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郁
我的母親原名叫張小花,而我父親則叫成志,一個是從偏遠地區(qū)嫁來的,而另一個則是少爺。父親和母親相識十分偶然,卻又和大多數(shù)老套的故事一樣,他去游玩的時候,恰巧遇到一個扎麻花辮的女孩,扎著褲腿,小巧的腳踩在水里,彎著腰,洗著碎花衣裳。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在他的眼中發(fā)著光。他沒能忘記,以至于在他留洋學習、祖父祖母催婚多年時,他想起了她,篤定地說:“我不娶,除了她?!弊娓缸婺该闪?,不知道他說的何人也,便只得要他將她帶回來,以為幾年前僅一面之緣,不至于現(xiàn)今還能念念不忘,一眼即識,尋不見必將失望而歸。遵循婚配安排。誰知父親第二天便帶了個女人回來,帶著大山的厚重與云般的羞澀。這世道是這么的巧,他未娶,她也未嫁;這世道是這么的巧,他念念不忘,她也有回響。
盡管祖父祖母對這姑娘帶著鄉(xiāng)音的口音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父親和母親就這樣草率地成婚了,父親待了幾日便動身返英學習。那一晚,他握著她的手,將她的目光引向窗外的皓月,說著自己的凌云壯志,說著自己欲救國圖強。她聽了一夜,他心中的家國觀念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裝著他的地方。
父親在國外沉迷新世界,仿佛一切于他而言都是新的。他與同好暢所欲言,聊著新文化、新政治、新制度,成立小組討論如何讓國變強,他陶醉在哲學中,他看到一個更廣闊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位置。這一切他都跟母親說了,哦,忘了說,他和我母親一直有書信往來,只是逐漸減少,直到我出生。
那天他從輪船上下來,帶著仆仆風塵,看著我,眼中滿是柔光,他說:“成念,就叫成念吧?!蹦钪鴩?,也念著家。隨即,他又轉向母親說道:“你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那改為張??珊??”母親的世界似乎亮了,喃喃道:“張希,成志,念兒,好啊,好啊?!蹦侵蟾赣H的書信增加了,變得同開始一樣多,而母親捧著信便像捧著我一樣,讀罷,一封封收好,放在那個唯一一個雕著花好月圓的檀香木盒中。
母親通過父親的信了解了很多東西,甚至也會在回信中評論一兩句父親告訴她的事情,有時關于戰(zhàn)爭,有時關于政策。但父親總是笑話她的目光短淺,她也不惱,只是笑笑。戰(zhàn)爭讓交通困難,報紙也鮮少看見,母親一遇見賣報郎,必然搶買一份。開始是為了識字,走近父親所向往的那個世界,而后她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心中的“國”與“家”終是成了她心中的“國”“家”,不僅僅是埋在心中的某個地方,等著灰塵掩埋,更是成為血液里日日夜夜流動的一部分,是脈搏跳動的緣由。她在信中寫道:“志,我們的國我們一起守,我們的家我?guī)湍阕o,安心學習,勿念。”那天晚上,我趴在桌子旁,看著滿室月光,成為她手中的力量。而父親回道:“甚是感動,希??墒悄阋蝗跖佑帜茏鍪裁茨兀疹櫤媚钅?,等著我回來?!备赣H上次回家是一年前的事了,這一年來,母親操持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務,原先烏黑的發(fā)絲已有發(fā)白的趨勢,她還在不倦地學著,了解著,想念著。父親的“再相見”不知又到何時。
始料未及的是,戰(zhàn)爭竟然要危及此地,通信阻斷了,收不到消息的母親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里人的恐慌。她要祖父祖母遷至安全的地方,并且把我?guī)稀N掖罂薮蠼?,她目光凌厲,我忍住聲音,可淚水依然不住地掉,她放軟目光,說:“念念,娘留在這很危險的,不知道鬼子們啥時候會打到這,聽話,跟祖母走。”我只知吸著手指,拼命搖頭,許久,弱弱地問:“娘親,這么危險,那,那你跟我們一起走不行嗎?”她看向遠方,說:“我答應了你父親,要護著我們的家,守著我們的國,要等著他?!闭f完,又彎下腰親親我。
她對祖父祖母不解的目光稍有歉意,說:“志現(xiàn)在一定很焦灼。家鄉(xiāng)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可他回不來,也可能回國了,只怕是被堵在幾十里外吧。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國和家,那我?guī)退粗?。麻煩你們了。”祖父祖母對視,嘆息,作罷,啟程。
年少不知這一別即是永別。倘若知道這將是我?guī)啄晟踔猎S多年后在徽、滬等多地放不下的牽掛,我會怎么做呢?怕會抓住她的衣擺,不放手,哪怕會留下臟乎乎的手印。
到后來,聽說母親在戰(zhàn)火中救過幾個士兵,也哆嗦著用槍迫不得已地殺過幾個日本侵略者,把傷員拖到家里給予治療。再后來,聽說她仍然守在那個地方,守著青瓦白磚,守著檀香木盒,守著她的希望,遠眺等一人歸。后來的后來,她徹底地從我的耳邊消失了。
只是,每每想到,那天夜里,她目光堅韌,收盡祖國千山萬水于眼底,對著月光,顫巍巍地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有國,有家,有他,即有我。
不禁淚沾裳。
點評
初讀文章,深深地被文章打動,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愛情是超越身份的,這種超越并非一時之間的頭腦發(fā)熱,它以忠貞的情感為基礎,以平等的交流為媒介,以彼此之間的影響與感染為促進,使得這份愛情有了穿越時空的力量。
當然,還有另一個層面值得我們思索。作為新知識分子的父親對母親的愛是無可置疑的,但又不得不否認,新世界又的確成了父母之間難以逾越的障礙。為此,母親一方面在思想上向父親靠攏,讓他心中的“國”與“家”終是成了她心中的“國”與“家”,另一方面則將其轉化成行動,為了讓丈夫更好地為國效力,替他好好地守護家,進而由“家”而“國”,在戰(zhàn)火中救治士兵,用槍殺了幾個日本侵略者,把傷員拖到家里給予治療。于是這種行動,不只是對丈夫“可是你一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一句的回應,不只是對愛情的一種維系,更是一個女子對于家國的義務與責任,從而使得彼此之間的愛情有了更為崇高的含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