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無聲

肖敏

一

初夏清晨的太陽，照的草兒清爽花兒溫柔，晶瑩剔透的露珠在草葉上蠢蠢欲動，一只螞蚱跳過，葉尖上的露珠顫抖著掉進(jìn)貼在地面上的、那粉蕊蝶香的、處子般柔美嬌嫩的打碗碗花上。山雀在枝頭跳躍，雞在草垛里不緊不慢地刨著，黃狗在墻根踱步。山鄉(xiāng)深處的果園郁郁蔥蔥，綠意醉人。

戚婆婆一個人在廚房里蒸饃，她站在案板前吃力地揉著一大團(tuán)發(fā)好的面。三寸的小腳支撐著她那瘦小的身子，那細(xì)如柴棍的胳膊一前一后轉(zhuǎn)換發(fā)力，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從耳后晃到額前搖擺著，額頭上深陷的皺紋讓她的眉骨顯得更加突兀，青紫的嘴唇讓皮膚顯得更加黝黑，手背上的青筋高高暴起，粗糙的手指短而臃腫，面團(tuán)在她掌心厚實的老繭下滾動成一個個圓圓的饅頭，卻感覺不到她手心的溫度。大鍋里的水已經(jīng)突突地冒著熱氣，戚婆婆揭開鍋蓋，顫巍巍把兩蒸籠饅頭架在鍋沿上，用籠布把鍋蓋邊冒氣的縫隙纏緊，彎腰低頭坐在灶邊的小凳子上，一只手給灶膛里填柴，另一只手拉起了那舊的發(fā)黑的木頭風(fēng)箱。風(fēng)箱里的空氣聚集到灶火里的玉米芯柴草上，一股火苗隨著濃煙沖出灶口，白蛇吐芯般隨著風(fēng)箱的抽動又收了進(jìn)去。柴灰在空氣里漂浮蔓延，一縷陽光穿透窗戶，照在廚房黃里泛黑的泥坯墻上，那股陽光隧道里的柴灰浮塵，清晰的如同夏日草間密布的蠓蟲，緩緩地落在八十二歲高齡的戚婆婆的頭發(fā)里，衣服上……

小兒子有福和媳婦去地里給蘋果樹打藥了，快到回來吃飯的時候了。戚婆婆攪勻了小鍋里的包谷磣稀飯，把切得細(xì)入銀線的蘿卜絲澆醋拌勻。蒸饃出鍋了，她手指上厚厚的繭子隔住了饅頭燙手的溫度。她把蒸籠里雪白光滑的饅頭一個個整齊的碼在案板上，彌漫的蒸汽里，戚婆婆和她的白饅頭像一株老樹樁蹲在飄落的白梨花瓣里，似一幅凝重的山鄉(xiāng)水墨畫。

二

有福媳婦身體結(jié)實力氣大，高個子大腳，做事心急火燎，說話嗓門粗大，像個外前人一樣，在地里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她不擅長做飯干家務(wù)，坐月子時閑得發(fā)慌，不顧戚婆婆阻攔，一個月做了三雙布鞋，以至于現(xiàn)在手指頭一捏針就蛻皮。

有福和媳婦下地回來，戚婆婆把飯給他們端到房里，自己在廚房里匆匆吃了，再過去收拾他們的飯碗。有福遺傳了母親的不善言談，也不怎么說話，院子里全是媳婦滔滔不絕節(jié)奏平穩(wěn)的指責(zé)聲。她說兒子是個討債鬼，娶個媳婦彩禮太貴，弄得家里債務(wù)纏身；數(shù)落女兒好吃懶做，整天聽歌看電視啥也不干；埋怨丈夫在地里干活浮皮潦草，又慢又邋遢。她一邊訓(xùn)斥一邊提著水桶給院里的菜地澆水，給梨樹拉枝。兒子兒媳在外打工長年不回也聽不見，待嫁的女兒在屋里納鞋墊沖著她翻白眼，很快就不用再聽她的碎碎念了。有福蹲在墻角卷著紙煙面無表情仿佛壓根就沒聽見。對于有福媳婦的指手畫腳和動輒白眼，戚婆婆總是打哈哈地說：“有福媳婦忙里忙外最操心了?！?/p>

戚婆婆在院子里洗衣服，陳舊的木頭搓衣板不停地打滑，她卷起的衣袖隨著胳膊摔動時而掉落在手腕處，來不及重新卷起，袖口就濕了一圈。她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停下來休息。院子里靜悄悄的，白花花的太陽照得人眼前發(fā)暈，就連野貓也趴在圍墻上懶得抬一下眼皮。

三

入冬，戚婆婆覺得自己身子重的抬不起，她第一次躺在炕上沒起身進(jìn)廚房做飯。有福去縣城打短工了，有福媳婦去村頭給水果販子分揀蘋果掙工錢回來，看著冰鍋冷灶的廚房，嚼著辣子啃著冷饃忍不住又吼起來：“老的小的都偷懶，還讓不讓人活了！”

戚婆婆躺在屋里無力搭腔無力嘆氣，她望著屋頂房梁上那一排排粗細(xì)勻稱的木脊，想起當(dāng)年給有福蓋新房時，精心挑選每一根木料時的期盼，不就是盼望能過上今天這樣夠吃夠穿的日子嗎？現(xiàn)在也沒啥盼望了，該是活夠了吧。

記得丈夫暴病去世那年，戚婆婆還不到四十歲，大兒子鎖子十六歲，有福八歲，還有一個五歲的小兒子狗蛋。

那年月，人們利用天雨蓄水來洗衣飲牛，每個村子都有蓄水的凹地澇池。澇池邊不長草，是一層干軟的淤泥，池邊搭著青石板供女人們洗衣用。夏天的澇池?zé)o雨時水也很清澈，風(fēng)起時一道道漣漪隨著柳枝的翩翩起舞向池邊涌動，青石板旁的青蛙卵像孩子換下來的尿布一樣隨意鋪卷著。狗蛋和村里的孩子們提著瓦罐蹲在池邊撈蝌蚪，他看著晃眼的池水，腳下一滑，一頭栽進(jìn)澇池里翻了個滾，掙扎了一下就不見了。孩子們哭喊著去叫人，當(dāng)戚婆婆慌慌張張踮著小腳來到池邊時，狗蛋光著身子的尸體已經(jīng)被曬在岸上，鼻孔和耳窩里沉淀著黑色的淤泥，像一個酒醉的小泥鰍無助地躺在干地上任人宰割。從此，她眼淚就流干了，心碎爛在了肚子里。接下來的日子更是奇怪，家里養(yǎng)的雞仔莫名其妙一夜間全僵硬蹬腿了，生產(chǎn)隊唯一的一頭騾子死在了她家的牲口棚里，就連過路的流浪貓在她家住了兩天，也打著滾翻了白眼，家里連老鼠都沒有了，但凡是動物，進(jìn)了她家窯洞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

戚婆婆整日整夜不敢合眼，緊緊盯著兩個兒子哪都不讓去。村里的陰陽先生說是孩他爹的墳頭方向不對沖撞了小鬼。她不信神，但是夜深人靜孤獨(dú)害怕時她總是撫摸著兩個兒子，心里默默祈求：愿意用自己生生世世哪怕做牛做馬，也要換兩個兒子的一生平安。

一貧如洗的家境，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天書都沒念過的鎖子為了養(yǎng)家糊口，白天下地干活掙工分，晚上偷偷販賣木頭討生活，只要讓娘和弟弟有飯吃，鎖子就知足了。鎖子娶了翠兒，也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光。他一邊務(wù)農(nóng)一邊販賣化肥農(nóng)藥和菜種子，一家人終于離開了地窯莊子，住進(jìn)了塬上的平地瓦房。翠兒勤快愛笑，婆媳倆安靜和諧，分工協(xié)作操持家務(wù)。戚婆婆哄著孫女丁香和孫子軍軍，翠兒放羊養(yǎng)豬喂雞仔，戚婆婆卻不敢?guī)兔Α懈３踔挟厴I(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鎖子在村里另一處給有福申請了宅基地，張羅著給他蓋了新房娶了媳婦，也順便分了家。村里的地是按人頭分的，有福兩口子為了多分一份耕地，便要了娘跟他們一起過。

四

鎖子的閨女丁香嫁給了縣里的一個工人，住在縣城照顧兩個孩子上學(xué)。就在有福媳婦就著辣子吃冷饃的時候，丁香提著一包蛋糕走了進(jìn)來，她是來給奶奶換洗衣服，洗頭洗腳的。有福媳婦看見丁香進(jìn)來也不理會，被視為空氣的丁香徑直走進(jìn)了最里間那個黑暗的小屋。戚婆婆軟綿綿躺在炕上，掙扎著起來問候丁香。丁香看奶奶既不發(fā)燒又不頭痛，知道是累垮了，她忍不住鼻子發(fā)酸，戚婆婆卻說自己沒事，睡兩天就好了。丁香收拾了幾件戚婆婆常用的衣物，要接奶奶去自家住一陣子，有福媳婦沒吭聲，瞪了丁香一眼表示知道了。endprint

戚婆婆坐在丁香家的陽臺上曬著太陽，打著瞌睡。丁香削了半個蘋果，戚婆婆用掉光了牙齒的牙床啃下來一點(diǎn)，抿著嘴咀嚼著。丁香數(shù)落著小嬸對奶奶的種種苛責(zé)，戚婆婆笑而不接話，她看到奶奶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流露出的只有深邃的無奈和淡得不能再淡的平靜。丁香做飯，戚婆婆不肯閑著，幫著摘菜。丁香洗衣服，戚婆婆就自己找活干，她掃完地，把紙簍里的垃圾一股腦全倒進(jìn)抽水馬桶里，還不忘用小簸箕壓一壓……

戚婆婆在丁香家休養(yǎng)了一個冬天，人也精神了，皮膚都白了，還許微胖了點(diǎn)。開春，她要回家，丁香不讓走，戚婆婆說：“出門太久了，終歸是要回去的，開春地里活忙了，我在你這坐不住??！”

五

戚婆婆回到家，可她怎么也揉不動那團(tuán)揉了一輩子的面，擰不動她洗了一輩子的帶水的衣服。有福媳婦都下地回來了，她還沒把生饅頭搭進(jìn)鍋里。擦鍋抹布忘在草棚了，院子里的簸箕找不見了，她明明補(bǔ)過的麥子口袋，怎么還是刷刷的漏？戚婆婆想不明白，自己咋就啥都做不好了？有福媳婦又在院子里吼了，她咋就真的聽不清了呢？

有福媳婦攛掇著，讓有福把無力干家務(wù)，還常常搶著干活又添亂的戚婆婆送去和鎖子過活，可是鎖子家的狀況讓有福遲遲開不了口。翠兒幾年前因病去世了，她勤勞持家一輩子，如今倆孩子都在縣城里安了家，眼看就要跟著去享福了，卻只能留戀而又無奈地撒手人寰。不出半年，鎖子就續(xù)弦了鄰村的一個寡婦，領(lǐng)回來過日子。

有福終于拗不過媳婦，訕訕地向鎖子開了口：“哥，娘最近身體很好，能吃能睡的，我家今年種的蘋果多，這馬上要給蘋果套袋了，娘在家里沒人照看，能不能先在你家住一陣子，我忙完了就接回去？”鎖子咂吧著細(xì)長的銅嘴旱煙鍋，停頓了一會，把煙鍋在鞋底上磕地邦邦地響：“行，送過來吧！”戚婆婆來到鎖子家，一大早就掃院子，鎖子媳婦說她把土揚(yáng)進(jìn)了曬在籮筐里的玉米面上。她進(jìn)廚房幫著做飯，鎖子媳婦說她把菠菜都煮黃了。家門口有村里人路過時，鎖子媳婦就站在院子里大聲喊娘吃飯。戚婆婆吃飯時，她又說人瘦別吃太多，小心鬧肚子。廚房里案柜底下塞著許多雜物，門背后一堆掃在一起卻未倒掉的垃圾，牛棚里亂扔的農(nóng)具和籠擔(dān)，鎖子想穿卻找不見的衣服……戚婆婆看著鎖子亂糟糟的家，摩挲著炕上的枕頭。枕套上的花還是翠兒繡的，縫紉機(jī)上的蓋布下還有一件未完工的棉褲，那是翠兒給她縫的。戚婆婆仿佛看見翠兒坐在院里撿豆子，回頭沖著她笑，看見翠兒把蒸軟的土豆剝了皮讓她吃……戚婆婆多想去找閻王爺，用自己把翠兒換回來。

媳婦向鎖子抱怨：“憑啥娘能干活的時候就幫襯著他們，如今啥也干不了就給咱送來？我進(jìn)門的時候你說沒老人沒拖累，她又沒給我做過飯，有啥功勞讓我伺候？！”丁香走進(jìn)門來，看了看蹲在門檻上一言不發(fā)、似聽非聽只抽旱煙的父親，揚(yáng)聲回應(yīng)道：“你也沒給我們姐弟做過一針一線，憑啥滿村宣揚(yáng)我們不孝敬你？看你老了能有啥功勞讓我們伺候？！”鎖子嘆口氣走出大門躲清閑，鎖子媳婦甩手進(jìn)了屋。戚婆婆笑著迎出來：“丁香啊，廚房里有兩個甜桃，我去給你拿來！”丁香嘆口氣，不知道奶奶是耳背還是裝傻。

丁香問奶奶有啥未了的心愿，戚婆婆說想回趟娘家！又說太遠(yuǎn)回不去了，自己都不記得家在哪。

六

戚婆婆是河南人，爹娘死得早，她和弟弟分別跟著親戚們混生活。1941年河南災(zāi)荒，十七歲的她跟著姑姑輾轉(zhuǎn)逃難來到陜西農(nóng)村，幾年后她姑姑回家鄉(xiāng)了，而她嫁到當(dāng)?shù)芈鋺艉缶驮僖矝]回去過。鎖子小時候，她弟弟還專程來看過她兩次，早年間也有書信來往，自從替人寫信的私塾先生離世后，斷了音訊已二十多年了。如今八十四歲的戚婆婆身體還好，就是耳朵背了點(diǎn)，瞌睡多了些。她一生幾乎沒進(jìn)過醫(yī)院，更沒補(bǔ)過鈣和維生素，既無咳嗽吐痰，又不暈車反胃，孫子軍軍覺得趁奶奶身體還撐得住，得盡快讓她回娘家見親人。

軍軍開著小車，載著戚婆婆、鎖子、有福和丁香，順著父親的記憶踏上了給戚婆婆找娘家的尋親之路。高速公路暢通無阻，四個小時就到達(dá)了鎖子諧音所說的河南省的某個縣城。沿著河流邊走邊問，很快就找到了村子，一下車就在村口碰見一個留著花白長胡須的老者，軍軍上前打聽，那老者聽清他們的來意，笑著說出了鎖子家的村名和鎖子爹的姓名，原來這位老者就是替戚婆婆的弟弟給陜西親人寫信的人。

村子里沒有了低矮的草棚，不見了荒涼的田地，就連那條古老的河道都失去了原來的模樣，戚婆婆走在寬闊的水泥路面上，東張西望不敢相信這就是故鄉(xiāng)。戚婆婆弟弟家，高大的水泥板平頂房，寬敞干凈的院子，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迎了出來，這是戚婆婆第一次見到她的兄弟媳婦。

堂屋里戚婆婆望著弟弟的遺像發(fā)呆，心中萬般的洶涌澎湃和酸楚艱難，顯在臉上的只有淡淡的哀傷神情。戚婆婆被弟弟的兒孫們熱情地圍著說著話，又覺得熱浪滾滾，暖意綿綿。住了三天，歸途中她安安穩(wěn)穩(wěn)的靠在丁香身上睡著了，她說這下子死了都甘心了。

七

戚婆婆從娘家回來后，就常犯糊涂，她迅速地不記事，不認(rèn)人。除了從不錯認(rèn)丁香，其他人問她自己是誰，她呵呵一笑害羞的說不認(rèn)識。有時偶爾能叫對名字，一轉(zhuǎn)身就又認(rèn)不出來了。

這兩年，有福經(jīng)常把戚婆婆往鎖子家送，說他家忙讓小住一陣，卻從來沒有主動往回接過。戚婆婆越來越癡呆，只是飯量尚可。鎖子媳婦很惱火，飯量不減，這是要伺候到何年何月。丁香怕父親為難，入冬縣城里一供暖，就把戚婆婆接到縣里和軍軍輪流照顧。

秋天的風(fēng)吹黃了樹葉，也吹開了門前金黃惹眼的野菊花。樹上剛?cè)サ籼状奶O果白里泛青，曬了不到三日就紅里透黃，讓人垂涎欲滴。蘋果葉子干的干掉的掉，樹枝上掛滿了一盞盞粉朱色的小燈籠，果商的車就停在果園邊的大路上，他們挑選了又大又紅色澤鮮艷賣相好的蘋果，一車車運(yùn)往全國各地。有福媳婦手指蘸著唾沫數(shù)著賣掉蘋果的錢，高興地合不攏嘴：“再辛苦幾年，就能給兒子在城里買房了！”說話間，有福媳婦看見鎖子又把戚婆婆送回來了，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有福在屋檐下放了張小椅子，讓娘沒事別亂翻著找活干，坐著曬太陽就好。戚婆婆從此有太陽時就坐著曬太陽，沒太陽時就進(jìn)屋躺在炕上。有福媳婦每天把飯做好，分一碗出來，要么放在屋檐下的凳子上，要么放在戚婆婆的炕沿上，戚婆婆每頓飯吃完都把碗舔得干干凈凈。她常常仰頭看著天，凝神思慮。她是在想早夭的狗蛋嗎？如果狗蛋還在，自己這會兒該是和狗蛋媳婦住在一起吧？她是在想早死的老伴？這天煞的怎么就扔下她不管獨(dú)自去享清閑了？！一朵朵白云變換著姿態(tài)悠哉悠哉的飄過，猶如戚婆婆悵然的思緒。

八

有福的孫子生病去省城住院了，有福和媳婦心急火燎要去看。時間倉促，他們把戚婆婆鎖在家里，匆匆把家門鑰匙給鎖子送過來讓他照顧。

鎖子干完手里的活，要去接戚婆婆回來住，媳婦就開始嘟囔：“她們?nèi)ナ〕悄茏∫粋€月嗎？不就幾天時間么，接來送去的讓人笑話！”鎖子著急地說：“那總不能把娘一個人扔那不管吧！”

“誰讓你不管了？我是怕他們回來后又不來接咋辦？”

鎖子軟言低語：“那就讓娘住下吧，娘在有福家住了幾十年了，我也應(yīng)該照顧她！”

“現(xiàn)在癡呆了成了棺材瓤子了讓你管，原來能下地能干活的時候咋不替你干呢？她有福媳婦想把我當(dāng)白癡呢？我今天也回娘家，你自己都沒飯吃！”

鎖子媳婦摘下圍裙摔在案板上，收拾行李回娘家。鎖子蹲在房門口，唉聲嘆氣撓頭皮。媳婦出門時回頭叮嚀：“饃在鍋里都熱好了，稀飯也熟了，你吃完了給娘送過去！上次有福說套完果袋就來接，結(jié)果第二年果子賣了都不來，你送娘回去，村里人還說咱們不孝！他們每次害人都不留痕跡！”鎖子低聲說：“冬天娘不是在孩子們家里住么！”

“就你娃好，你娃好你咋不跟你娃過去！你每天把饃熱了給娘送去，千萬不能接回來住，不然我也不回來了！”

院子里靜悄悄的，鎖子蹲到腿都麻了才起身，秋風(fēng)吹得人眼眶發(fā)酸。

鎖子收拾了飯菜，把家里能吃的生的熟的都打包帶去了有福家。鎖子住在有福家陪了娘四天，有福媳婦回來，臉色難看得像蔫了的茄子。這回的較量鎖子媳婦算是扳回了一局。

九

又見秋涼，黃葉干蔫飄搖，庭院里的落葉被風(fēng)卷著順著水泥臺階翻滾跳躍，沙沙作響，戚婆婆聽不見。有福的兒女們回來了，一家人在堂屋里說笑，戚婆婆也聽不見。

院子被秋風(fēng)掃得格外干凈，屋檐下小孩兒般身型的戚婆婆佝僂著身子坐在小椅子上，低頭彎腰把眼前小凳子上的飯菜一點(diǎn)點(diǎn)往嘴里送。花白凌亂的頭發(fā)，黑光泛油的夾衣，一條青灰色磨得發(fā)白的絨褲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她一如既往的表情麻木，顫抖的手緩慢而艱難地運(yùn)作著筷子，吃飯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任務(wù)，一小碗飯吃得太久太累，都涼透了。終于吃完后，她一如既往地把碗舔干凈，這是她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大概也是她吃每一頓飯最享受的時刻吧……

2012年秋，戚婆婆卒，享年八十八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