還玩著樂隊(duì)唱著歌。離開姜東的這幾年，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只能以大事標(biāo)志時間的流逝，奧運(yùn)過去了，地震過去了，動車相撞了。我養(yǎng)了一條狗，取名叫姜東。我抱著我的姜東，每天下班看著新聞聯(lián)播，我在等一個大事件，把我?guī)Щ亟獤|的身邊。

庸俗很令人心安

五年后，我再見到姜東，混在一大群舊日朋友中。姜東在一個不大不小、不新不舊的酒吧舉行一場個人演唱會。到場的有粉絲，有兄弟，還有我這種神色寥落的舊日戀人，我和她們的臉隱沒在長發(fā)里，隱沒在二樓安全的夜色里。

但姜東唱歌的時候我還是哭了，他唱李宗盛寫的：“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我終于失去了你，當(dāng)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蔽也恢涝谀且豢蹋麜粫肫鹞?，他的眼無意識地向上望，瞥過我的角落，我往黑暗里又躲了躲。長島冰茶的玻璃杯上印上了我口紅的桃紅色，我放下杯子從側(cè)門離開。我在外面透氣，粗糙冷硬的水泥墻刺痛著我的后背。我沒有想到我會這樣難過，就像我也沒有想過，我對姜東仍然有那么深的感情。

過了兩天我才去找姜東，他仍然住在原來的地方，看到我也不驚訝，若無其事地招呼我，好像我們不是五年未見，好像昨天我們才擁抱過說過晚安。他說：“杜尚，要去放風(fēng)箏嗎？有人送了我一只畫得很漂亮的風(fēng)箏?！?/p>

于是我們開車去郊外放風(fēng)箏，我的手伸出去捕捉溫暖的風(fēng)。姜東隔著墨鏡看我：“杜尚，你過得還好吧?！?/p>

我說：“挺好的，你呢。”

他說：“我也是?！?/p>

四月末算是暮春了吧，花也快開完了，柳條也老了，天很藍(lán)很高，風(fēng)箏也飛得很遠(yuǎn)，空氣中散著糖炒栗子和烤紅薯的味道。

姜東在這樣的陽光里閉了閉眼睛，他說：“杜尚，過幾天我就去香港了。想去那里找找機(jī)會?！?/p>

我愣了愣，立刻說：“挺好的啊，那祝你前程似錦?！?/p>

說完，我就覺得剛才柔軟的陽光突然就變成了白鐵，壓得我喘不過氣。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姜東我在南京的上海路盤了個小酒吧，以后他可以永遠(yuǎn)在里面唱歌。那個酒吧建在一個小矮坡上，門口有一大片空地可以種上很多花花草草。我都收拾干凈了，我還搭了一頂大陽傘，我們可以喝茶聊天曬太陽……

可是這些在他要離開的時候是多么不合時宜。連同我探戈紅的裙子一樣不合時宜。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姜東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呢？很久以后我回憶起來。他說：“杜尚，找個人結(jié)婚吧，打打鬧鬧生一個孩子。過一個庸俗的人生。庸俗很沒勁，可是庸俗很暖和，很令人安心。不要像我這樣太不實(shí)際，總想著生命中沒有的東西?！?/p>

不可能再找到他

那天晚上我連夜回了南京，打開房門就開始睡覺。我總是用睡眠來對付難過的時刻，一直到半夜醒來，我才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我可以繼續(xù)生活。我下床去廚房為自己弄點(diǎn)吃的。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狗，那只叫姜東的狗，它失蹤了。

我在這遼遠(yuǎn)的夜色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我的狗，其實(shí)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可我還是固執(zhí)地找了它很久很久，最后精疲力竭，我只能蹣跚地走回去。

上樓前，我在闃然無聲的院子里又喊了一聲“姜東、姜東”。這個名字響在晨光蒼茫的2013年，也像響在暮色四合的2003年，透著說不出的悲愴。

我想起我學(xué)過的一句詩：“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