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睿佳
有人說木匠瘋了,也有人說他只是在懷念。鎮(zhèn)子里的人們在老去,無力回憶從前的光景。
木匠會做木偶,那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木匠曾經(jīng)為鎮(zhèn)上最大的木偶劇團工作,他的木偶永遠目光清澈,精心打磨上漆的藍眼睛里盛著一泓湖水,幾抹秋天的澄澈碧空時隱時現(xiàn)。木偶的小身子里填滿齒輪和小機關,每一件都被拋光過九十九次。零件們精密地契合在一起,木偶便會在牽引下做出各式精妙的動作,一顰一笑仿佛被注入生命。木偶劇團的三尺紅臺上演過無數(shù)喜怒哀樂,這樣茶余飯后的消遣屬于鎮(zhèn)上尚未丟失童心的所有人。彼時這座世界邊緣的小鎮(zhèn)寧靜而溫情,楓樹林一年四季溢滿甜香。
逐漸有外鄉(xiāng)人來探訪,他們帶來了新的世界。于是楓林被伐木的機器壓扁,秋天的曠野上一夜間長滿轟鳴的工廠。人們推掉木房子石頭房子,搬進了整齊劃一的居所。鉛灰色的混凝土呆頭呆腦,箱子般層層壘砌,人們蜷起身子把自己塞進箱子,從前的時光被留在外面迷了路。吞吐黑煙的龐然大物帶來巨大的財富,湛藍天空被涂抹上金子的色澤,人們狂喜著迎接新的生活。
時間齒輪嚴絲合縫地轉動著,生活軌跡被重新規(guī)劃,不容任何一分鐘的分神與浪費。財富前任何神色情感都顯得多余,男女老少需要跟隨高效率的節(jié)拍,在工作間隙機械地往返,面容淡漠倦怠,沒了歌聲與歡笑。欲望像蛇一樣蔓延過心與心的距離,工廠膨脹彼此敵對。一日某公司的重要人物口鼻流血暴死家中,聲勢宏大的葬禮上人們匆匆路過扔下一枚干癟的花。
只有木匠仍舊守著空蕩蕩的劇團,嗅到隔世經(jīng)年的潮氣和幕布間散落的灰塵,仿佛能夠擷取到小鎮(zhèn)的最后一點回憶。他的小屋里燈火通明,叮當聲徹夜不息,許多人聽到木匠與自己對話,語調或高或低仿佛來自不同的靈魂。直到他在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搭起巨大的舞臺與幕布,擋住了下班行人的去路。人們仰起頭,看見臺上密密麻麻擠占著各式木偶。木匠正兀自操縱著,神色與木偶同樣生動快活,表演著所有人似曾相識的故事。沉醉在演出中的人們猛然意識到,臺上目光澄明的木偶們竟長著自己的模樣,它們上演的正是鎮(zhèn)上曾經(jīng)的日日夜夜。木偶們一笑一淚皆鮮活,人們在與木偶的目光交匯間,卻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仿佛臺上翩翩的才是自己,而臺下跳動的心臟流淌的血液早已僵硬如木塊機械。
“比毀滅更可怕的是忘記。你們,都是木偶?!蹦徊缄H上的一瞬間木匠轉身離去,留下詭譎的笑容探進每個人內心。
木匠失蹤了。
人們尋他三天三夜,最終尋至一處斷崖,崖邊擺著最后一個木偶,長著木匠模樣,身上淡淡楓糖香……
(作者為視野首屆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二等獎獲獎者,《視野》雜志簽約小作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