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
“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姑娘!就算再過一萬年,我也還是這樣的姑娘!”
我給這段話配了一張會議室開會的現(xiàn)場照片發(fā)到朋友圈——逆光,會議桌上有七個杯子,我的杯子不在其中。他第一時間用我們的“戀愛專號”發(fā)來微信:“白雪公主在哪里?”我沒忍住,撲哧一下笑了,還笑出了聲。主任瞪了我一眼,我故意低下頭,中午才做過的長直發(fā)嘩地一下傾瀉下來,恰好把主任的目光擋住。Perfect!耶!現(xiàn)在可以美美地抽上一支煙了。
剛把煙點上,對面那個懷了孕的年輕寡婦,就立刻掏出斯塔斯牌防霾口罩戴上了,還順便用眼睛惡狠狠地朝我開了一槍。我也沒客氣,直接朝她的肚子回敬了一槍。是呀,我就這樣,怎么了?難道在座的其他人不想知道,她肚子里那個傳說中的遺腹子,為什么直到亡夫的周年忌日還沒有出生嗎?我們可是都看見了,她亡夫住院那會兒,本市首富王禿子的豪車可沒少把她從醫(yī)院接出送進(jìn)?,F(xiàn)在倒好,天天說預(yù)產(chǎn)期到了,預(yù)產(chǎn)期到了。這話說了兩個多月,陪著聽眾度過了情人節(jié)和清明節(jié),眼看就要連兒童節(jié)也一起過了。到底生還是不生,想好了沒??!
看我做出了示范,主任也華麗地掏出煙準(zhǔn)備點上。無奈,伴著嫵媚寡婦頗為夸張的干咳聲,主任只好又把煙塞回?zé)熀小?/p>
“待會兒誰去采訪清掃隊的林大姐?”主任問。
寡婦咳嗽得更劇烈了,她索性舉著肚子站起來,悠然地走到身后的窗前,打開窗子,朝著左前方市委大樓的方向賣力地咳嗽,好像那里有人能幫她申冤似的。我真擔(dān)心她這么咳下去會早產(chǎn)……嗯,這么看來,她是肯定不會去了,其他人呢?唉,那還用問么!肯定和我一樣,都在低頭玩手機唄!報道這種普通清掃工拾金不昧的事,既感動不了中國,又沒什么好處,誰愿意去啊?
“林大姐在半個月前,也就是這個月的三號,晚上八點多當(dāng)班的時候,就在咱們腳下的這條人民路上,撿到了一個旅行袋……”主任敲了敲桌子,妄圖趕走大家的瞌睡,看到有人抬起頭,他繼續(xù)抑揚頓挫地說道,“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現(xiàn)金——五十萬!”
五十萬現(xiàn)金呀!有人吹響了口哨,大家都笑了。
“五十萬,在咱槐七市——人民路上的房子算最貴的了吧?那也足夠買一套兩居室了吧……”
“人民路上的金帝豪府,一套兩居室可要六十七萬呢!”寡婦頭也沒回地說。
我望著寡婦的背影,從心底為她這種努力成為眾矢之的的勇氣點贊。我們都知道她剛在本市最貴的金帝豪府買了房,還是一次性付了全款。而之前,為了給她的亡夫治病,看在她已經(jīng)賣掉現(xiàn)有住房還不夠醫(yī)療費的份兒上,在座的每個人都給她捐了錢。人的變化可真大,想開了就行。
主任被打斷了,卻依舊面不改色地接著說:“可人家林大姐呢?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合同工,就愣能不動心,還主動交公,積極尋找失主,這是什么樣的情懷?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這樣的事,不值得我們激動嗎?不值得我們好好采訪報道嗎?——待會兒誰去?”
我繼續(xù)玩我的微信??磥硭裉觳幻Γ尤荒苡谩皯賽蹖L枴绷倪@么久——啦啦啦,啦啦啦……我們晚上就吃紅燒帶魚吧,你早點回來做給我吃唄,你做的最好吃啦!——紅燒帶魚有什么好吃的?我這兒有更好吃的!寶貝,你想我了嗎?不過我最快也得十點才能到你那。省里突然來人了,一會兒做完工作報告,我得接待他們一下。
“我去!”我一時沒控制住,對著手機脫口而出。去,不是動詞。
我們已經(jīng)半個月沒見過面了!對,就是從三號到現(xiàn)在,整整半個月沒見面了!今天中午我還特意去做了頭發(fā),結(jié)果……我去!省里來的什么人這么討厭?竟然要被“接待”到十點,還是“最快”?!我去!我去!我去?。。?/p>
當(dāng)“去”不是動詞的時候,“我去”就成了一個特別能表達(dá)強烈憤慨的詞,可比微信里那個憤怒的表情符號有力多了。給他發(fā)完,我把手機扔到會議桌上,盯著寡婦的背影,氣沖沖地點燃我的第二支煙。從她站的位置望過去,市委大樓五層左起第三個窗戶,就是他的辦公室。我真恨不得用眼睛在這兩個窗戶之間架起一條索道,像動作片里演的那樣,輕盈地滑過去,一腳踹碎他的玻璃窗,跳到他的辦公桌前,沖他大喊:“我去!以后你再也別來找我了!老娘不稀罕!”
“好,就讓喬諾去!散會!”主任笑瞇瞇地朝我點著頭說,邊說邊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嘀咕,“管你是不是動詞?!?/p>
我——去!
也許就是這種渾不吝的二百五性格,才成就了我和他的奸情吧。
七年前,他是環(huán)衛(wèi)局的二把手,我是剛到報社的實習(xí)記者。我們這對本來不會有太多交集的奸夫淫婦,因為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便朝著成為狗男女的方向邁出了堅定而扎實的一步。那晚的雪讓他無法抽身回老家探望病重的父親,他選擇身先士卒,和一線職工一起,半夜出門掃雪,只為確保人民群眾出行安全暢通。就這樣,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只能在父親的遺像前長跪不起……人民好公仆的形象新鮮出爐,只差一篇可以用于昭告天下的文章了。
像這種報道領(lǐng)導(dǎo)事跡的美差,為了實現(xiàn)真正的公平公正,一般都是用抓鬮的方式?jīng)Q定由誰去。也許是為了安慰初戀失敗的我吧,那個鬮竟被我抓到了。但我顯然沒有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去投資未來的人脈,我只是分外真誠地盯著他的雙眼,深情地問:“雪,誰都可以掃,可父親只有一個,明知父親病重,您還不趕回去看他,還去掃雪,您覺得您這么做合適嗎?”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足以證明那次失戀對我的打擊有多大。沒辦法,誰讓我就是這樣的姑娘呢?初戀男友不就是因為他媽不同意,才決絕地與我分手了么?男人為了父母,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他當(dāng)時被我問得愣住了。
后來,當(dāng)然還要有“后來”。我和他坐在路邊的燒烤攤前,頻頻舉起劣質(zhì)白酒干杯,以示宴會氣氛熱烈。他再次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你們這些小孩被美國大片毒害得太深了,那些電影中宣揚的“家庭至上”的價值觀,被你們當(dāng)成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真理。像《拯救大兵瑞恩》那種,為了一個人,犧牲了那么多人,值得嗎?那些人的父母又該怎么辦?《2012》里,為了一條狗,差點耽誤了開船,讓一船人跟著陪葬,那就是尊重生命嗎?你們這些小孩就會跟著瞎感動,被洗腦了都不知道。那是自私!懂不懂?是自私!整天玩?zhèn)€性,強調(diào)自我,你們就不想想,沒有國家,哪來你們的“自我”?!那些電影你們算是白看了,都沒想過人家是怎么通過電影進(jìn)行文化洗腦創(chuàng)造GDP的……endprint
他吧啦吧啦地說個不停,臉上現(xiàn)出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激動才有的紅暈。我使勁睜著醉蒙蒙的雙眼看著他,覺得他好可愛。事實上,那天當(dāng)我問完他“您覺得您這么做合適嗎”,他本能地愣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我是父親的兒子,也是人民的兒子……那時,我真覺得他好可愛。真的好可愛。我一點都沒有想吐的意思。真的。他是真誠的。特別真誠。我可以不認(rèn)同他的觀點,但我沒辦法不被他的真誠打動,沒辦法不尊重他的真誠。他是那么地相信他所說的話。
“我娘就是在雪天里跌了一跤,再也沒起來……”采訪結(jié)束時,他說。
可是,我今天還是吃不到他做的紅燒帶魚?。∥也桓吲d了。我去,我去!
“喬諾,林大姐和小李還在接待室等著呢,你去把他們領(lǐng)到會議室聊聊吧。”
主任在樓道里把我叫住。我一邊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一邊聽他啰嗦。
“不要寫成千篇一律的好人好事,要深刻,要挖出人性中最閃光的那面,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著五十萬現(xiàn)金不動心,咱們槐七市能不能出個最美清潔工,可就看你的了。那可是五十萬現(xiàn)金吶!”
我去!看來就算我沒罵出那句“我去”,這件事也會落到我頭上嘍?
“主任,您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要讓我去呀?”
主任倒是也沒客氣,嘿嘿一笑。
“你是環(huán)衛(wèi)工專業(yè)戶嘛,交給你,我放心!當(dāng)年采訪市長那篇,寫得多好!多有新意!多感人!讓人過目難忘!我相信你的實力,爭取再抱個獎回來!”
自從兩年前我們槐七市的一把手被“雙規(guī)”后,每個人在提起他這個代理市長時,都自覺地把“代理”去掉,好像他已經(jīng)被正式加冕了似的。拍馬屁也好,民心所向也罷,反正他剛當(dāng)上“常務(wù)副”,就力排眾議,在西邊那片荒地上建了一個“一定要超越橫店”的影視拍攝基地。從長城到金字塔,從金門大橋到尼加拉瓜大瀑布,從艾菲爾鐵塔到英國大笨鐘……既有按一下按鈕就能被洪水淹沒了的美國小城,又有隨時可以炸掉的迪拜帆船酒店模型,四季常綠的假竹林,愛怎么燒就怎么燒的土坯茅舍……那真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別說穿越三生三世了,就是想穿越到其他次元,拍一部集魔幻、災(zāi)難、歷史、動作、愛情、恐怖、戰(zhàn)爭于一體的電影都不是問題。保證足不出國,拍盡全球!
他提出這個構(gòu)想時,我們還是清白如水的好朋友。整個槐七縣——彼時還是縣——的大街小巷,無數(shù)燒烤攤前,都留下了我們喝多后蹣跚離去的身影。那時他沒少為我的價值觀操心,我則永遠(yuǎn)一副不屑一顧玩世不恭的神情,唯一能讓我們之間不那么劍拔弩張的話題,就只剩下對這個影視拍攝基地的構(gòu)想了。也許是因為實現(xiàn)起來實在太過遙遠(yuǎn)了吧,所以我們才幻想得格外賣力。西邊的那塊荒地,在A4紙上被我們描繪得栩栩如生,豐富多彩,美輪美奐。我也是從那個時候知道,我們都是那么地愛看電影,只是他的電影夢做得更宏大一些罷了——我愛那個時候的他,真愛。
那時,他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把握十足地向我預(yù)言,在經(jīng)濟整體低迷的時候,文化產(chǎn)業(yè)必將異軍突起領(lǐng)跑全國經(jīng)濟。我們這種小縣城如果繼續(xù)把錢扔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上,肯定是死路一條。然而土地又是人類不可再造的資源——沒有之一,這決定人們不可能將目光從土地上挪開?;逼呖h作為一個人口不多,沒有礦產(chǎn),沒有支柱產(chǎn)業(yè),沒有名人,既不靠海也不靠河沒有地理交通優(yōu)勢,要什么沒什么的小縣城,手里有的恰恰是大把大把的土地。該如何利用?太值得深思啦!毫無疑問,建造一個影視拍攝基地,吸引全國的劇組到這里拍攝,帶動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增加居民收入,解決就業(yè)問題,打造一條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產(chǎn)業(yè)鏈,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得承認(rèn),當(dāng)你還是一個剛剛走出校門參加工作的小姑娘時,這些高屋建瓴的宏偉構(gòu)想,基本上只能起到催情的作用。他說得激情澎湃,我的眼前卻沒有浮現(xiàn)本該浮現(xiàn)的美好前景。我只是問他,你愛我嗎?他說愛。但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因為他是有家庭的,這么做是傷害我……family!又是他媽的family!去他媽的family!美國電影中的“家庭至上”到底毒害了誰?!
那個晚上,他把幾乎半裸的我重新用衣服包裹好,深深地吻著我的額頭,然后說:“我不能傷害你?!?/p>
他是真誠的,我相信他。我永遠(yuǎn)相信他對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誠的。但他也應(yīng)該想到,像我這樣的姑娘在遇到這種事后,會干出什么事來——我和報社里的同事閃婚了,完全忽略了他從環(huán)衛(wèi)局一把手變成副縣長的新聞。我給他送婚禮請柬時,本以為他會黯然神傷,甚至上演個私奔什么的也不錯——我們不是都愛看電影么!我一生都在等待如電影一般轟轟烈烈的場景啊!可沒想到他竟然又一次一本正經(jīng)地恭喜了我,還送了我一套《史記》,書頁里甚至沒夾帶只言片語。恭喜你妹呀恭喜!從此,我和他沒有半分交集。直到一個月后,街頭巷尾議論起新副縣長勞民傷財大興土木想要建影視拍攝基地,我才意識到,他不能傷害我,沒有和我私奔,也許是因為他心里有著更大的夢想。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于是也就跌進(jìn)了更深的思念。
建造影視拍攝基地的項目規(guī)劃,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上馬了。從奠基儀式舉行的那天起,就不斷有劇組涌到這里,真正實現(xiàn)了項目還未竣工,投資已基本回籠。原因顯而易見,凡是那些實景不讓拍的,或者實景拍起來成本很高的地方,這里都有以假亂真的復(fù)制品,可以隨便拍,劇組為什么不來?順理成章地,我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槐七縣,靠著影視基地的名聲也變成了槐七市,縣政府的招牌換成了市政府,原本就是作為形象工程展示出來的人民路,這下子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市政府、寫字樓、高檔社區(qū)、商場、銀行、飯店、KTV、超市、洗浴中心、市民廣場、紀(jì)念碑、醫(yī)院、學(xué)校、報社、電臺、電視臺、通訊公司、郵政局、影劇院、裝飾城、博物館、圖書館、公安局、法院、民政局、國稅局、教育局、衛(wèi)生局、房管局、文化旅游局……這座小城市里所有稍微有點用的機關(guān)部門,幾乎都在這條路上,而完成這一切不過用了短短四年光景。
槐七市的每個人都在干著和電影有直接或間接關(guān)系的事,人均收入打著滾兒地往上翻,傳統(tǒng)媒體如此不景氣的今天,我們報社依舊沒有裁員。王禿子競標(biāo)成功,成了影視拍攝基地二期工程的施工方,正式躍為本市首富。三期工程也在積極規(guī)劃中,當(dāng)初那些激烈反對的聲音,如今同樣激烈地支持著這個項目。就在市民們暢想著自己的城市將像戛納、柏林、威尼斯、蒙特利爾、卡羅維發(fā)利一樣,在電影史上永垂不朽的時候,市里的一把手被“雙規(guī)”了。endprint
所有人都認(rèn)為一把手的落馬一定和影視拍攝基地有關(guān),并暗自揣測,身為常務(wù)副市長主抓這個項目的他,用不了多久就會身穿橘色馬甲站在被告席上,而拍攝基地的規(guī)劃將會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王禿子和王禿子們會賠得連肝都吐出來?,F(xiàn)在隨便什么項目不都可以成就一批奸商和貪官么!槐七市完了!可是,沒有。他還在。他還能隔三差五地臨幸我一下,當(dāng)然是以代理市長的身份。
那會兒我真的是擔(dān)心壞了,只要他不在我身邊,我就要刷屏看看有沒有他被“帶走”的消息。他知道后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我有沒有給過你一分錢?我有沒有給你調(diào)動工作,讓你升職?我有沒有帶你出國旅游購物?我有沒有給你買房買車買表買包?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我都沒用我手里的權(quán)利為你做一丁點兒事,我還會去做別的嗎?”
他的這段廉政表白,因著那句“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把我聽得心花怒放。可我轉(zhuǎn)念一想,我都是你最心愛的女人了,你憑什么不為我做點什么,不對我好點呀?張愛玲還要胡蘭成給她買衣服呢!
“我對你好也得用我自己的東西對你好才行呀!”
他的話,被我成功地引向了淫蕩的范疇。我的心,也徹底踏實下來。我相信他,一如既往。
就像是為了證明他不能陪我吃飯確實事出有因似的,環(huán)衛(wèi)局里負(fù)責(zé)宣傳的小李一進(jìn)會議室的門就告訴我,他們很快就得走,省里來人了——省里來的人沒開公務(wù)車,但高速公路收費口的工作人員還是認(rèn)出了其中幾個,于是迅速向領(lǐng)導(dǎo)做了匯報——林大姐負(fù)責(zé)清掃的區(qū)域,正好是市政府所在的人民路,她得待命。
“和市長當(dāng)年負(fù)責(zé)清掃的區(qū)域一樣,他掃了八年呢。”我說。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幾年受他的影響,我也“謹(jǐn)慎”了許多,人前絕不提他,生怕流露出一點“不正?!?。今天這是怎么了?難道是為了讓采訪對象放松,才故意這么說,以便拉近距離?
“這么巧?我剛到局里不久,都不知道這事。林大姐,看來你也要當(dāng)市長啦!”
小李打趣地說,卻把我聽得渾身不舒服。他掃過的又怎么了?就被他開過光,沾上仙氣啦?
“我們林大姐可不想當(dāng)市長,只要這次局里轉(zhuǎn)正的名額里能有她,把城市戶口落實下來,兒子明年高考能占點便宜就行!從農(nóng)村考出來多難??!是吧,林大姐?”小李笑著說。
林大姐賠著笑,沒有說話,一雙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合適。我拿了兩瓶礦泉水放到小李和林大姐面前。這個和成龍的妻子同名的林大姐,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向我表示感謝,我懷疑她的屁股可能一直是懸在椅子上的。她實在太黑太瘦了,戴著帽子罩在工作服里的她,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兒女性特征,滿臉褶子,保養(yǎng)得還不如我奶奶好呢!可資料上分明清清楚楚地寫著她跟他同歲,才42歲?。∷砩弦呀?jīng)完全看不到一絲一毫當(dāng)過清掃工的痕跡了,可她呢?仿佛天生具備清掃工的DNA似的,從頭到腳都寫著“清掃工”三個字。命運啊,太可怕了。
“俺早晨掃地的時候,經(jīng)常看見市長!他還送過俺一個口罩,讓俺注意身體?!?/p>
林大姐看起來不那么緊張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說著還從工作服的口袋里把口罩掏出來給我看。斯塔斯。和他平時戴的是一個牌子。他曾試圖說服我也戴上這種號稱可以防霾防SARS的口罩,結(jié)果只是被我無情地羞辱了一頓。這不是明擺著的么?我那么討厭那個年輕嫵媚現(xiàn)在還懷了孕的寡婦,怎么會墮落到和她戴同一個牌子口罩的地步?我不怕霧霾,霧霾越嚴(yán)重,我越可以少活幾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不是啊,親?”我嘻嘻笑地調(diào)戲他。他卻戴上口罩,從貓眼兒使勁窺探一番,然后才躡手躡腳地打開大門,走出房間,走出樓道,走到大街上,走在陽光下。感謝霧霾吧,沒有它,他怎么能夠堂而皇之地戴著避人耳目的口罩從我的大門走出去?等等,這種只在網(wǎng)絡(luò)上銷售的口罩,他怎么也有?他有空網(wǎng)購么?
“為了節(jié)省公務(wù)開支,市長經(jīng)常走路上班,有老百姓把他認(rèn)出來,他就停下來,和大家打招呼,一點架子都沒有,特親民。咱們真是遇到好市長了!”小李熱情洋溢地說著,好像此時有部攝像機對著他。
“失主找到了嗎?”我翻著林大姐的“事跡材料”問。
從背后那扇被寡婦打開的窗子里吹進(jìn)來的風(fēng),把我手里的紙吹得直響。那五十萬現(xiàn)金是誰的?是鄉(xiāng)村教師為身患白血病的留守兒童募集到的救命錢,還是土豪迎娶兒媳婦的聘禮?兩者的差異,何止千里!
“算是找到了吧?!毙±畲媪执蠼慊卮?,“那么一大筆錢,只有找到失主,才能更好地傳遞社會正能量。公安局也挺重視這事的,跑了市里的好幾家銀行問,那段時間取過那么一大筆錢的,只有王禿子,可王禿子愣說他的錢都發(fā)工資了,沒丟?!?/p>
“也許不是一次性取出來的,是分了好幾批才湊到一起的,準(zhǔn)備拿去買房,一次性付款也說不定?!蔽野凑兆约旱乃悸贩治鲋?。比如那個偉大的寡婦,她不就是這樣的嘛!
小李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號碼都是連著的,銀行有記錄,可王禿子就是不承認(rèn)!又沒人查他的稅,承認(rèn)了又能怎么樣?他怕什么?現(xiàn)在他不承認(rèn),公安局也不能愣把錢塞給他,林大姐這事就只能這么懸著……喬諾姐,您看怎么寫效果好就怎么寫,我們保證配合!我們林大姐能不能成最美清潔工,就看您了!”
我去!怎么又是這套?我是記者,又不是作家!能不能最美,關(guān)我屁事?。?/p>
“喬記者,找沒找到失主對俺這事有啥影響?”林大姐突然插進(jìn)來一句。
如果我是貓,我想我已經(jīng)聞到了魚腥味。給你個眼神,自己體會吧。我看了林大姐一眼,故意笑得內(nèi)涵豐富。
“俺見著失主了……”林大姐果然開口了,看到我和小李吃驚的樣子,她趕緊補充道,“是背影。他往墻根兒那一站,把袋子往旁邊一放,一看就知道是要尿尿的,俺哪好意思看?就把臉背過去了。估摸著他完事了,俺一回頭,人早就沒影兒了,只有袋子在那?!?/p>
“要是再看到他,還能認(rèn)出他來么?”我問。
“俺……”
“林大姐,喬諾姐是咱自己人,最了解咱環(huán)衛(wèi)工了,有什么說什么,沒事!我先接個電話哈!”小李掃了一眼嗡嗡作響的手機,接了起來。endprint
我最了解環(huán)衛(wèi)工?哪方面?肉體還是靈魂?
七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他對我說,清掃隊盛產(chǎn)勞模。我當(dāng)時被他逗笑了,后來聽他說完,又覺得這事其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清掃隊的活又臟又累,還被人看不起。冬天凍得想哭,夏天熱得想死。下一場大雪就能摔傷好幾個,下一場大雨就有掉進(jìn)排水井里溺斃的。凌晨三四點開始工作,那時馬路上跑著的,不是酒后駕車的,就是疲勞駕駛的,遇到了,立馬被撞飛,哼都不哼一聲就去見了上帝,還找不到肇事者。最要命的是,這工作待遇還特別低,搬磚頭一天還能賺一百五十塊呢,清掃工一個月才兩千出頭……
“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光站著就夠你受的,何況還得掃呢?前腳掃完,后腳就是一地的煙頭、口香糖、塑料袋,這幾年養(yǎng)寵物的多了,狗大便也多了……你要是說兩句,對方能回你十句,說那就是你的工作,他們不亂扔?xùn)|西,你就失業(yè)了,滿嘴歪理。趕上脾氣不好再喝點酒的,就能動手打你……”
他激動得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注視著他的目光里,忍不住多了幾分溫柔,就連他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制服,都顯得格外俊秀英挺。順便說一句,他長得非常好看,是那種看著特別舒服、讓人覺得特別踏實可靠的好看,還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正義與嚴(yán)肅。這或許得益于他曾是一個十七歲進(jìn)城掃大街的清掃工,以及后天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的頑強進(jìn)化。
我得承認(rèn),那時初出茅廬還是實習(xí)記者的我,在失戀的作用下,完全被他身上成熟男子的凜然氣勢震懾住了。我已經(jīng)無法再去糾結(jié)“您覺得您這么做合適嗎”,取而代之的只是贊賞。但我可以保證,那只是單純的贊賞,從未幻想把這份贊賞帶上床。而他的記憶和我的版本則有些出入,在他看來,我那時的眼波,早已是一汪春色。這個淫蕩的玩意兒!
就是這個淫蕩的玩意兒,不著痕跡地向我闡述了清掃工的種種艱辛不易,讓我在身不由己地對他滿懷敬意之余,還順便對他的個人履歷做了一番粗淺的了解——省勞模,自學(xué)高中課程,高自考本科學(xué)歷,在黨校完成研究生課程的學(xué)習(xí),多次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人民好公仆……結(jié)果不用問也知道,這篇采訪寫得情真意切——按照主任的話說就是:多有新意!多感人!讓人過目難忘!——還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獎,我順利轉(zhuǎn)正,他則成了環(huán)衛(wèi)局的一把手。
同樣來自農(nóng)村掃著人民路的林大姐,該如何因著撿到的那五十萬元現(xiàn)金,在勞模輩出的茫茫清掃工的隊伍中脫穎而出呢?我都替她愁得慌!
小李掛上電話,我和林大姐齊刷刷地望著他,似乎他有必要把通話的內(nèi)容傳達(dá)給我們似的。
“他們已經(jīng)到了,正聽市長作工作報告呢,咱不著急了,慢慢聊?!毙±钫f。
我情不自禁地扭過身望了一眼窗外。五樓左起第三個窗戶的房間里,此時應(yīng)該沒有人了吧。
“喬諾姐,您當(dāng)年的那篇文章激勵了環(huán)衛(wèi)局的多少職工啊!不想當(dāng)市長的環(huán)衛(wèi)工,不是好環(huán)衛(wèi)工!現(xiàn)在還激勵著我們大伙呢……”小李說。
要不是有人給小李發(fā)信息,真不知道他還會蹦出什么惡心的話來??晌以趺凑f才能讓別人相信,我真不認(rèn)為他的升遷和我的采訪報道有任何關(guān)系。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干出來的,我只是實事求是地報道而已。但這似乎也并不妨礙那篇報道出來后,他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請我吃飯的沖動,于是那個燒烤攤前便留下了我們頻頻舉杯的倩影。我想,他大概就是在那一晚,酒醉后的我痛斥我的初戀情史時,愛上我的吧——“你讓我心疼?!狈凑髞硭沁@么說的。那時我一邊吐一邊哭,反復(fù)質(zhì)問:“為什么?他為什么離開我?”為了不讓我跌進(jìn)自己嘔吐的穢物中,他使勁攬住我的腰,念叨著:“你們這些小孩呀,你們這些小孩呀……”
我喜歡那時候的我們。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出入任何場所。我們心無旁騖。我們天地坦蕩。我們談情。我們也說愛。我們朝著茍合狂奔而去。我?guī)еx無反顧的勇氣與決絕。他,他卻懸崖勒馬……他那時沒告訴我,他快要當(dāng)副縣長了,于是我只好懷著對一個男人最深沉的敬意與愛意,視死如歸地結(jié)婚去了。
我以為我的人生從此可以看到盡頭:買房子、結(jié)婚、生孩子、換大房子、孩子上學(xué)、為孩子準(zhǔn)備房子、等著孩子結(jié)婚、等孩子有了孩子以后再幫孩子換大房子……生活中就他媽的只剩下孩子和房子了。如此無望。但是——媽的,“但是”萬歲!人走起運來,神仙都攔不??!我怎么會料到我竟嫁了一個那么爭氣的丈夫!結(jié)婚還不到三個月,他就和報社里的男同事舊情復(fù)燃了,我得以迅速成為前妻。真是謝天謝地,我不用因為輸給一個女人而含羞飲恨了。
從民政局出來,棗紅色金字小本兒變成了棗紅色銀字小本兒,我成了一個有房無貸有車無孩的離異人士。點上一支煙,迎著陽光,盯著棗紅色銀字小本兒,我笑了,笑了好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個黑影一閃,成了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天空。他一下子把我抱住,死死地把我抱住,像是要把我嵌進(jìn)他的身體。我一只手拿著煙,一只手拿著離婚證,兩只手僵硬地伸向天空,像極了祈禱。我想,這其實就是祈禱吧。我其實一直是在祈禱著什么的吧。
這可能是他這一生之中最瘋狂的舉動。那時他剛從影視拍攝基地一期工程的工地視察回來,坐著他的專車走在人民路上?;翌^土臉滿身疲憊的他,一眼看到我站在民政局的門口,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連忙喊司機停車。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竄下來,都沒確認(rèn)司機是不是已經(jīng)把車開走了,就瘋狂地朝我跑過來,然后一把抱住了我……那一次,他真瘋了,瘋得跟電影似的。
他說,在我結(jié)婚的日子里,他快瘋了。他想我,他想我,他想我!問題是,在我結(jié)婚的日子里,要瘋的是我好不好?就算我是一個這樣的姑娘,也沒必要非得經(jīng)歷那樣的丈夫吧?而且,我還是那么地想他,想他……
和前夫離婚的當(dāng)天,成了我和他大喜的日子。那天,我和他,在我曾經(jīng)的婚房里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慶祝儀式,慶祝我們正式成為貨真價實的奸夫淫婦。一切不可思議得就跟電影似的。我問他,現(xiàn)在你不怕傷害我了嗎?他說,怕。
“可人到了一定的年紀(jì),總會想不顧一切地干點自己想干的事?!彼f。
我就是他想干的?是不是之一?那么,那個影視拍攝基地算老幾?endprint
“我每天都在想,難道有了影視拍攝基地,我就必須失去你嗎?那個基地是我們兩個人的夢……”他說。
那晚之后,我把門鑰匙給他,用這種方式婉轉(zhuǎn)地向他表明我對這段奸情的忠貞不渝??蛇@貨居然拒絕了老娘!說是怕萬一被別人看到了,不好解釋。他還讓我用我的身份證再去辦一張電話卡給他,美其名曰“戀愛專號”。我當(dāng)然會甩給他一連串的“為什么”,他只是平靜地告訴我:“半年前,我還在環(huán)衛(wèi)局時,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這次換屆,我會進(jìn)班子,在各方面都得注意一些……”
所以他才和我保持距離,還送了我一套《史記》作為結(jié)婚禮物?我去?。?!為什么沒有聽到這些時,我可以諒解他,聽到他說了這些之后,我反而覺得惡心呢?我的愛情怎么可以是這個樣子的?怎么可以——這么臟!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等我娶你?!彼f。
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親愛的寡婦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她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托著腰,慌慌張張地奔向我身后的窗子。她這是怎么了?
“齊建立被抓了!”小李突然把視線從手機上移開抬起頭說。他手里的手機就像一個炸彈。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別人這么連名帶姓地叫他了,我一時還真反應(yīng)不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只聽樓道里傳來潮水般洶涌恐怖的腳步聲,全都是沖著會議室來的。大門砰砰地被撞開,椅子被撞倒,暖瓶茶杯被撞碎,有人跳上桌子,有人掉了鞋子,有人被扯住了頭發(fā)正在大呼小叫……我本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是為了迎接那些破門而入的同事。不,不是迎接,是躲避,他們太可怕了,讓我覺得自己隨時可能被碾碎。此刻他們不像我的同事,更像是被什么東西操縱著的鐵甲戰(zhàn)士,瘋了一樣地?fù)湎蛭疑砗蟮拇白印抢?,正是我無數(shù)次眺望他的地方,觀察市委大樓的最佳位置。
他們舉著手機興致勃勃地拍照,他們興高采烈地議論紛紛,他們眉飛色舞地交換各自剛剛或者早就掌握的情報。他們誰都沒有在聽別人說了些什么。他們的目的只是說。那些話一字不漏地進(jìn)了我的耳朵:寡婦是他的情婦,他在衛(wèi)生局教育局電視臺都有情婦,他在ABCDEF市都有房子都有家……王禿子給他送過錢,李禿子趙禿子張禿子都給他送過錢,胖子瘦子麻子矮子他們都給他送過好多錢……他們說的是誰?他嗎?怎么可能呢!
在我的眼里,這個喧鬧的會議室,此時就像電影一樣,它喧鬧它的,我的世界卻是安靜的。如此安靜。我尋找著,尋找一個人,一雙眼睛,告訴我,那不是真的。這不過就是一場墻倒眾人推的鬧劇,他還會像前任一把手落馬時一樣,最終依然傲然屹立在人們的視野中!他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俺撿的那五十萬,是市長落在那的。俺打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他來了……”
“林大姐,你怎么不早說呢?齊建立哪來的這么多現(xiàn)金?這就是他腐敗的證據(jù)!舉報他!舉報呀!舉報有獎!”小李英明神武地為林大姐指點迷津。
我被人群擠了出來,腳下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低頭一看,是那個同樣不知什么時候被擠出來的寡婦,此刻正狼狽地倒在地上。一汪液體在她的身下逐漸漫延,她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悶住了的慘叫,隨即,她不知從哪摸到一只男式布鞋咬在嘴里,死死地咬住,不再讓自己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
“寡婦要生了!”有人叫道。
那人那么叫完,也就叫完了,歡快地從寡婦身邊跳過,撲向可以看到“第一現(xiàn)場”的窗口。那人來晚了,再不快點,就把什么都錯過了。寡婦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著身子,一只手護(hù)著肚子,生怕被激動的人群踩到,另一只手伸向四周,總想抓住誰求助,但又總是恰好被專心致志的人群小心翼翼地躲過。終于,她看到了我。
“救救我!”她用眼睛對我說。
我看著她。她的臉因痛苦變得猙獰,眼里卻是那么的無助。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齊建立出來了!”
趴在窗戶前的人群,像是被某種力量使勁從后面推了一把,再一次朝前涌動。如果這是一艘航行中的大船,這下,注定是要傾沒了。有人喊,別推了,再推就掉下去了。那個聲音同樣被淹沒在激動的人群中。從高樓上掉下去有什么稀奇?從高位上掉下去才是奇觀!
我迅速忘掉寡婦,身不由己地朝那個地方涌去,望去——他,真的出來了。一陣事后被描述為“妖風(fēng)”的風(fēng)吹來,把他脖子上系著的領(lǐng)帶卷到他的臉上,像是打了他一記耳光。人們后來說,那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他的惡行惡狀了??扇藗兒孟穸疾挥浀昧?,那陣風(fēng)也從那扇用于直播的窗子鉆了進(jìn)來,同樣吹打著我們,吹打著我中午新做的頭發(fā)。
被風(fēng)攪亂的頭發(fā),把我的視線分割得支離破碎。我,望著遙遠(yuǎn)的他。他手腕上那塊黑色皮帶的手表,因著手銬的存在,顯得格外耀眼。也許只是在我看來。表,是我送給他的。他特別喜歡那塊表,他說他會用這塊表,記下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這對白美得真跟電影似的。
“啊!”
寡婦終于迸發(fā)出了野貓被剁掉尾巴般的慘叫,嘴里咬著的布鞋滑落一邊。人們被她的喊叫吸引,好像才剛剛意識到她的存在,終于有空俯視一下這個羊水破掉的待產(chǎn)婦了,可那目光卻仿佛在看著陌生人。不,她是無法享受到對待陌生人的那種禮遇的!那目光是我身為一個記者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也許只有上帝才能解釋里面為什么寫滿了“這個孩子是有罪的”。
“誰去看看怎么回事?”主任清了清嗓子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