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桂花

席平均

1

曾到過一個葬著故人的山上。那時候秋天已來了很久。

沿著山路盤旋而上，荒草在腳邊疲憊張望。樹葉飄零，簌簌而落。它們夾道迎接，像揮舞的旗幟鮮紅。清澈的山泉安靜潛流，火紅的柿子彩蝶飛舞，天高云遠(yuǎn)。

這是熟悉而親切的秋。其實(shí)，我也是悄然而來，從山下生著煙火的村莊，離開繁鬧市街到這幽地。風(fēng)塵仆仆又粗陋鄙俗。路遇幾只紅透的柿子，安靜臥躺。鮮紅的果醬，淡淡的甜味，空氣也是甜的。風(fēng)動的葉子像火舌頭。為何掉到了地上？從春天到秋天，一地鮮紅？多像古戰(zhàn)場！是遇到秋天了吧。如今我也到了秋天，站在樹下，看這些無人采摘就墜落的柿子。嘭！又一只掉落。它被尖嘴的瘦鳥啄出了洞，流淌著鮮紅。

在這無人采擷的秋天，我就站在柿子樹下。

無人采擷的季節(jié)是落寞的。我看到那些粗黑的枝干從巖石或峭壁中掙扎出來，丑陋而蒼老。在幾度痙攣之后的枝條上繁茂著鮮綠而又燦爛的葉子。我知道，是它們倔強(qiáng)到最后，才用盡全力結(jié)出了果子。當(dāng)秋風(fēng)穿過山崗，火苗狼煙。而此時的這里卻寂靜地豐收，寂靜地墜落，寂靜地鮮紅。嘭！

崖畔上錯落著一孔兩孔三孔四孔的窯洞。像張望著一個個黑眼睛，蓬草遮天。我想到了那些襤褸衣裳的人，我還想到了幽深的黑洞里生著神秘。我在想，或許突然有人出來，打著招呼，聲音像飛鳥盤旋。從一座斑駁的土坯墻外窺望，這里一棵棗樹正落著葉子，另一棵也是棗樹，它佝僂著身子。找不到門，那些用土坯填封的窗戶緊閉嘴巴。沒人說話，我在擁擠的草叢里寂靜等待。隔壁的側(cè)房露出了背脊，檐前的椽上有著鐵鉤，不知道藤條筐去了哪里。那些筐肯定盛滿了東西，以前懸掛在這里，多么美好的以前。我知道那些葉片會從房脊的空隙落下，還有雪和夜風(fēng)逗留。這里總會有著溫暖的記憶。被煙火熏黑的痕跡可以看到，沿著土剖面向窯洞頂部延伸。蔥綠帶刺的酸棗樹蜷縮崖邊，那些刺孤獨(dú)而堅硬，那些酸棗晶瑩而明亮。它們都是酸的，無須解釋的酸，那時候酸得咬不動饃饃。院邊的幾顆石碾露出石屁股，在風(fēng)雨侵蝕中落滿蒼涼。它們有過熱火朝天的歲月，歡快地奔跑，盡情歌唱。它們也沉默不語，它們多么的像我們?，F(xiàn)在的我們，有灰毛的鳥在上面蹭身子，還落下了鳥糞?；睒溟_始花謝籽落，披發(fā)瞭望。這個結(jié)果是無法改變的，秋天也就快走了。

當(dāng)秋天死去的時候，寒冬也就不遠(yuǎn)了。

2

聞到了花香，裹著泥土味道，卷著山風(fēng)一陣一陣。那是幾棵樹在坡洼生長，茂密的葉子，伸展的枝條，像傘蓋又似綠云蓬勃旺盛?？床坏交ǘ洌鼈兌佳诼襁M(jìn)綠葉中。記得這些樹很早就生在這里，那時候和我一樣的小屁孩在樹下躲陽光。每當(dāng)花開的時候，我們都會仰著頭尋找那黃澄澄的花，想那里定有著好吃的果兒，要么為啥那么香。后來知道了那是桂樹，每年她都會濃郁芬芳，寂靜綻放。母親洗完衣服，總會把清一色的衣物陳晾在一條繩子上，這條繩子一直從一棵桂樹的茬脖子上拉過來，和窯壁上的鐵釘聯(lián)結(jié)。在衣服搭到上邊去的時候，桂樹輕晃，滿院流香。父親和鄰居放工回來，都會先在院邊小坐一會兒，脫掉粗布鞋子，倒掉土渣子，讓大腳在地上歇息。母親端來了碗筷，父親總會吃個底朝天，最后總喝一碗面湯。我斜靠著桂樹，看他把飯吃完，那些面湯也喝得那么香甜。我心里想，父親好餓。父親吃完飯，盯著我笑著，一把拉過來抱在懷里開心地用胡子扎我的臉，我感覺父親的手很有力。我記得他經(jīng)常說的話，要乖，等桂花開了給你做桂花糕吃。所以，那時候，我經(jīng)常去看桂花樹，等桂花開，想桂花糕的味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這或許就是該緬懷的地方，盡管少了人煙，蕭條寂靜，但我知曉它曾經(jīng)的繁鬧和熱火。坐下來，能聞到枯草淡香。三孔窯洞被荒草遮蔽得隱隱約約。它在張望，目睹，訴說和呼吸。記得第一孔沒有門窗，從來沒有，里面的柴草總是防備連陰雨或雪降。燒炕和做飯時那些柴草總會熊熊燃燒。那里面也經(jīng)常會堆著干燥的土，墻上釘子吊著線兒綁著紙，還有廢棄的雜物堆著。母親總能從那里的柴草中欣喜地捧著熱雞蛋出來。我覺得那幾只母雞真的好可愛。爺爺和奶奶的衣食起居應(yīng)該是中間的那個窯洞吧，我至始至終記不起他們的容顏。母親說，爺爺總是黑著臉坐在炕中央，火鐮子一摩擦經(jīng)常映紅半邊臉，煙鍋發(fā)出嗞嗞的聲音。奶奶踮著小腳總忙個不停，桌子柜子椅子每天都油亮發(fā)光。她說爺爺最高興的就是捧著逗我，就是我小便到他身上也樂。但他發(fā)脾氣了，大家大氣都不敢出。他經(jīng)常罵得幾個回娘家的閨女哭著下山去。這個窯洞深邃而畏懼。旁邊的窯洞是父母親和我們的吧。母親說，炕上墻壁釘著的彎鉤是拴我和二弟的，我似乎記得漆黑的夜晚有大孩子舉著大手套在窗前作怪，弟弟身上綁著布帶子在地上爬。后來，應(yīng)該不久，我們舉家搬到了山下的河灘，大隊里的烤煙樓。

那一年的春天，1981年。

3

說是亂墳崗，我一直在想，那些故人和后人還有什么選擇？每年每月都會有消息傳來，抬著棺槨，長長的隊伍，吹吹打打，在這里埋進(jìn)土坑，插上楊柳枝，焚一堆火，然后慟哭。離去的人手是空的，安若熟睡?；厝サ娜诵氖强盏?，像丟了愛物。今天到了這里，又見新冢，秋色凝重。突然想，我到這里是為了什么？訪故，緬懷？逃避或者流浪？無有任何聲響，在這里清醒而又迷糊。我像一位闖入者，更像一個幸存者。

聽父輩講，這里曾發(fā)現(xiàn)過古遺存，陶罐，斷戟和竹簡，成堆的骸骨，發(fā)綠的錢幣。這里曾金戈鐵馬，狼煙四起，血流成河。這里有好多洞穴，被荊棘野草封埋，藏著很多神秘。聽父親說，爺爺講過白朗。民國三年的四月，棗花滿地，白朗帶著土匪洗劫村子。燒殺搶掠，人哭畜鳴，漫山遍野。村保和青壯年抗擊，最后死傷無數(shù)。他們中有9個特殊的遇難者，在用白布覆著的床板上躺著。他們都是孩子。大家在村邊的坳地挖了坑，栽了9棵桂樹，葬了。在隨后的幾年，聽說夜深人靜的時候能聽到很多孩子銀鈴般的笑聲。也有人說見過穿著素衣的女子在桂樹旁冷冷地笑，幽幽地哭。

后來，那些桂樹郁郁蔥蔥地長大了。我們都愛吃桂花糕，大人們最欣慰的就是滿足了孩子們的心愿。endprint

聽到山雞的鳴叫，眼前的坳里隨即卷起一陣塵土。那些揚(yáng)起的土若霧，四處彌漫。我看見在那些桂樹生長的地方，人們熙熙攘攘，熱氣朝天。公社支起的八口大鐵鍋熱氣蒸騰，家家戶戶大人小孩拿著鍋碗瓢盆排隊領(lǐng)飯……在這個年代，大家共度饑荒，桂樹是最好的見證。由此，我真的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年代大家都那么餓。

當(dāng)秋風(fēng)送來桂香，站在山邊的我禁不住摸了摸鼻子。在這荒無人煙的山上，那么多的陳年往事竟然如此密稠，像野草叢生，又像古樹年久。它們，并沒有因?yàn)闀r間久遠(yuǎn)而消失，而是潛藏，隨時都會等待被喚醒，重生。只是，人們或許更容易遺忘吧，這算是一種逃離。這樣，山還是山，云還是云，樹還是樹，只是你再不是你了。在這個秋天，還是一樣的秋天，我或許是一次偶然的闖入，也或許是本來就要闖入的，因?yàn)槲以?jīng)就在這里。我也一直沒有離開，也不想離開，即使桂香散盡，草木枯竭。我想你是知道的，還會有春天，春天是會開花的。

我想，我還會是一個幸存者，我怎么會不回來？

4

或許這就是一個傳說。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當(dāng)月亮升起，大地皆白，黑夜不黑。年少時的月宮，屬于自己的宮殿和城池。而母親對于月圓的認(rèn)識總是樸素的，她每到中秋總會欣喜地將月餅擺放整齊，在方桌上香爐里焚香。她念叨著，全是對我們的祈愿。當(dāng)母親矮小的身體匍匐桌前，我們幾個在房間的門縫里窺望，天空一片白晝。我想月亮肯定也看到了，里面的人兒和我們一樣期待。母親悄聲地說，一人一個，可以吃了。我們都相視而笑，月餅很甜。

后來的中秋，總記起那些月夜，月夜里的祈愿和甘甜。而今，總是嘆惋，又到中秋；或者突然會說，中秋啊，差點(diǎn)都忘了。不喜歡吃甜的，現(xiàn)在的質(zhì)量都不好。所以，月餅到處都是?？赡赀~的母親佝僂著背總是念叨，可惜了，可惜了。小孩子們啊，就多吃一個吧。這幾個都是桂花味的，可好吃了。聽到母親這樣說，不覺眼含淚花。曾經(jīng)的那個孩子呢，那些盼望桂花糕的去哪兒了？而今，而今啊，清冷廣寒的中秋夜，嫦娥弄清影，吳剛何所有？桂樹郁郁蔥蔥凝香，香也一杯酒。人已醉，夜更長。風(fēng)颯颯，素人舞袖桂樹旁，滿目傷。

此去時節(jié)雖是深秋，但冷熱飄忽。出得庭院，在晾曬著玉米的村莊竟然大汗淋漓。四邊的莊稼有著豐收的貌相，大家都說著金秋盛景。而我呢，桂香依然盈鼻，心在飛舞的落葉里迷亂，當(dāng)一輛載滿玉米棒子的拖拉機(jī)疾馳而過。離開這里，一個女人的歷史，抑或是一副畫圖。這或許只是個土堆。而此去登山可聞道，上塬可弄石，是關(guān)于男人的。也罷，終歸是在這里，在暗香里，和現(xiàn)在該是多么迥異的兩個世界。

或許就是一個傳說。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那些桂花的馨香是真的。

我喜歡桂花清新淡雅的味道，那些天香。

這是秋天，已經(jīng)到來。昨天的世界，像一個幸存者，我還站在柿子樹下?？粗黄r紅飛舞，這就是古戰(zhàn)場！這無人采擷的季節(jié)！

我在想，那年的，那年的桂花一定很美，很美——

你或許是知道的，對嗎？

我想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