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著花無丑枝
——泣讀抱葉居遺作

趙文石

抱葉居乃是家父自取的堂號，父親房產沒有，堂號雅號倒有不少。小天地廬、白門臥客、齊東野老、西南巖老民等等。父親65歲后，基本上不再寫詩作文，閉門不出專注丹青。個中的緣由可從他的兩首題畫詩中得見一窺：

非我畫畫畫畫我，我之精誠畫之魄。

方士貴為座上客，公仆竟作房中樂。

氓之蚩蚩如我輩，何所逃兮筆與墨。

（為《中國作家》某期封頁而作）

閉門即是九重山，青菜蘿卜保平安。

雖非桃花源中民，也厭讀史論秦漢。

桃花源中民不知有秦漢，父親是經(jīng)歷了秦漢的人，“也厭”二字道出了他的心境。

父親剛開始習畫時，銳氣十足，大有初生牛犢的勁頭：

此生何需費商量，寫字畫畫作文章。

借得佛手供梅花，夢醒小室滿異香。

（海東收藏）

人間直道何曾通，欲道直道命必窮。

莫將勁松比丈夫，丈夫亦免折其躬。

我不卿卿誰卿卿，顧影雙憐不勝情。

舉世滔滔欲何往，詩人筆下水尚清。

這幾幅是父親剛習畫時三至五年所作，非常精彩。但父親都不滿意，大約在1998年父親把他的畫扔進浴缸里泡毀了。上面的兩幅松也是本欲毀掉的，正好陳蕓女士上門來訪，趕緊討了四幅松，這才得以保留。

父親毀畫之后，家里基本沒有父親早期畫作，但民間應有不少。因為達官貴人欲求其作未必給，尋常百姓則有求必應。父親不賣字賣畫，寫字畫畫不過是他欲通直道的方式，欲道直道命必窮啊，父親笑而處之。

隨后父親又生了幾場大病，幸得母親悉心照顧，恢復了過來。但體力下降，年紀不饒人。父親開玩笑說，人越來越老，畫越畫越小，字越寫越好。

85歲后，父親的畫真是越來越小了，他站不動了，只能坐著畫點斗方大的小品。父親65歲習畫時，我正好赴美讀書，待20年后回歸故里，父親早期的銳氣之作均未得見。有時去書房問候父親，他總是伏案寫字或畫小品。偶爾畫成之后，他會抬頭問，怎么樣啊？我總是笑而不語或夸他的字好?？隙ㄗ尭赣H有所失落了。

父親晚期的作品沒了早期的銳氣，變得老道成熟了。

這兩幅畫應是他晚期的代表之作。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你看這兩幅畫便知。這就是他的自畫像，不僅形態(tài)像，神態(tài)更像，那背影線條多么生動飄逸，有人說他是羅漢再世，有人說他是光明使者，有人說他是活在當下的明朝人。我更喜歡明朝人一說，還曾特地寫了一文，稱他是中國最后的君子。如今他已折得黃花去，睹畫思父，不覺淚流。

人們總說父親的畫是文人畫，我覺得文人畫如同領導字，貶義的成分更多。既然談畫就應以畫論畫，這也是我笑而不語的原因。我沒有把父親當畫家論。但父親因為畫畫，寫下大量的題畫詩，這些題畫詩大都成于他開始畫畫的十年，父親的題畫詩是超一流的，而且有些是傳世之作。

曾向紅塵深處行，歸來何人話三生。

花開花落兩地淚，夢酣夢醒一聲鐘。

父親的題畫詩完全興致所至，不講格律平仄。但讀來直指人心?；ㄩ_花落兩地淚，夢酣夢醒一聲鐘!

手揮目送亦快哉，情夢幽思共徘徊。

一枝梅花橫空過，青天在枕月在懷。

李白再世，看到“一枝梅花橫空過，青天在枕月在懷”這等佳句怕也要折服不已。后來父親把情夢改作清風，后者更淡雅。我倒是更喜歡前者。

少年意氣欲吞鯨，肝膽何曾問生死。

而今病休輕似葉，一剪寒梅奠心經(jīng)。

曾經(jīng)也氣吞山河的少年如今卻已永遠離開我們了。

凌波仙子水之涯，綠影姍姍何婀娜。

世事紛紜難落墨，天寒倩君守梅花。

世事紛紜難落墨，神來之筆。天寒倩君守梅花，讓這幅畫多了故事。

父親題梅花的詩最多，有四十多首，可惜家中只存下上面幾幅有題詩的梅花了。

老來梅花霧中看，滿紙圈圈不成圓。

我行我法君莫笑，打破圈圈春滿天。

看來即使是厭讀史論秦漢的父親，內心里依然期許打破圈圈春滿天啊。（此圖由陳蕓收藏，第一句原為老眼花似霧中看）。

下面幾首題梅詩我都喜歡，只是梅花不知哪里去了：

我畫梅花意蕭散，橫斜幾枝隨其然。

于臨水處待月影，向黃昏后伴詩仙。

老去羨作啞鼓蛙，小齋閑坐自煎茶。

佳人不來復何待，且向雪中邀梅花。

隨遇而安處處家，更喜天涯見梅花。

耿耿星河冷冷月，橫窗一枝疏影斜。

梅枝糾結自為籠，籠得梅花萬點紅。

我欲挈籠攜春去，不知身已在籠中。

小齋睡起吃苦茶，淡淡墨色寫梅花。

幾竿細竹補空白，初意何曾攀親家。

日出三竿鳥雀噪，夜雪又封前村橋。

溪頭老梅伸筋骨，直送繁花上頂梢。

父親題畫詩遣詞用語非常自然，像上面的“溪頭老梅伸筋骨”，題水仙的詩中有一句“一片芳心不肯死，只至波枯山石爛”。以及前面提到過的“一枝梅花橫空過”，看似日常用語，但直接入詩，效果奇佳。讓我望之興嘆不已。

短墻一角有晚霞，老梅亦孕滿身花。

我有歸思歸未得，且從紙上覓故家。

溪頭梅花滿枝紅，不枯不瘦意蔥蘢。

佳人輕拈珊瑚筆，敲裂春冰如雷鳴。

我真想看看這幅畫，意境太美了。有點欲把佳人改為玉人的沖動，噫，再也沒有向父親征求意見的可能了。

管它根藤亂如麻，我自開花賽喇叭。

強似世上吹鼓手，只吹喇叭不開花。

《小天地廬題畫》中有五首題牽?；?，其中一首題《牽牛與蛙》：

歸去來兮焉可得，青山綠水相思多。

花吹喇叭蛙擂鼓，且聽紙上田園歌。

這構思奇妙，把一幅靜態(tài)的畫變成一曲生機勃勃的歡歌。

冷冷秋月?lián)u松風，風聲入琴鼙鼓驚。

長眉壽者輕揮手，殺出胸中百萬兵。

畫好詩更好，是父親中晚期的佳作。

捕盡蠱蟲蛇與鼠，惡謚竟蒙不祥物。

哀哉賈生賦鵬鳥，不知君乃空中虎。

這是簡本，收入《小天地廬題畫》的《題貓頭鷹》較長得多：

人呼君為貓頭鷹，我視君乃空中虎。

捕盡田間鼯鼪輩，佑我黎民豐五谷。

哀哉賈生賦鵬鳥，直把明珠當魚目。

千古沉冤終昭雪，老林曠野亦歡呼。

我欲贈君兩千石，詩人安得化青蚨。

且揮頹毫一支筆，為君營構梅花屋。

一瞬光中我暫住，一朵花前我長埋。

面壁人去還留壁，此心非鏡焉生埃。

這首題畫詩流傳甚廣，父親去逝前幾天，還和父親談到這一首。我說若能把最后一句換掉就更好了。父親當時已不怎么能言語，聽我說到此，嘴角微微一笑。

隔河柳與女兒紅，真州風物意念中。

二十八年蝶夢醒，滿眼吳山色青青。

難忘真州二月中，春雨輕濕賣花聲。

艷驚四座何所見，白玉盤盛女兒紅。

難忘真州女兒紅，春雨滿畦露華濃。

憐他天涯淪落客，一方水土一方情。

女兒紅也就是楊花蘿卜，父親下放儀征28年，總體上未遭大難，所以父親對儀征充滿感情的?！皯z他天涯淪落客，一方水土一方情。”儀征是父親的第二故鄉(xiāng)。“春雨輕濕賣花聲，白玉盤盛女兒紅?！边@優(yōu)美的詩句是儀征在他心目中留下的美好記憶。

人老了，故鄉(xiāng)就成了揮之不去的情結。父親愛畫櫻桃，故鄉(xiāng)萊陽不僅以梨聞名遐邇，而且盛產櫻桃：

林間櫻桃枝頭鳥，皆我幼時老相好。

畫個籃兒盛櫻桃，又當窩窩巢小鳥。

芭蕉綠時櫻顆紅，喚回先生少年夢。

茜紗初換珠簾卷，忽聞隔院笑語聲。

父親愛吃蟹，更愛畫蟹：

一年容易又秋風，菊花黃時蟹怕紅。

寄語東籬醉酒者，留只醒眼看世情。

父親雖愛吃蟹，但也不忘提醒螃蟹要有安全意識：

寧可屈身枯荷叢，勸君莫向東籬行。

菊花得意秋風里，正待君來助酒興。

父親有十幾首題蟹詩，我以為這一首最好：

畫蟹但愛墨崢嶸，腿多只為路不平。

漫道鑄來案似鐵，跌在紙上猶橫行。

從父親的題畫詩上可以看出他對語言的掌握已經(jīng)到隨心所欲、爐火純青的境地。

也曾血戰(zhàn)桑乾源，而今不復摩龍泉。

抱個葫蘆當枕頭，酣然一夢三千年。

桑乾源即永定河的源頭一帶，父親用了李白詩中“去年戰(zhàn)，桑乾源"這個冷典，我猜想是因為“桑乾源”三字可以讓人想入非非吧。龍泉劍倒廣為人知，摩龍泉中的摩是動詞，所以父親的題畫詩有時連對仗也不講，他不過是借格律體形式，繼續(xù)寫他的新詩。

去年四月青島出版集團的劉詠先生與我表哥向真來寧看望父親，建議在家鄉(xiāng)青島搞個書畫展，展后順便出個書畫冊。父親對展出之類并不太熱心，這次卻高興地同意了。今年六月，吳義勤先生代表中國作協(xié)看望老作家，來家探望，父親已臥床在家，當時并不知是癌癥，吳先生聽母親說到青島要辦展事，認為更應去中國文學館辦個展，父親笑答，你這是釣魚，我不上鉤。待七月病情無好轉，并檢查出已是腎癌晚期。趕緊住院，又過了月余，我才想到青島展出事得抓緊了。蒙青島出版集團諸公美意，展出原訂10月30日開幕，不料父親五天前，即10月25日上午9點50分就仙逝了。措手不及，只好將展期延后幾天，確定在11月3日上午11點開展。父親生前關照后事從快從簡，紀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讀讀他的詩文書畫。

放卻青山不獨往，偏向紅塵惹夢長。

平生不吃后悔藥，自刮病骨療金瘡。

曉渡兄慧眼，從父親的這首題畫詩中摘出“偏向紅塵惹夢長”作為展名，恰到好處。

最愛梅家有清詩，老樹著花無丑枝。

而今我隨老樹老，也欲著花競芳姿。

“老樹著花無丑枝”是宋人梅堯臣的名句，父親引用到這首題梅詩中。我也借此句草就一文以寄哀情。

一杯清茶，讀讀《小天地廬題畫》，觀賞抱葉居的畫作，可以清靜靈魂，可得一片凈土。感謝您，親愛的父親，為世人留下一筆如此豐厚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