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因為《深夜食堂》,網(wǎng)上掀起了對真正的“國產(chǎn)宵夜”的大討論。
24小時的粥鋪,楊國福麻辣燙,街上隨便一輛三輪車支起的米粉鋪子,冬天路邊的紅薯攤。
自然比不上《深夜食堂》里黃磊老師的日式小酒館精致,但即便你住在中國的一線城市,仍然可以隨處見到它們。對很多深夜下班身心俱疲的人來說,這些實在的、熱乎的食物就意味著拯救。
如果夏天的夜晚只能選擇一種宵夜,那就是燒烤。
我對大學最初的印象就是燒烤攤。
我本科時候的學校位置很偏遠,在上海的閔行,到市區(qū)開車也要起碼半小時。我們那時候都自嘲說,填志愿的時候除了看城市,也要看學校在城市哪個地方,像我們這個情況,大學不算是在上海念的。
閔行在90年代還是個鎮(zhèn),后來才升級成為“區(qū)”。但很多的生活設施、街道店鋪,就凝固在了90年代的樣子。離學校很近的地方有無數(shù)的廉價小館子,賣的都是大學生喜愛的韓餐、手抓餅、香鍋或者重油重辣唯獨口味不正宗的湘菜。
離學校一兩公里的地方,坐落著很多的洗浴城,到了晚上燈牌上會照出曖昧的粉色。街上隨便扔垃圾,經(jīng)常有賣小龍蝦的店鋪當街處理死蝦。下雨天,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雨是臟臟的,夾雜著黑色的細小顆粒,落在鞋面上,很難擦凈??傮w來說,就是個很適合韓寒拍《后會無期》的地方,跟普遍聯(lián)想中的上海沒什么關(guān)系。
學校里有燒烤攤,校門外也有流動的燒烤攤——被稱為“黑暗料理”,學校對面馬路上還有燒烤攤的門店,店里一共三樓,樓梯狹窄、黑暗,且吱吱嘎嘎作響,但學生們?nèi)匀粯芬馊ァ?/p>
我從來都是吃不出燒烤的區(qū)別的。當然,我也不至于白癡到去問店主說,這個肉干凈嗎?但是好像學生們有個約定俗成的偏見,就是覺得越臟的門面,燒烤會越好吃,越具有純粹的“燒烤精神”。
我后來跟朋友探討一個問題,我說日式烤串,跟燒烤攤有什么區(qū)別嗎?朋友斬釘截鐵地答,太干凈了,沒有氛圍。
人年輕的時候真的不太怕臟。哪怕家里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吃食堂呀,起碼衛(wèi)生有保障,還是攔不住學生們夏天晚上三三兩兩地擼串。那時候我們覺得衛(wèi)生與否的唯一檢驗標準,就是看吃了會不會拉肚子,只要不拉肚子,就是沒大問題的。
白天太熱,都躲在寢室里吹空調(diào),晝伏夜出,晚上才能來吹吹自然的涼風。況且夏天通常都閑,六月考完試后,七八月份都是賦閑在校的人,九月份更好,新生入校,大家都對“認識人”這個事情充滿熱情。曼仔有天說,人長大的一個說不上好壞的變化是,你開始對人只有好奇,沒有期待。
我想我們剛上大學的時候,真的是很有力氣,隨時都準備著把友誼的小船劃得很歡。
就是在學校里的燒烤攤上,我見證了一些——我覺得后來很難有機會遇到的事情。
比如兩個女孩子在低聲議論,隔壁桌的男生長得好看,其中一個女孩子使勁推搡另一個說,你去要號碼呀,快去呀,就說玩大冒險輸了,懲罰是要他的號碼。
比如學生會的人講學生會主席的壞話,說他要底下的小朋友組織一個校友會,目的還不是為了擴大自己的人脈。當時我聽得很起勁,現(xiàn)在回過頭想,一群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其實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就順著天性,啃著厚黑學在學生會里玩宮斗,還蠻可愛的。
比如各個社團的人在燒烤攤聚餐,基本可以從發(fā)言順序、說話內(nèi)容推斷出誰是上級誰是新成員,誰是熱衷于這種破冰活動的組織者,誰又是推脫不過只能來湊人數(shù)的社員。我很喜歡看聚餐的時候,精心打扮的女孩子很小心地張嘴吃雞翅,不讓它破壞自己的口紅顏色,也喜歡看男生們互相起哄,明明彼此看不太慣,一個說他的手表是假的,一個說你還用DW呢,但見面還會拍著對方肩膀喊“X總”。
無論這敘述時候的語調(diào)多么戲謔,請相信我不含一絲刻薄。青春是最好用的借口,很多進入社會以后覺得難以忍受的事情,放在年輕人身上,就是可愛的,他們的精明都是憨厚的,算計都是天真的,他們一切皆可饒恕。
就像長大后我們覺得男生曬房曬車都挺傻的,可是看大學時候,男孩子拿了一萬塊獎學金躊躇著要不要給自己換個Mac換個聯(lián)想,省下來的錢給女朋友買護膚品,就覺得蠻可愛的,真的蠻可愛的。
我也在燒烤攤上見過被退學的男孩子,爸爸拿著一個蛇皮袋,里面是他的被褥,兩個人沉默地要了兩碗福建千里香餛飩。男生吃到一半,眼淚掉進碗里,說爸爸我回去復讀高考吧。
我當然更見過失戀了拉著閨蜜一起吃烤串的姑娘。眼睛腫到睜不開,酒量是一覽無余的差,還要學著大人的樣子拎著酒瓶子干杯,說到一半徹底嚎啕起來,說他憑什么啊。
她的閨蜜讓我照顧她一下,她去附近便利店買包紙巾。我就坐在位子上看著她,想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眼淚。
后來我們把分手操練得很純熟,也不能再嚎啕了——朋友都各有各忙,安慰兩句算是盡了義務,再要人家陪你喝八塊錢一瓶的啤酒聽你發(fā)瘋就是沒分寸。長大后你想分手就類似于重感冒吧,喝很多水,在床上躺兩天,奄奄一息過后總能好的。你不能再像小孩子問媽媽一樣,問我會不會好不起來了。
因為有的是事情逼你好起來。
我沒想到我會對大學的燒烤攤印象如此深刻。事實上我吃過烤串的次數(shù)兩只手數(shù)得過來,后來不吃,也不是因為矯情或者裝X,而是腸胃確實變?nèi)趿?,我吃一趟辣火鍋需要三兩天緩一緩,吃完烤串第二天醒來第一反應還是想吐。也幸好朋友們經(jīng)濟都稍稍寬裕了,我們改換到居酒屋喝清酒剝毛豆吃,我們說些生活中不痛不癢的見聞,朋友說想結(jié)婚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我鼓勵他再多點耐心,不會不識相到追問,大學時候那個跟你在燒烤攤對罵又抱住對方的女孩子,她后來怎么樣了。
大學的燒烤攤真的是個很粗糙的地方。就像我們的青春,多的是不體面。可我現(xiàn)在想起它來,會記起燒烤攤上,女孩子翹著腿,腳上夾著人字拖,一甩一甩的,腳上涂著鮮紅色或者亮片的甲油,那是夏天的眼睛。會想起能把普普通通的T恤穿得好看的男孩子,對著一喝酒就過敏臉上發(fā)疹子的姑娘說,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寢室。
長大是件好事,但也可能是件,挺沒勁的事。
我的朋友一棵樹說,有天回學校,看到三個男生,圍在一起分一份炸魚豆腐。仨人也不講話,一邊拿牙簽戳魚豆腐往嘴里送,一邊頭湊一起目不轉(zhuǎn)睛看游戲視頻,氣氛祥和。這樣典型質(zhì)樸的理工男,學校里少說得有一千號人,平日關(guān)心刷題和游戲,有喜歡的女生但不敢追。一想到要不了幾年他們就會開始梳油頭用BV錢包,知道怎么恰到好處討異性歡心,我就覺得一切都好沒意思啊。
真的沒意思。本科時候有漂亮姑娘會在大眾點評上,簽到昂貴的外灘餐廳,搞得大家每次用大眾點評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覺得人生到處都是競賽。這兩年長大了,發(fā)現(xiàn)外灘附近的餐廳整體素質(zhì)就是三個字——不好吃,經(jīng)常想抓著對面據(jù)說“promising”的男生的肩膀大搖說“我也很想喜歡你但你為什么這么不好笑啊”,經(jīng)常想回到本科時候,一無所有,但多的是勇氣和不怕出丑。
那時候好像有足夠的時間供我們走散又重逢,不像后來,每一次見面都像是告別。
世界上最不缺年輕人。
而供你憑吊青春的地方不會太多,有時候就是一個簡陋的燒烤攤。
你有時候在那坐坐,會心生恍惚,覺得對面每個走過來的人,都仿佛曾見過。
(程曉東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