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家義集疏》輯佚失誤考辨舉隅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300071)

三家《詩》輯佚學(xué)是《詩經(jīng)》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分支，齊、魯、韓三家在兩漢之后相繼失傳、亡佚，其異文、遺說大多散布在各種文集、史書、子書、類書以及經(jīng)傳注疏中。宋代王應(yīng)麟《詩考》是三家《詩》輯佚的首創(chuàng)者，清人則把這一工作發(fā)展到了極致，其中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是三家《詩》輯佚成果的集大成之作。其書二十八卷，有長沙虛受堂刻本，后經(jīng)吳格先生點校，被中華書局列入“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系列出版。此書問世后影響深遠(yuǎn)，現(xiàn)今已成為學(xué)者研究三家《詩》最重要的文獻(xiàn)依據(jù)。但是以王先謙為代表的清代三家《詩》學(xué)者，誤解了漢人的師法、家法觀念，由此導(dǎo)致他們在輯佚原則與方法上產(chǎn)生重大失誤。關(guān)于此點，前輩學(xué)者已論述頗詳[1](147?160),[2](36?43)。除此之外，如果具體到每一則條目的考證之上，王先謙也存在各種文獻(xiàn)、版本、文字訓(xùn)詁以及論述邏輯等方面的失誤和缺陷，約略而言有三種類型。本文擬于三種類型之下?lián)衿溆写硇缘氖д`略舉一二，以點帶面，由此反思清人三家《詩》的輯佚成果。

一、所據(jù)史料不周

因為當(dāng)時條件的限制，王先謙沒有見到充足的材料作為判斷依據(jù)，故而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F(xiàn)在所能見到并能糾正王氏之失的史料有三種：一是出土文獻(xiàn)，比如漢代熹平石經(jīng)、敦煌《毛詩》寫本；二是海外流傳文獻(xiàn)，比如《原本玉篇》、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日藏各種《詩經(jīng)》版本；三是傳世文獻(xiàn)的各種版本。現(xiàn)舉例如下。

1.《騶虞》“壹發(fā)五豝”，今《毛詩》作“壹”。王先謙以為賈誼之時惟有《魯詩》，故《新書》所引當(dāng)屬魯[3](121)，《新書·禮篇》引《詩》作“一發(fā)五豝”[4](215)；王氏又以《爾雅》及郭璞注屬《魯詩》[3](6)，《爾雅·釋獸》“牝豝”下郭璞注引《詩》亦作“一發(fā)五豝”[5](2650)。兩相對證，王氏以為《魯詩》作“一”無疑。案熹平《魯詩》石經(jīng)有殘文“壹發(fā)五”三字[6](3)，是則《魯詩》作“壹”，王氏所言顯誤。

2.《匏有苦葉》“雝雝鳴鴈”，今《毛詩》作“雝”。因《爾雅·釋詁》有文“噰噰，音聲和也”，郭注曰“鳥鳴相和”，邢疏曰“《邶風(fēng)·匏有苦葉》云噰噰鳴鴈”[5](2573)，故王先謙以為作“噰”者為《魯詩》；又王氏以《鹽鐵論》屬《齊詩》[3](9)，《鹽鐵論·結(jié)合篇》引《詩》作“雍雍鳴鳱，旭日始旦”[7](481)，故以作“雍”者為《齊詩》。案敦煌《毛詩》寫本伯希和二五二九號正作“噰噰”[8](490)，是則以作“噰”者為魯不妥；又敦煌《毛詩》寫本斯坦因七八九號作“雍雍”[8](490)，唐石經(jīng)本《毛詩》亦作“雍雍”[9](262)，是則以作“雍”者為齊同樣不妥。

3.《卷耳》“陟彼砠矣”，今《毛詩》作“砠”?！墩f文解字》“岨”字下引《詩》作“陟彼岨矣”[10](190)，王先謙以《爾雅·釋山》有文“土戴石為砠”[5](2618)，說明《魯詩》與《毛詩》同作“砠”，故以排除法定《說文》之作“岨”者為齊、韓二家詩。案顧野王《原本玉篇》卷二十二“山部”收有“岨”字，下言：“且居反，《毛詩》陟彼岨矣，《傳》曰石山戴土曰岨。”[11](459)如此來看，南朝梁顧野王所見《毛詩》亦有作“岨”之本，所以王氏以排除法定《說文》作“岨”者為齊、韓二家不妥。

4.《螽斯》，今《毛詩》作“斯”。王先謙據(jù)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螽蟴”條下“《詩》云‘螽蟴羽’，《傳》曰‘螽蟴，蜙蝑也’”[12](213)，以為作“蟴”與《毛詩》異，故用排除法定其為魯齊韓三家《詩》文。但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十九“螽蟴”條下明言“《毛詩傳》曰‘螽蟴，蜙蝑也’”[12](1371)，由此也可以確定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所言之《傳》亦當(dāng)為《毛詩傳》。

5.《殷其雷》“莫或遑處”，今《毛詩》作“遑”。王先謙以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難處”條下言“《詩》云‘莫我皇處’，《傳》曰‘處，居也’”[12](134)，作“皇”與毛異，又以唐代玄應(yīng)之時三家唯存韓，故定作“皇”者為《韓詩》。案日本大念佛寺抄本《毛詩二南》殘卷此句作“莫或皇處”[13](221)，是則以作“皇”者為《韓詩》不妥，玄應(yīng)所言之《傳》亦當(dāng)為《毛傳》無疑。

6.《柏舟》“寤辟有摽”，今《毛詩》作“辟”。王先謙據(jù)《玉篇》手部引《詩》作“寤擗有摽”，又以《玉篇》多引《韓詩》[3](132)，故定韓作“擗”。首先，王氏此處所言之《玉篇》乃宋陳彭年重新編修之《大廣益會玉篇》，其文在“詩曰寤擗有摽”下還有“亦作辟”三字，為王氏所隱。其次，以《大廣益會玉篇》體例來看，其明確標(biāo)示引《韓詩》者唯有四處，他處只言引《詩》，所引之文與今《毛詩》或同或異，不能斷定是毛還是韓，此例即僅言引《詩》不標(biāo)家派而與今《毛詩》異者。但是絕不能簡單地以排除法將其定為《韓詩》之文。

案《柏舟》“寤辟有摽”句下陸德明言“辟，本又作擘”，“擘”“擗”字同，僅手旁位置異，此為《毛詩》作“擗”之一證；《爾雅·釋訓(xùn)》“擗，拊心也”條下，陸德明《釋文》曰“辟，婢亦反。字宜作擗?！对姟吩啤贿ㄓ袚俊盵14](415)，邢昺疏曰“《邶風(fēng)·柏舟》云‘寤擗有摽’”[5](2592)，是則陸德明與邢昺引《詩》皆作“擗”，此為《毛詩》作“擗”之二證；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擗踴”條下曰“《毛詩傳》云‘擗，拊心也’”[12](843), 此為《毛詩》作“擗”之三證；敦煌《毛詩》寫本伯希和二五二九號、斯坦因七八九號皆作“擘”[8](486)，此為《毛詩》作“擗”之四證；《文選》卷十八《長笛賦》、卷三十五《七命》李善注引《毛詩》皆作“寤擗有摽”，此為五證、六證。何況《玉篇》本身就已經(jīng)提到“擗又作辟”，故王氏獨以“擗”為《韓詩》難以成立。

7.《兔罝》“赳赳武夫”，今《毛詩》作“赳”。王先謙據(jù)《后漢書·桓榮傳》引謝承《后漢書》作“糾糾武夫”，以為作“糾”者屬《韓詩》。其如此推斷，乃因《隋書·經(jīng)籍志》言《齊詩》魏代已亡，故三國吳謝承時所存非毛即魯、韓；又《爾雅》有文“赳赳，武也”[5](2589)，故定魯為“赳”與毛同，所以作“糾”者為韓矣。

雖未明言，王先謙所據(jù)之《后漢書》當(dāng)為汲古閣本。其《后漢書集解》以汲古閣本為底本，翻檢《集解》與汲古閣本《后漢書》，確實皆作“糾糾武夫”[15?16]。然而以宋紹興本為底本的中華書局點校本《后漢書》作“赳赳武夫”[17](1250)，又《太平御覽》卷二百四十一職官部“虎賁中郎將”條下引謝承《后漢書》，亦作“赳赳武夫”[18](1142)。據(jù)《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所載，其引用書目中自有謝承《后漢書》，可以排除是轉(zhuǎn)引自范曄《后漢書》李賢注文的可能。王先謙未核對多種版本文字，故不得遽然定作“糾”者為《韓詩》。

二、自我矛盾的彌合規(guī)避

王先謙在輯佚時有著非常明顯的先入為主的缺陷。他在《詩三家義集疏·序例》中根據(jù)臆測中的師法家法原則，對兩漢學(xué)者與典籍的詩派歸屬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并在正文輯佚中嚴(yán)格遵守，這就導(dǎo)致出現(xiàn)了大量齟齬不合、自相矛盾之處。面對這些問題，王先謙或者采取避而不談、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或者牽強(qiáng)附會，想方設(shè)法彌合、縫補(bǔ)，常常以“某家有二說”或“后人據(jù)毛私改”作為回護(hù)的借口，其推論邏輯不嚴(yán)密、漏洞多，主觀性太強(qiáng)。舉例如下。

1.《采蘩》“于以采蘩”，今《毛詩》作“蘩”。王先謙認(rèn)為《儀禮》《禮記》以及鄭玄注皆屬《齊詩》[3](8)，《禮記·射義》有文“以《采繁》為節(jié)”，鄭玄注曰“‘樂不失職’者，謂《采繁》曰‘披之僮僮，夙夜在公’”[19](1686?1687)，所以王氏據(jù)此定《齊詩》作“繁”。但是《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又有文“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鄭玄注曰“《采蘩》言國君夫人不失職”[20](986)，此處又作“蘩”。王先謙同樣征引到了此則材料，但是對于《禮記》《儀禮》兩處分作“蘩”“繁”的不同視而不見，故以《齊詩》作“繁”的結(jié)論絕不可靠。

2.《柏舟》“耿耿不寐, 如有隱憂”，今《毛詩》作“耿”“隱”。王先謙以《楚辭》王逸注屬《魯詩》[3](7)，故據(jù)《楚辭·遠(yuǎn)游》“夜炯炯而不寐兮”王逸注“憂以愁戚，目不眠也，《詩》云‘炯炯不寐’”，定《魯詩》作“炯炯”。案今各種版本《楚辭章句》，正文或作“炯炯”或作“耿耿”，但王逸注文引《詩》皆作“耿耿”：“憂以愁戚，目不眠也。耿耿，猶儆儆，不寐貌也。《詩》云‘耿耿不寐’。”[21](1736)王先謙之所以徑改“耿”為“炯”，所據(jù)乃洪興祖《楚辭補(bǔ)注》錄有一條古注“耿一作炯”。至于今本王逸注文中的“耿耿猶儆儆”以及引《詩》作“耿耿”，王先謙認(rèn)為這都是后人據(jù)《毛詩》私改“炯”為“耿”。王先謙又以《淮南子》《呂氏春秋》高誘注屬《魯詩》[3](7)，故《淮南子·說山訓(xùn)》高誘注引《詩》“耿耿不寐，如有殷憂”之“耿”，亦為后人據(jù)《毛詩》私改，本當(dāng)作“炯”[3](128)。

王先謙又據(jù)《淮南子·說山訓(xùn)》高誘注引《詩》“耿耿不寐，如有殷憂”，定《魯詩》作“殷”；又《呂氏春秋·貴生篇》高注引《詩》作“如有隱憂”，《楚辭·悲回風(fēng)》王逸注引《詩》作“隱”，王先謙以為《魯詩》又作“隱”。也就是說，在王先謙看來《魯詩》有“殷”“隱”兩種版本。

同樣是有兩種字形的區(qū)別，王氏的處理卻大不相同：對“耿”“炯”之別的解釋，王氏以為魯本只作“炯”，作“耿”者為后人據(jù)《毛詩》私改；對“隱”“殷”之別的解釋，王氏則認(rèn)為《魯詩》有兩種版本，二者皆可。為何不以作“隱”者為后人據(jù)毛私改？或者為何不以“耿”“炯”皆為《魯詩》之文？王先謙此番推論完全經(jīng)不起推敲?！痘茨献印ふf山訓(xùn)》高誘注引《詩》“耿耿不寐，如有殷憂”，假若如王氏所言“耿耿”本為“炯炯”，作“耿耿”乃后人據(jù)毛私改；那么“殷”與毛之“隱”亦不相同，為何后人沒有一并據(jù)毛改為“隱”？

王先謙錯誤的關(guān)鍵在于他的論述邏輯：有兩處所謂的“魯詩”文本——《呂氏春秋·貴生篇》高注與《楚辭·悲回風(fēng)》王逸注——皆作“隱”，王氏便首先據(jù)此肯定《魯詩》作“隱”；而作“殷”者只有一例，即《淮南子·說山訓(xùn)》高誘注，似乎是秉承了一種“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王氏無法用只有一條例證之“殷”否定有兩條例證之“隱”；兩例之“隱”恰與《毛詩》相同，所以對一例之“殷”，只能解釋為《魯詩》異文。因此王先謙不會首先認(rèn)定《魯詩》作“殷”，以作“隱”者乃后人據(jù)毛私改。假若《毛詩》此處作“殷”，王先謙對此“隱”“殷”異文的解釋，必定以為《魯詩》唯作“隱”，《淮南子·說山訓(xùn)》高誘注之作“殷”者乃后人據(jù)毛所改。這正是王先謙對“耿耿”與“炯炯”異文的處理方法：因為王氏極度相信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古注之語，故首先認(rèn)定《魯詩》作“炯”，與毛異；而作“耿”之與毛同者，便是后人據(jù)毛所改了。如此兩相對比，便揭露出了王先謙推論的問題所在。是《魯詩》有二說，還是后人據(jù)毛私改，其中的關(guān)鍵竟然是預(yù)先認(rèn)定的《魯詩》是否與《毛詩》字形一致：如果一致，則兩種字形皆可保留，作為《魯詩》的兩種異文；如果不一致，則與《毛詩》相同的那個字形便是后人據(jù)毛私改。至于哪一種字形被作為“預(yù)先認(rèn)定的魯詩”，王先謙并無統(tǒng)一的客觀標(biāo)準(zhǔn)。對“隱”“殷”而言，王氏依據(jù)的是他所能見到的異文數(shù)量——數(shù)量多者為勝；對“耿”“炯”而言，王氏依據(jù)的則是《楚辭補(bǔ)注》所載之“古注”。據(jù)毛私改、某家有二說，這種推論方式在《詩三家義集疏》中大量存在，是他彌合歧說、規(guī)避矛盾最常用的手段。

但這種推論方式顯然是無法成立的，漢代遺存至今的史料只是鳳毛麟角，怎可以區(qū)區(qū)若干例證數(shù)量多少的比較來確定其原貌為何；《補(bǔ)注》所言之“耿一作炯”，反映的是《楚辭章句》的版本異文，怎可以此作為三家《詩》的異文。另外，熹平《魯詩》石經(jīng)殘文有“耿不”二字[6](3)，是則可確證《魯詩》作“耿”，而非王先謙絞盡腦汁所要證明的“炯”。

3.除《詩三家義集疏》外，王先謙還有《漢書補(bǔ)注》《后漢書集解》《荀子集解》等著作。在這些著作中，王先謙所持觀點有時竟然與他在《詩三家義集疏》中不同，出現(xiàn)了自相矛盾之處。但王氏同樣沒有就此作出解釋，這更能反映出他推論時的主觀隨意性。

比如《淇奧》“猗重較兮”。王先謙據(jù)《荀子·非相篇》楊倞注、《文選·西京賦》李善注、《曲禮》孔疏、《論語·鄉(xiāng)黨》皇侃疏、《說文解字系傳》引《詩》作“倚”，與毛作“猗”異，故定作“倚”者皆為三家《詩》。并進(jìn)一步解釋三家作“倚”乃用正字，毛作“猗”為借字[3](272)。案《十三經(jīng)注疏》本《毛詩》作“倚”。阮元《?？庇洝吩疲骸疤剖?jīng)、小字本、相臺本作‘猗’。閩本、明監(jiān)本、毛本同。”[22](323)又日本山井鼎《七經(jīng)孟子考文》云毛古本“猗作倚，宋版同”[23](259)；敦煌《毛詩》寫本伯希和二五二九號亦作“倚”[8](442)；《文選·西京賦》胡克家刻本李善注引《毛詩》作“猗”[24](67)，但六臣注本則作“倚”[25](55)。是則《毛詩》亦有作“倚”之本，王先謙所言有誤。以上材料或為王氏所未見，如若因此而致誤，尚且情有可原。但再觀其《荀子集解》中的論述，則可知其誤之不可饒恕矣。

《荀子集解·非相篇》“軒較之下”王氏言：“盧文弨曰‘今《毛詩》本倚誤作猗’，《正義》明云‘倚此重較之車’，則本作‘倚’字。宋本、足利本皆不誤。”[26](73)王先謙在此明確指出《毛詩》本作“倚”，言之鑿鑿。吳格先生在《點校說明》中指出，《詩三家義集疏》屬稿于王先謙中年，時任江蘇學(xué)政，至《衛(wèi)風(fēng)·碩人》而中輟。王氏任江蘇學(xué)政乃光緒十一年(1885)至光緒十五年(1889)，而《荀子集解》最早刊刻于光緒十七年(1891)，其撰《詩三家義集疏》與《荀子集解》前后相差不遠(yuǎn)。在《詩三家義集疏》中以《毛詩》作“猗”，而至《荀子集解》則以毛作“倚”，兩相對比可見王氏之自相矛盾。出現(xiàn)這種問題，實屬不該。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以毛作“猗”，其實是為了迎合他整部書中三家用正字、毛用借字的預(yù)設(shè)。關(guān)于正字與借字之別，王氏也存在錯誤的認(rèn)識。不過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篇幅局限，本文暫且不論。

再如，在《詩三家義集疏》中王先謙以申公為荀子之后學(xué)，故《荀子》所載之《詩》為魯家?！盾髯印ぷh兵篇》引《商頌·長發(fā)》作“武王載發(fā)”“則莫我敢遏”，與今本《毛詩》“武王載旆”“則莫我敢曷”相異。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便定《荀子》所載為《魯詩》，故與毛異；但是《荀子集解》中卻言“《毛詩》本出荀卿，不應(yīng)有異”[26](265)。又《荀子·非相篇》引《小雅·角弓》“雨雪瀌瀌，宴然聿消”，今《毛詩》作“雨雪瀌瀌，見晛曰消”。王先謙于《荀子集解》本句下加案語曰：“此詩毛作‘見晛’，韓作‘曣晛’，魯作‘宴然’……《荀書》引《詩》異毛者，皆三家義?！盵26](78)可以看到在《詩三家義集疏》與《荀子集解》中，關(guān)于《荀子》所用之詩、《魯詩》、《毛詩》三者間的關(guān)系，王先謙共持有三種觀點：一是以為《毛詩》本出荀卿，兩者用《詩》不應(yīng)有異；二是《荀子》引《詩》與毛家異者皆為三家；三是不管與《毛詩》異同，《荀子》所用皆為《魯詩》。又如《齊風(fēng)·南山》“雄狐綏綏”，《大廣益會玉篇》卷十“夊”字下言：“思隹切，行遲貌。《詩》云‘雄狐夊夊’，今作‘綏綏’?！盵27](48)王先謙言“《玉篇》所載‘夊’字‘行遲’之義，它處不見，蓋據(jù)韓說”[3](384)，是其以“夊”為《韓詩》之文。然《衛(wèi)風(fēng)·有狐》“有狐綏綏”句下，王先謙亦引《大廣益會玉篇》卷十此文，但其據(jù)《詩考》定作“夊夊”者為《齊詩》[3](310)，是其前后矛盾。

三、引《詩》用《詩》語境把握失當(dāng)

不同的文本對某句詩的引用本存有不同的目的與用意，故而會從不同角度對詩句做出闡釋。所以即便是同一首、同一句詩，在不同語境中也會出現(xiàn)完全不相關(guān)的解釋與用法。但王先謙常常忽略這種語境對詩義的限制而任意詮釋，強(qiáng)行牽合不同語境中的解釋而成一說，以達(dá)到三家詩說相同的預(yù)設(shè)結(jié)論。舉例如下。

1.《關(guān)雎》“君子好逑”。王先謙據(jù)《爾雅·釋詁》“仇、讎、敵、妃、知、儀，匹也”、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九引李巡之語“仇讎，怨之匹也”以及郭璞注引《詩》作“君子好仇”，定《魯詩》“逑”作“仇”；王氏又以匡衡、《禮記》屬《齊詩》[3](8)，故據(jù)《漢書·匡衡傳》及《禮記·緇衣》所引《詩》作“君子好仇”，定《齊詩》亦作“仇”。不僅如此，王先謙還進(jìn)一步以字形推求詩義，采納李巡的解釋，以為“仇”即敵對之義，故“好”為“和好”，由此確定魯、齊二家對此句意旨的理解為窈窕淑女能夠為君子和好眾妾、撫平矛盾紛爭，鄭玄箋文亦作此理解?！睹珎鳌穭t認(rèn)為“逑，匹也。言后妃有關(guān)雎之德，是幽閑專貞之善女，宜為君子好匹”，其以“好”為形容詞，與王先謙所確定的魯、齊詩說確實差別甚遠(yuǎn)。但是，實情并非如王氏所言，作“仇”者不一定就用為敵對之義。

《漢書·匡衡傳》匡衡上書曰：

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被橐鲋Y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鬃诱摗对姟芬浴蛾P(guān)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故《詩》：“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jì)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27](3342)

從奏疏的行文來看，匡衡引《詩》后以“言”字引領(lǐng)下文，說解《詩》之含義，“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此為釋“窈窕淑女”；“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即為“君子好仇”。且先不論在經(jīng)過班固的轉(zhuǎn)寫后是否還是匡衡上書的原文，至少從用義來看匡衡并未以“好仇”為“和好眾妾之怨者”。

再如《禮記·緇衣》。

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之朋友有鄉(xiāng)，其惡有方。是故邇者不惑，而遠(yuǎn)者不疑也?！对姟吩啤雍贸稹??！盵19](1650)

在《緇衣》此處的上下文語境中，“好仇”正為“好匹”之義，所謂“君子之朋友有鄉(xiāng)”。鄭玄此處作注曰“仇，匹也”與《毛傳》相同，而沒有釋為仇敵，與他箋《詩》之語“怨耦曰仇”不同。這也是自然而然之事，因為鄭玄既然為《緇衣》作注，總不能違礙經(jīng)文原義妄生更改。

王先謙認(rèn)為《易林》亦屬《齊詩》，其有文曰：

關(guān)雎淑女，配我君子。少姜在門，君子嘉嘉。(《小畜之小過》)

雎鳩淑女，圣賢配偶。宜家受福，吉慶長久。(《履之頤》)

關(guān)雎淑女，賢妃圣偶。宜家壽母，福祿長久。(《姤之無妄》)

很明顯，《易林》三次化用“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皆突出淑女賢妃配君子之義，其以“好逑”為“好配偶”之義甚明，并沒有理解為和好眾妾。王先謙雖然也征引了這三條《易林》之文，但其關(guān)注點在于《詩》中的“淑女”是否與“后妃”為同一人，反倒忽略了他前面說過的魯齊以“好仇”為“和好眾妾之怨者”。所以從《漢書·匡衡傳》《禮記·緇衣》以及《易林》的引《詩》用《詩》語境來看，王先謙所言之魯齊二家作“好仇”且釋為和好眾妾、撫平矛盾紛爭之義并不屬實。

2.《兔罝》“肅肅兔罝，椓之丁丁”?！段倪x·薦譙彥元表》“兔罝絕響于中林”句下劉良注曰：“兔罝，網(wǎng)也。《詩》云‘肅肅兔罝’，喻殷紂之賢人退于山林，網(wǎng)禽獸而食之。”[25](708)王先謙以為唐代唯存韓、毛，劉良之解與《毛詩》不同，故定為韓。王先謙又以王充《論衡》為魯[3](7)，故定《論衡·宣漢篇》“猶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罝之路也”為魯詩說。并進(jìn)一步認(rèn)為王充與劉良說合，即魯韓詩說義同。案王充《論衡》原文為：

孔子言鳳皇、河圖者，假前瑞以為語也，未必謂世當(dāng)復(fù)有鳳皇與河圖也。夫帝王之瑞，眾多非一，或以鳳鳥、麒麟，或以河圖、洛書，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陰陽和調(diào)，或以百姓乂安。今瑞未必同于古，古應(yīng)未必合于今，遭以所得，未必相襲。何以明之？以帝王興起，命祐不同也。周則烏、魚，漢斬大蛇。推論唐、虞，猶周、漢也。初興始起，事效物氣，無相襲者，太平瑞應(yīng)，何故當(dāng)鈞？以已至之瑞，效方來之應(yīng)，猶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罝①之路也。[28](816?817)

王充此段講的是古今祥瑞征兆各不相同，未必前后相襲。如果不知變通，用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祥瑞作為標(biāo)準(zhǔn)，去硬套后世的祥瑞，那就好比“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罝之路”。守株待兔典出《韓非子·五蠹》，在講述宋國人的寓言故事后，韓非得出“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dāng)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的結(jié)論。這與王充所說的“以已至之瑞，效方來之應(yīng)”用法完全一樣，皆諷刺了不知變通之人。王充所說的“藏身破罝”今不知典自何出，但可以肯定與“守株待兔”完全是兩個故事，并且兩者與《兔罝》詩更是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與劉良的“殷紂之賢人退處山林，網(wǎng)禽獸而食之”亦風(fēng)馬牛不相及。王先謙看到有“兔”字、有“罝”字，便想當(dāng)然地以為化用了《兔罝》詩，不加細(xì)審、牽強(qiáng)附會，錯誤甚是低級。

以上所列，只是王先謙三家《詩》輯佚失誤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對全書條目進(jìn)行逐條考辨，會發(fā)現(xiàn)大量不妥、失當(dāng)甚至荒謬之處。然而這些問題還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現(xiàn)今三家《詩》研究依然以《詩三家義集疏》作為重要的參考資料，并對其中的結(jié)論盲目引用、不加詳考。三家《詩》輯佚學(xué)是一門綜合性學(xué)問，需要運用文獻(xiàn)、版本、文學(xué)、訓(xùn)詁、音韻等多種知識。以《詩三家義集疏》為代表的清代三家《詩》輯佚成果，有待全面反思。拙文論述尚不成熟，不揣谫陋而拋磚引玉，并求教于方家。

注釋：

① 黃暉《論衡校釋》以通津草堂本為底本并參校他本，此字作“置”。但是翻檢四部叢刊影通津草堂本、明漢魏叢書本，此字皆作“罝”。當(dāng)以“罝”為是，今徑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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