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鄭田心

“你怎么走得這么早啊！你怎么忍心！”一片靜默之中，她的哭聲踩著似針的葉子走來。旁邊有人攙她。另一個人卻靜靜地立在那里，雙頰被面前燃著的火光映得通紅。

飄揚的冥紙被卷到半空中，忽然爆出一個火球，繼而便萎縮成灰色的余煙。唯有因為劣質(zhì)而未燃盡的黃色落下來，被雨水浸濕，依舊難逃厄運。

這樣的場景，似乎重復了17年。

“又是500張吧，阿宇她娘！”奶奶笑笑，接過鋪中遞來的冥紙，那上面如刺繡般刺上了兇神惡煞的“怪物”。父親曾幫她買過時下正流行的紙別墅、紙豪車，她全都拒絕了。她一直不愿放棄那些“怪物”，因為“怪物”的臉上、軀干上、四肢上，刺上了一個又一個小圓點——那是給奶奶念經(jīng)做記號用的。

奶奶一直都信佛。聽舅舅說，爺爺生前就喜歡與她一起念佛經(jīng)。奶奶不識字，爺爺就對著那一行行字，用土話（方言）一個一個講給她聽。舅舅還說，當年他還是個小伙子，母親與父親也還未結婚。爺爺平時身體很硬朗，也許是血脈中暗存的基因作祟，一日凌晨，忽然心肌梗塞，連與往常一樣的呼嚕聲都未停，便毫無動靜地過世了。

第二天早晨，奶奶一覺醒來，仍然像往日般與那具現(xiàn)在雖已熄滅卻依舊帶著被窩的溫熱的尸體低語，許久不聽見回應，才知那個與她共度了30年光陰的人已經(jīng)故去。

一夜之間，街坊親戚對她的稱呼從“阿林他妻”變?yōu)榱恕鞍⒂钏铩薄Ｗ铋_始她還反應不過來，但年復一年的，便適應了，加上周圍越來越多的女人稱呼變成“建國、建豐他娘”，她也慢慢地習慣了。

我的出生，卻是奶奶曾經(jīng)的噩夢。爺爺故去不到一年，我卻作為一個女娃娃降生。好事的親戚說，就是我身帶不祥，懲罰了爺爺。

我出生當晚，在母親的病房里，冷冷清清，只有父親與外婆。奶奶來了，我還在小搖籃里哇哇大哭。大人說，她對著我只是愣了片刻，便從印著蓮花的灰袋子中掏出了一本《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塞在我的枕頭底下，一語不發(fā)地離開了。父親卻高興極了，說奶奶不會介意我的出生了。多年之后，我再問奶奶，奶奶口中只有淡淡的幾個字：“你長得像極了你爺爺?！?/p>

等我牙牙學語時，奶奶又收到了下一份上天對她不公的禮物。一個年近六十的女人不知從哪個老人那里聽到消息，便匆匆趕來，說他們的父母曾指腹為婚，只因為爺爺?shù)母改负髞砣チ顺鞘懈锩銛嗔寺?lián)系。她希望按照農(nóng)村的禮節(jié)，讓他們死后能葬在一起。

家里的大人全都站著，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奶奶。奶奶卻沒抬頭。她在念經(jīng)，為爺爺念經(jīng)。為那些張牙舞爪的“怪物”畫上紅紅的小圓點。手一上一下，如車間里的機器般機械地動著。

所有人都在等。只有我吸鼻涕的聲音在房間里飄蕩?！昂玫?，我知道了?！蔽铱偢杏X，奶奶的嗓子是啞的。那個女人大喜過望，從兜里抓出一把糖就往我的小手里倒。我哪里接得住，紅紅綠綠的糖撒了一地。我站也沒站穩(wěn)，就趴下去撿。母親整張臉瞬間變了顏色，伸手拉我。父親不知怎么的，也上前抱我。

小孩子的脾氣，越是有人抓，鬧騰得就越厲害。掙扎之間，不知是誰的胳膊，碰倒了那只褪了色的藥瓶。紅色的液體傾瀉在整整一疊冥紙上，飛快地下滲。終于連木質(zhì)的桌板也染上了鮮紅的顏色。翻倒的瓶子在桌上來回滾動。那個瓶子，以前爺爺拿它為他的父親念經(jīng)，現(xiàn)在奶奶拿它為爺爺念經(jīng)。

父親與母親的手都停了，面面相覷。奶奶卻閉上了眼睛，一潮又一潮的淚從她的眼角滲出，很快便侵占了她衰老的面龐，繼而又混進桌上的鮮紅里，真的變成了血淚。

據(jù)說我當時做了個驚人的舉動，盡管至今我都未想起那段失落的記憶。我把已經(jīng)剝好的糖使勁舔了一口，便塞進奶奶的口中，奶聲奶氣地說：“奶奶，不哭，糖甜?！蹦棠桃话褤鹞?，將一頭銀發(fā)埋在我的小小的肩膀之間。那時奶奶抱著的，想著的，或許只是一張稚嫩的，和爺爺相似的面龐。

從那以后，奶奶上哪兒都開始帶著我，會把寺里分來的貢品零食全都藏進我的小兜兜里。我的記憶，大約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唯獨奶奶念經(jīng)的時候，只準我在客廳里玩，不許我進她鎖起來的房間。少時的我何等無知，竟覺得奶奶是在房間里偷吃從寺里拿來的貢品，便想方設法地想要溜進去。

直到我偷拿下來父親腰間掛著的鑰匙，我才發(fā)現(xiàn)奶奶的“秘密”。奶奶真的只是在念經(jīng)，她穿著灰色的衣服，帶著尼姑的帽子，雙腿盤在一起，手中的紅柱子，待一句經(jīng)文念畢便往下落一次。

奶奶見到我，口中的經(jīng)卻沒停，只是速度更快，像電視里唐僧念著的咒語。我卻不知好歹，搖著奶奶，求她陪我玩。奶奶口中的經(jīng)更快了，嘰里咕嚕，我一點也聽不懂。

忽然奶奶口中跳出一個極響的聲音，便停了下來。我不知是被嚇到還是怎么的，竟“哇”地號啕大哭起來。奶奶一邊哄我，一邊又用蹩腳的普通話給我解釋，一段經(jīng)要一口氣念完，要不然爺爺就沒法安生。

清明只在每年的四月，可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似乎一年到頭都在念經(jīng)。那次過后，只要我不吵不鬧，奶奶就會讓我待在她旁邊聽她念“般若波羅蜜多”。因而我每天都看著她從柜子上頭小心取下那只褪色的藥瓶和一疊黃色畫著“怪物”的冥紙。

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我們家之后，每年都會準時再次出現(xiàn)在爺爺?shù)膲炃?。第一年父親先奶奶一步看到她，騙奶奶說有東西落了。奶奶眼尖注意到了那個爺爺墳前慘白的身影，片刻未停，徑直往山上走。

那個女人也注意到我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怨著緣分弄人。奶奶轉(zhuǎn)身取黑袋子里包好的一疊又一疊冥紙，每一個紅色的印記都在告訴爺爺一段佛經(jīng)。

這是第17個年頭在山上與那個女人相遇。那個女人已擠不出眼淚，只是干號。奶奶卻依舊顫抖著拿出整齊的冥紙，任憑它們在火光中飄起，又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