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第一次和鍾書見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著青布大褂,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倍覄t緊張地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庇谑潜汩_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以至于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了。
1933年秋的一天,我給鍾書寄了一封信,不巧被其父錢老先生看到了,老先生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拆閱。后來鍾書跟我說,老先生看到信后,對我大加贊賞。因為我在信中對老錢說:“現(xiàn)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老先生邊看邊贊:“真是聰明人語?!?/p>
1935年春,老錢獲公費(fèi)留學(xué)資格,那時我還沒有畢業(yè),但是考慮到老錢從小生活優(yōu)裕,被嬌養(yǎng)慣了,除了讀書之外,其他生活瑣事一概不關(guān)心,尤其是不善于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我就下定決心跟他完婚一起去英國。
多年前,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的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jié)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蔽野阉罱o鍾書聽,他當(dāng)即回說:“我和他一樣?!蔽艺f:“我也一樣。”
鍾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jié),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1972年的早春,我們從千校回北京不久,北京開始用煤氣罐代替蜂窩煤。早起,鍾書照常端上早飯,還有他愛吃的豬油年糕,滿面嘚瑟。我稱贊他能蒸年糕,他也不說什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兒。我吃著吃著,忽然詫異說:“誰給你點的火呀?”(因為平時我晚上把煤爐封上,他早上打開火門,爐子就旺了,這一次不是。)鍾書等著我問呢,他得意地說:“我會劃火柴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的是做早飯。
有位外國學(xué)者讀了鍾書的《圍城》后贊嘆不已,打電話說要見他。鍾書在電話里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這個下蛋的雞呢?”
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支,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fēng)打架的情敵之一是近鄰林徽因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p>
在牛津,我懷上孩子了。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蔽覍τ凇跋裎摇辈⒉粷M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fèi)想象。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在我住院期間,鍾書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嘀樥f:“我做壞事了?!彼蚍四?,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p>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p>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彼址判幕厝?。下一次他又滿面愁慮,說是把門軸弄壞了,門軸兩頭的門球脫落了一個,門不能關(guān)了。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他感激之余,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chǎn)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里,盛在碗里,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chǎn)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鍾書曾逗阿瑗玩,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璦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璦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瑗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戲。后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里去了。
每天臨睡前鍾書都在阿瑗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jìn)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東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鍾書曾經(jīng)很認(rèn)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瑗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瑗呢?!碧岢粚Ω改干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我們在牛津時,鍾書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墒撬麆偮涔P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貒笏罴倩厣虾?,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xùn)斥,他不敢再畫。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yuǎn)。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未,鍾書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爆F(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dāng)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我是在父親的引導(dǎo)下開始迷戀讀書的,無論是中英文的都拿來啃,慢慢地讀書成了我最大的愛好。一次父親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我說:“不好過?!薄耙恍瞧诓蛔屇憧茨??”我答:“一星期都白活了?!?/p>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zhǔn)備走了?!薄以缒攴g英國詩人蘭德的詩句。
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yǎng)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鍾書走時,一眼未合好,我附到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媒體說我內(nèi)心沉穩(wěn)和強(qiáng)大。其實,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