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酒作引 追尋詩意里的中國精神

余光中

什么叫做中國精神呢？到底中國精神賦予了什么東西呢？李白是酒仙，他說他喝酒的時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大道也好，自然也好，它就是大自然，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講究天人合一，通大道、合自然就是天人合一，道也好，自然也好，造化也好，就是天，所以中國人急了就說是天啊，我的天啊，這個天就是隱隱的一個中國精神，所以我們向它祈求、禱告。西方人怎么樣呢？西方人就講我的天，圣經(jīng)說上帝用他自己的形象來造人，希臘人是樂觀的，用自己的人的形象來造神，基督教用神的形象來造人，可是我們把一切歸置于天，天當(dāng)然也包括地，也包括人，所以天地人有三才之稱。

華山論劍西鳳酒的廣告語里面用了spirits一詞，在英文里面，精神是spirit，加一個s，就變成酒，所以一個人有精神，酒的啟發(fā)、酒的靈感是非常重要的。所謂，華山論劍，中國酒，中國精神。

在中國我們對于永恒，對于我們的這個信仰稱為不朽，什么叫做不朽呢？有三大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言。像孔子，他立德，所以是典范，至圣先生。同時他也立言，他留下了《詩經(jīng)》、《論語》等等。立功我們就想到，比如說很多像玄奘，像修都江堰的李冰父子，為成都平原的水利立了一大功。我們所謂的不朽是什么呢？是民族的不朽，我們一個講法是，修身從內(nèi)向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由內(nèi)而外。而對基督教西方的精神而言，基督教就越過了這些，是個人要修身，基督教要來崇拜上帝，所以我舉出兩首詩，來說明我們中國人的不朽觀和西方的不朽觀是不一樣的。英國19世紀(jì)的大詩人丁尼生，他有一首詩叫《 渡過沙洲》，他說他要死的時候，他就有所感覺，視死如歸，什么意思呢？我是從茫茫的大海來的，現(xiàn)在我要去世了，我要回到無邊無盡的大海，希望那個時候，海潮不要太猛烈讓我的船能夠很順利地開向外海，希望我登船之后，終于能夠看到駕船的那個駕駛，領(lǐng)航的那個人，就是上帝，它能夠接納我，這是基督教徒臨終的時候最大的愿望，上帝帶他走，來接納他?？墒俏覀冎腥A文化是什么意思？慎終追遠(yuǎn)。南宋的大詩人陸游，他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收復(fù)中原，所以他有首詩叫做《示兒》，寫給子孫的，“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所以他的不朽觀是一代一代傳下去的，祖孫相傳，從商周一直傳到秦漢唐。在長安，他說他的兒孫，家祭的時候，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他雖然要去世了，他心事未了，心事怎么完成？一代一代的兒孫堅持下去，這個就是中國精神。

我寫了很多詩，那些詩，比如《鄉(xiāng)愁》等等，我今天也準(zhǔn)備三兩首詩，跟大家共同看一下，我借我的詩來進(jìn)一步說明，我的詩中所暗示的、所表達(dá)的中國精神。這首叫做《秦俑》，因為在陜西，我是那一年看到臨潼的秦俑得到的靈感，這里面引用了一些典故，引用了詩經(jīng)的秦風(fēng)，也引用了張學(xué)良西安事變，也引用了秦始皇派三千童男女，出海去找海外的仙山，我根據(jù)了很多史記的背景來寫這首詩：

《秦俑》

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

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

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

你會立刻轉(zhuǎn)身嗎，立刻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睜眼，威武閃動

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

吃驚的觀眾該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已慣于長年陰間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又兼古調(diào)，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

不知有漢，更無論后來

你說你的咸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事變

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你的箭怎樣強(qiáng)勁

再也射不進(jìn)桃花源了

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你

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

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趾

只傳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戰(zhàn)士！留下滿坑滿谷的陶俑

嚴(yán)整的紀(jì)律，浩蕩六千兵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聲里，追隨著祖龍

統(tǒng)統(tǒng)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

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闃闃禁閉了兩千年后約好了，

你們在各地出土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

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

為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

而喧嚷的觀眾啊，我們一轉(zhuǎn)眼也都會轉(zhuǎn)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轉(zhuǎn)眼就朽去，像你們陪葬的貴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們，六千兵馬潼關(guān)已陷，唉，咸陽不守

阿房宮的火災(zāi)誰來搶救？

只留下再也回不去了的你們，成了隔代的人質(zhì)，

永遠(yuǎn)的俘虜，三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后呢，你們正是最尊貴的后人，

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

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

另外我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教書的時候，因為在山上非常幽靜，所以我也寫了一些比較有道家意味的詩。第一首詩《松下有人》，我坐松下打坐，在吐納，我還是意識到我就是我，還沒有到無我的境界。

《松下有人》

松下才坐了半下午

自覺萬般已忘機(jī)

一聲長嘯吐出去

卻被對面的石壁

隱隱反彈了過來

——可驚這回聲啊，聽

就是一百年后endprint

世人耳中的我么？

何以又象是預(yù)言

竟傳到自己的耳邊？

料古松在笑了：

既然一心要面壁

就應(yīng)該面對著虛空

連同身后的虛名

《松下無人》

在長松蔭下坐禪學(xué)羅漢

來來去去的鳥聲

似有意似無意

是空山派來的探子嗎

探我的修煉有多深？

那細(xì)碎的啁啁囀囀

一聲聲都落到了心上

一聲聲，都落到了心上嗎

還是都沉到了谷底

一百息后血脈更清暢

哪些巧合的分心術(shù)

左耳進(jìn)，右耳出

啾啾要停已無處

一群雀飛噪而來

穿我的透明飛噪而去

爭報對面的山色說

——松下無人

柯靈送我一只宜興茶壺，我沒有去取，他托臺灣另外代表帶回臺灣，我很感動。

《宜興茶壺》——謝柯靈先生

客從漢城歸，帶回了你的禮物

——橢圓的釉木盒子里

翻開一層層墊紙，我取出

這么精巧的一把紫砂壺

掀開壺蓋，其內(nèi)空空

俯聽壺口，其聲甕甕

把弄壺身，其外融融

圓滿的輪廓從任何角度

都用流暢的線條勾成

溫暖的赭土里外一色

不愧江南的沃土，我的后土

經(jīng)歷多少的燒煉才完成

上面隱約有名家的刀痕

一面是篆刻，一面是童子拈花

壺身在掌中來回地轉(zhuǎn)動

我的指紋疊上陶匠的指紋

疊上雕者的手印，贈者的掌溫

像伸過手去跟后土的上面

她所有的孩子一起握手

漢城之會雖誤了，但一壺在握

恍惚隔海和故人相對

又何必拘泥怎樣的泉水

用怎樣的烹法烹怎樣的好茶

——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

最香的茶葉是舊土之情

就這么舉起空空的小壺

隔一道海峽猶如隔幾

讓我們斟酌兩岸，品味今古

我在香港住所的山上有松樹，有時候松果掉下來，那天我正好碰到。

《一枚松果》

一枚松果落在我頭上

猝然一驚，又一喜

這輕輕的一拍，是有意或無意？

仰看那古松，肅靜無風(fēng)

青針千叢密繡著夏空

不像是誰在跟我游戲

拾起松果仔細(xì)地端詳

鱗甲層層不像是暗器

小小的松果未必有意

冥冥的造化未必?zé)o心

用一記巧合將我拍醒

天機(jī)半吐快到我唇上

忽然，再驚于一聲鷓鴣

在我的詩句里，一直在尋，在找著祖先文化在我們當(dāng)中的烙印。華山論劍說中國精神，它說勇智敏仁，這是對中國精神的很好的一種解釋。我們在臺灣有一個組織，幾十年來，都在堅持推廣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工作，我也經(jīng)常來到大陸，跟我的夫人一起，跟各位學(xué)者、各處古跡學(xué)習(xí)、交流傳統(tǒng)文化，這是我們民族的根，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能堅守下去。

華山論劍做的很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