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偉升
應該以整體性、立體性的視角看教育,不要把它看成一個瓶子和形而上學的東西
腦科學對教育為什么重要
《中國慈善家》:你的經歷和背景很多元,年輕時是下鄉(xiāng)知青,大學主修訓詁學,當教授期間轉向教育學,再后來從政,做過貴州省畢節(jié)地區(qū)分管計劃生育的副專員,后來一路做到貴州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現(xiàn)在擔任貴州省文史研究館館長以及教育公益組織腳里學院名譽院長,這些經歷使得你理解教育的視角更立體。這幾年你又將腦科學納入到教育研究的范疇,為什么?
顧久:教育最本質的問題是育人,我就思考人是什么——人是生物體,大腦是生物體上的一個重要器官,人類通過它認識世界。我關注大腦,是受兩本書的影響:一本是鄭也夫的《神似祖先》,他強調人是生物體,盡管大家似乎都知道這一點,但很少有人從自己是生物體的角度思考問題,更偏好從完美的人、清晰的概念出發(fā)看世界;另一本是顧凡及的《腦科學的故事》,我從中得知關于大腦的常識,我們以為客觀的篤定的(東西),可能有主觀成分。
日本、美國的“腦科學與教育”研究走在國際前沿,在國內,有兩位女同志對這一研究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一位是韋鈺院士,她從德國留學回國,后來當了教育部副部長,四處傳播大腦對教育的影響,引進國外的書,邀請國外著名學者來講學。有一次,韋鈺說達馬西奧(注:安東尼奧·達馬西奧 Antonio Damasio,美國南加州大學神經科學、心理學和哲學教授。他以情緒為出發(fā)點,從演化的角度重新闡釋了人類意識的產生路徑,其研究成果被各學科研究者廣泛引用,被美國科學信息研究院評為“高被引用學者”之一)的書好得不得了,引發(fā)我關注大腦與教育的關系。還有一位是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神經科學研究中心副主任周加仙,她翻譯和編寫的幾套書我都讀過。
《中國慈善家》:腦科學對教育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哪里?
顧久:我們強調的德智體美都跟大腦有關。我有一篇文章近期要上王陽明思想研討會,我從生物學角度論證良知可不可靠:良知是什么?在大腦里邊受什么基因控制?在大腦哪個區(qū)域里出現(xiàn)?什么時候出現(xiàn)?兒童有嗎,動物有嗎?—從這些角度來論證,德育問題就可能論證得很徹底;智育的要素,如語言、閱讀、理解、記憶,可以從大腦中一一找到規(guī)律和方法;體育對一個人的意志、品質及合作精神影響很大,北京四中之前有一位校長每年向教育界推薦一本書,有一年他推薦了《運動改變大腦》,作者是一位神經科學家;還有美育,現(xiàn)在有人將美育、大腦、宗教這三者結合起來研究,已經出了一些專著,雖然還比較初級。
此外,周加仙團隊將數(shù)學、物理、語文等學科分別與大腦科學結合做了一些專題研究。大家應該關注大腦科學對于教育的意義。
《中國慈善家》:將腦科學與教育結合起來進行研究,你對教育問題有什么新的思考?
顧久:2018年1月,《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刊發(fā)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神經科學家埃里克·坎德爾的一篇論文,題目叫《新心智科學與知識的未來》,這是嶄新的、宏大的框架,我現(xiàn)在在有意識地往這方面靠。20世紀后期,關注人類心智的哲學派別與認知心理學(即心智科學)結合在一起,接著,這兩者又將神經科學(即腦科學)結合在一起,產生了一門新的心智生物科學—新心智科學,從生物學的角度理解人類心智。20世紀70年代,也有人(如美國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做過相關工作,在他們心目中,應該從生物學基礎上奠定社會科學、人文科學,醫(yī)學、教育學都應該這樣理解世界。
總而言之,應該以整體性、立體性的視角看教育,不要把它看成一個瓶子和形而上學的東西,而是要看成一個長期演化的生物體。生物體頂著一個大腦袋,但大腦袋并不自由。具身心理學(注:主要指生理體驗與心理狀態(tài)強相關,是心理學中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講,每個人的心智不是孤立的,大腦思考的內容有時候來自腸胃,有時候來自生殖器,有時候又是來自其他器官。一個人的腸胃里,細菌比身體的細胞多10倍,換句話說,有時候是細菌在幫大腦思考。此外,生物體跟外部世界也是一個整體。這樣的思考方式,就像過去宋明理學講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我覺得很好。
《中國慈善家》: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強調整體性。
顧久:對,人和世界是無窮無盡的聯(lián)絡之網(wǎng)。
《中國慈善家》:“不要把它看成一個瓶子和形而上學的東西”,具體是指什么?
顧久:形而上學就要把各個學科劃分開。我們的大學里就是這樣:一個學科第一章叫緒論,講這個學科從哪兒來、由哪些先生創(chuàng)立、有哪些術語、跟其他的學科有什么不同……跟這個不同、跟那個不同,最后變成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瓶子”,很多人靠守著他們建立的“瓶子”變成了學者,靠它謀稻粱、逐名利。
鄧小平可不這樣思考問題。馬克思也好,資本主義也好,不管誰說的,不管哪個學科,把它們都當中藥包打開,里邊有什么精華的、帶普遍性的東西就抓出來,熬一熬,最后能治好病那就是創(chuàng)新。凡是能成功的人,都是這種思維。
馬克思的追隨者把馬克思主義變成了“瓶子”,所以馬克思聲稱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認為后者把他僵化了,他反對那些教條。海德格爾、孔子、王陽明也是這樣的,只要把他們的東西變成教條,變成一個個“瓶子”,誰都不會承認那是自己的學說,那是“追隨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搞的。
《中國慈善家》:目前,中國乃至世界在“腦科學與教育”研究上走到哪一步了?
顧久:坦率地說,很多研究者的出發(fā)點多了一點功利,少了一點超越。還有,視野太局限,兩個領域(腦科學和教育)結合得不太好。西方人喜歡做實驗,比如說哪個神經放電了等等。中國的學者老是做框架,比如大腦跟語言、大腦跟記憶、大腦跟理解等具體的東西。但是他們都不太關注幾千年來成功教育家的經驗,不太關注教育的初心。我說的初心主要是親情、示范、反復的演練、學生的游戲、孩子們的自信,怎么激活他們的經歷感和興趣,如何令他們對所學內容感到驚奇和詫異,還要高度尊重個體差異。教育家們往往在自己的經驗里談,上升不到理論。普通教師寫的日常經歷很感人,可有時候不太科學、不太規(guī)范。
教育的異化
《中國慈善家》:你在戈友公益基金會、腳里學院舉辦的“2018年好校長成長計劃”課堂上說,教育工作者不了解大腦功能是一件憾事,并表示要專門抽時間給在座的鄉(xiāng)村校長講解大腦與教育的關系。如果開課,你會講哪些內容?
顧久:人首先是生物體,我會講一個神經管到整個大腦體漫長的演變過程;接著講人類探索大腦的過程,一個大腦為什么有那么多神經細胞,它們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有什么著名的故事和案例,以及至今為止主要的研究成果——像是福爾摩斯破案,每一個成果往往就有一項諾貝爾獎;最后,我會說這些成果可能5年以后會被證實是過時的,因為進步太快了。
但是有一點:人工智能已經進入我們的生活,對未來的教育可能會起到難以設想的作用。我在上??吹揭粋€很好的探索:學生在一套智能軟件上做摸底測試,就能檢測出掌握知識的情況,智能軟件以此制訂出與之匹配的學習規(guī)劃。機器始終在琢磨人的大腦在想什么,激勵你,讓你高興,感到親切和有趣,學生在家就能自學。還有腦機接口技術,已經可以人為植入虛假記憶,你原本沒有經歷過的事,植入以后就會有真實感的記憶,以后外語等教學知識可能以這種方式植入。如果今天的教師不負責任,說不定有一天會被人工智能替代。
《中國慈善家》:今天思考教育該怎么做,必須看見未來的社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
顧久:對,看看社會已經走到哪兒了。當然,教育遠遠不只是學習知識,還包含孩子的道德、對未來的志向、對錢的態(tài)度、如何融入社會、同情別人,還有家長對孩子的期待以及孩子對教育的認同等等,人工智能解決不了這些。
《中國慈善家》:考慮到新科技對教育的改變,今天的教育工作者是否應該思考自身與機器之間的關系?比如校長、教師在教育中扮演什么角色,適時地進行轉變。
顧久:你講的是理論上的應該,要與社會、文化和人群結合起來立體地思考。實際上大部分校長、老師在各自環(huán)境里像一個個齒輪和螺絲釘,上級不提,他們可能就不關心,也沒有條件關心。只有條件比較充分,才能有你說的那種應該。
我從來不敢就教育談教育。很多學者就教育談教育,越談越糊涂;一些老師就課堂看課堂,有的時候也說不清。教育像一只風箏,管不了風,管不了雨,甚至管不了牽著它的那根線,還管不了其他風箏的絞纏。這樣來看教育,它才是活生生的、歷史的。
所以我比較關注兩個方面:一是作為生物體的人(包括大腦);二是社會文化結構如何影響人。人是一種很復雜的動物,所有復雜的動物組成了一個很復雜的社會,大家在一起有很多不得已。我打過一個比方:社會到處布滿鉤子,把你當個木偶掛起來,什么時候大家都說你乖、說你好,你差不多就變成木偶了。這個過程就叫“文化”,文文明明地把你變化了。
《中國慈善家》:人文結構如何影響今天的人和教育?
顧久:生物體為了存活需要抱團兒,由此會產生外在的、強制的秩序,如高低貴賤和共同的日常行為(習俗)。文明社會產生了文字、道理和強制的等級秩序,農業(yè)社會有師徒制,工業(yè)社會有課堂、教程和教材,但是也工廠化、功利化,學習和教書像做買賣一般。
當今的教育綁在“人的依附性”和“物的依賴性”之上,這兩“性”是馬克思說的,分別指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和工商社會里人的生存狀態(tài)。今天中國剛從農業(yè)社會出來走進工業(yè)社會。教和育是教育的兩個題目,教是耳提面命,家長、社會、老師從上往下灌輸間接經驗,對人類走向文明很重要,但很人為、很外在,有時候讓人很痛苦。所謂文化,到了一定時候就開始異化出來,凌駕于人之上。育是長者在生活中舉手投足的示范,孩子自身的觀察、模仿,不知不覺地受影響,自然而然地發(fā)生改變。幾百萬年至今,育仍在發(fā)揮作用,早就在人類大腦里固化成了神經回路。
教和育我都敬畏,二者皆不可偏廢,但教育最大、最重要的是不言之教,人們的情緒、直覺及無意識才是冰山在海面以下最厚實的部分。現(xiàn)在,教的、外在的、強制的、功利的東西太多。要回歸和超越,重視家庭和小部落時代的教育經驗,重視日常生活中的耳濡目染和潛移默化。
馬克思說的異化就是不符合人類幾百萬年演化而來的東西,他反對文明社會帶來的強制、把人工具化。海德格爾說本真和沉淪,孔夫子向往回到上古,堯、虞、舜的“大同”時代,都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