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冰
在欲斷魂的清明時節(jié),在火焰跳動的十字路口,在一夜冷風(fēng)寒月中,眼眶總覺得朦朧濕潤,是因那逝去的老人在思念著我,還是我正懷念著她曾帶給我的溫暖?
同樣是清明,雪花混著眼淚在空氣中旋轉(zhuǎn),飛舞,最后殘破的跌入土地,留下一圈不易察覺的水痕。戴著白花的黑白照片中,她微笑著。當(dāng)棺木被打開,我終于見到她了,她看起來是那么的平靜安詳,她穿著那件她年輕時自己做的衣服去見她的丈夫了,去見那個她想念了大半輩子的人。
恍惚還是昨日,多想一切重來。她說著我聽不懂的山東話,慈愛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嫌棄我連個頭發(fā)都梳不好;在趕集的日子里,買回我最愛吃的綠豆糕,鎖在她的“百寶箱”里,等我去看她的時候送給我;在草莓成熟的季節(jié),步履蹣跚的為我摘下那些略帶青澀的草莓,像個孩子一樣放到我的手里,仿佛完成了什么神圣的任務(wù)。
她曾神采飛揚(yáng)的與我說起她的丈夫,臉上帶著皺紋無法掩蓋的幸福,說起她不顧婆婆反對,毅然決然的和丈夫結(jié)婚,撐起一個家族的時候,還帶著驕傲的神情。說到她獨(dú)自帶著兩兒一女闖關(guān)東躲避日本兵的時候,語氣中略帶著心酸,那個時候,她的大兒子不過十幾歲,她的丈夫還不在身邊。談及她與丈夫的每一次離別,又會長嘆一口氣,若有所失的望著窗外,似乎想去追尋故人的一絲身影以求得安慰。談及她丈夫的早早去世,她以手掩面,久久不語。
后來啊,后來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意識也開始日漸模糊,她不再如往常一樣精神,也不再同我提起那些沉甸甸的回憶。她總是拄著拐杖,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邁著她那一代人獨(dú)有的“三寸金蓮”出去散步,摔在雪中似乎也不知道疼痛與寒冷;她總是會敲打著窗戶,用嘶啞的聲音招呼路過的陌生人進(jìn)屋里坐;她總是收拾好衣服,讓兒子送她去她那早已病逝多年的女兒家小住;她的記憶越來越不好,自己吃沒吃過東西也不再記得。
再后來,再后來她不再認(rèn)得我,不再認(rèn)得她最疼愛的引以為傲的孫子,后來的后來,她也忘記了照顧她大半輩子的兒子……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2015年的春節(jié),她渾濁無神的雙眼茫然的看著這個世界,看著煙花在空中釋放也無動于衷,春節(jié)獨(dú)有的紅色在她眼中也消了他們鮮艷的色彩。我與她交談,和她講我小時候與她一起的事,和她講她曾講給我的故事,而這一次,她卻看著我,眼神如同看著陌生人,那些回憶她一絲一毫也無法記起,她是真的記不起我了。除夕夜,她的燈早早的熄了,春晚還沒開始便昏昏沉沉的睡去,給她送去的年夜飯徹夜未動,我坐在她身邊,聽她自言自語,說此生無憾。
那年清明節(jié),我披著麻布跪在冰冷的地上,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那厚重的棺木被緩緩吊起,放到靈車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像一聲哀嘆,更像一聲嗚咽。在一片素白的喪服中,在一場仿佛永遠(yuǎn)無法停止的寒雨中,失控痛哭的我被堂姐攙扶著送她最后一程。早已朦朧模糊的視線中,我看到紙錢從空中落下,看到挽聯(lián)在空中翻飛,看到在雪雨中不停跪拜的男眷,看到那輛戴著慘白色紙花的靈車逐漸離開我的視線。在一片凄涼的哀樂聲中,我才清楚的意識到,那讓我感受無限溫暖的太奶奶永遠(yuǎn)的離我而去。
我的太奶,在她九十三歲那年,離開了我們。這位與中國共產(chǎn)黨同一年出生的老人,帶著她困在心中六十多年的寂寞,在2015年陰歷二月十五日清明節(jié)去另一個世界找尋她的愛人了,那里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戰(zhàn)亂禍福,她會和她的愛人永遠(yuǎn)一起,不再分離。
而對于我,陪伴變成奢求,失去不能復(fù)得,當(dāng)“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方覺親情之彌足珍貴。在飄著灰燼的十字路口,在一絲一縷的記憶里,我思念著那位離我遠(yuǎn)去的老人,思念著我們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思念著她最終留給我的回憶與溫暖。
空蕩小院獨(dú)徘徊,眉緊鎖,輕吟詩;一縷思念自心起,帶牽掛,漫雙眸;無限哀愁,卻只喚起純真想念;難盡思緒,留我一人緬懷歲月親情。
(作者單位:肇東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