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百成：首批留美學者已成傳奇

陳霖

接受采訪時，85歲的柳百成院士打開電腦展示了一張照片，是1978年12月26日拍攝于人民大會堂前的一張黑白合影。

那一晚，柳百成作為留美學者總領(lǐng)隊，帶領(lǐng)51位學者登上飛往美國的航班，打開了中美間教育和科技交流的大門，吹響了我國對外學術(shù)交流的號角。

在中美正式建交前夕，在鄧小平訪問美國前，在中國科學技術(shù)研究幾乎停滯了20年的大背景下，新中國首批赴美留學的訪問學者在萬眾矚目中踏上了行程。

40年風起云涌，40年滄桑巨變。走在初秋的清華園里，風乍起，吹動柳百成滿頭銀發(fā)。當往事一一劃過腦海，那些歷史瞬間都匯成柳百成一句輕輕的感慨：“知識分子的春天來了?！?h3>從全國800多名學者中脫穎而出

1978年，大地回春時節(jié)，鄧小平在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上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不僅因為今天科學技術(shù)落后，需要努力向外國學習，即使我們的科學技術(shù)趕上了世界先進水平，也還要學習人家的長處。”在經(jīng)歷了十年動亂后，鄧小平明確釋放出鼓勵科學人才出國學習的信號。

3個月后的6月23日，在中南海含秀軒，鄧小平聽取時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劉達的工作匯報，又一次談到了派遣留學生的問題。

在場的還有時任國務(wù)院總理方毅、國家科委常務(wù)副主任蔣南翔、教育部長劉西堯等。鄧小平說：“我贊成留學生的數(shù)量增大，主要搞自然科學。要成千上萬地派，不是只派十個八個。”

這次談話在日后被稱為“擴大派遣留學生的重要講話”。那時的柳百成，已經(jīng)在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教了20多年書。他聽到了一些風聲，知道國家可能要選派學者赴美留學，但他不敢對自己抱希望。這源于前兩次赴蘇聯(lián)留學被刷下來的經(jīng)歷——柳百成出生在上海一個資本家家庭，盡管1955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從清華大學畢業(yè)，獲得優(yōu)秀畢業(yè)生金質(zhì)獎?wù)虏⒘粜Ｈ谓蹋彝コ錾碜屗麤]能通過之前兩次赴蘇聯(lián)留學的政審。所以，這一次，他也不敢再想留學的事。

與此同時，教育部已經(jīng)在迅速落實鄧小平的指示，7月擬出了3000人派遣計劃。幾乎同時，時任美國總統(tǒng)卡特的科學顧問弗蘭克·普雷斯訪華。鄧小平在接見他時，表示希望馬上得到美國接受中國留學生的回復(fù)。普雷斯于是在華盛頓時間凌晨3時打電話叫醒了卡特，請他馬上同意這一提議。美國學者傅高義在《鄧小平時代》一書中提到了這個細節(jié)。

最后定下首批公費留美學者的名額為50人。選拔則到了新學年開學的9月，柳百成和另外兩位青年教師突然被系主任叫去面試。柳百成在面試中拔得頭籌，獲得了參加清華大學校內(nèi)選拔的資格。

校內(nèi)選拔在清華主樓后廳，來自各個院系的200多名教師聚集在這里參加英語考試。對柳百成來說，考試難度不大?！翱加⒄Z，我算是占了優(yōu)勢?！痹谏虾ｉL大的柳百成，小學和中學都就讀于最好的教會學校，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參加工作后，即便在“文革”期間，柳百成也是白天勞動，晚上從清華圖書館借出《美國鑄造協(xié)會會刊》學習。這些全英文刊物每冊都收納了150篇學術(shù)論文，柳百成的英語不僅沒有丟掉，反而日漸精進。于是學校選拔，柳百成順理成章地名列前茅，最后參加了教育部組織的統(tǒng)考，從全國800多名學者中脫穎而出，成為首批公費留美學者。

照片迅速傳遍美國

“真是喜從天降的感覺?！敝钡浇裉欤俪蛇€能清晰回想起接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的感受。他一方面喜出望外，一方面又擔心會像此前的赴蘇留學那樣“黃掉”，寫給父親的信中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只寫道“有可能出國學習”。

沒過多久，教育部對這些即將赴美的學者進行集中培訓(xùn)。“培訓(xùn)是50人，上飛機時多了兩個人?！绷俪山忉屃巳缃衩襟w報道中時而說“50人”、時而說“52人”的原因——北京大學教師姜伯駒和張恭慶獲得美國獎學金，即將前往進修，于是也被納入首批留美學者名單?！八詫嶋H上我們是52個人，后來的聚會也一直是按52人通知的?！?/p>

“培訓(xùn)的同時還在趕制西裝和大衣。那時我們都很清貧，也不敢穿西裝，所以大家都沒有西裝。現(xiàn)在要出國了，代表國家形象，就給我們每人做兩套西裝和一件大衣。”那會兒，全北京只有王府井百貨大樓附近的出國人員服務(wù)部可以做西裝，憑證定制。因為清貧，他們還鬧過笑話：52個人都沒有相機，但仍想合影留念，清華大學同去的9位學者在國內(nèi)時就湊錢買了膠卷，到華盛頓再借相機拍照，“買膠卷時，我們想買彩色膠卷肯定貴一些，就買了黑白的，沒想到在美國沖洗黑白膠卷更貴?！?/p>

西裝還在趕制，又一件引發(fā)全世界關(guān)注的大事發(fā)生了——12月16日，《中美建交公報》發(fā)表，宣布1979年元旦兩國正式建交，且鄧小平確定對美國進行正式訪問。這意味著，柳百成的出國行程要提前。

12月26日，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方毅在人民大會堂接見這些學者?！八麌诟牢覀儯獙W習美國的先進科學技術(shù)，學習周總理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當年赴法留學時的求學態(tài)度，要為增進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作出貢獻?！蹦且煌恚麄兊巧狭孙w往美國的航班。柳百成被任命為總領(lǐng)隊。

第二天，《人民日報》刊登消息《我國首批赴美留學的訪問學者離京》?？吹綀蠹?，柳百成的父親才把兒子出國留學的消息告訴親戚朋友，“飛機起飛，才確定是真的去留學了”。

飛機上的柳百成身負“重任”：52位留美學者的全部經(jīng)費——50美元都在他手里。因為中美尚未直航，飛機要經(jīng)停巴黎，這50美元夠不夠吃飯？好在我國駐法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解決了他們的吃飯問題，但也帶來一個消息：在他們抵美的第一站紐約，已經(jīng)有大批美國記者守在機場了。

1978年12月，柳百成與第一批赴美學者抵達紐約機場。盡管已經(jīng)飛行一夜，大家仍然精神抖擻。柳百成和其他4名領(lǐng)隊就在飛機上開會，最后決定接受美國媒體的采訪。他說：“我們堂堂中國知識分子，不用害怕媒體，要向西方展示中國形象?！庇谑牵?人起草了一份聲明。柳百成在最后寫道：“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美國人民也是偉大的人民，我們不遠萬里來到美國，不僅是為了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也是為了促進中美兩國人民的偉大友誼而來?！?/p>

航班抵達紐約時已是深夜，但機場猶如白晝，幾十家媒體的攝像機、鎂光燈把柳百成和其他人團團圍住。那份事先準備好的聲明起了作用。留美學者中英語最好的吳葆禎醫(yī)生一字一句宣讀。這一幕成了很多美國媒體第二天的頭條新聞。

但令柳百成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美國記者的“包圍”，而是北京大學一位老師的兄弟團聚。這位老師的哥哥在美國多年，兩人從“文革”開始就失去了聯(lián)絡(luò)。這一次，因為美國媒體事先已經(jīng)大量報道中國學者即將赴美留學的消息，哥哥經(jīng)過多方打聽，確定弟弟就在其中，于是趕來機場。二人緊緊相擁。

1979年，清華大學一同赴美國留學的9位訪問學者在華盛頓合影留念。

這一幕深深打動了柳百成，但他沒想到自己馬上也要成為一名被關(guān)注的主角了。隨著全美媒體的報道，柳百成的照片也迅速傳遍美國。沒過幾天，在華盛頓上語言課的柳百成就被人在校門口“攔截”下來。原來早已移居美國、20多年不曾聯(lián)系的中學同學看到報紙后，特意飛到華盛頓，守在校門口等著見老同學！

“初抵美國，到處是熱情的華僑華人和對中國充滿好奇的美國人。我記得在威斯康星大學的前3個月都不用開伙，因為每天都有同學、教授或者華僑華人邀請我一起吃飯?！绷俪尚Φ馈?h3>參加鄧小平訪美期間的4場活動

對柳百成而言，這是人生第一次走出國門;對新中國而言，這是對外開放的起點。從這里開始，一連串載入史冊的故事即將發(fā)生。

1979年1月1日，中國駐美國大使館舉行開館升旗儀式。52名留美學者和首任中國駐美大使柴澤民一起參加了升旗儀式。

1979年1月28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一，鄧小平訪美。52位留美學者也接到了參加歡迎活動的邀請函。一部分去機場，一部分去白宮。柳百成接到的是白宮邀請函，上面有詳細的行程安排——1月29日上午9時55分，鄧小平和夫人卓琳將乘車抵達白宮。

這天一早，柳百成就和其他學者趕往白宮，8點多就到了。一路上，華僑華人和美國民眾揮舞著中美兩國國旗夾道歡迎。10時整，鄧小平和卓琳乘車抵達，整個白宮洋溢著熱烈的氣氛。在白宮南草坪，五星紅旗和星條旗第一次并排升起，樂隊奏起兩國國歌，禮炮鳴了19響?！靶那闊o比激動??！”沉浸在回憶中的柳百成抬頭挺胸，仿佛時間重回到40年前。在那一段時空里，鄧小平的風度令美國人民折服，也讓柳百成增添了一份在美學習的底氣。

“草坪歡迎是第一場活動，下午卓琳同志和我們談話是第二場活動?！绷俪蓪Ξ斈甑募毠?jié)記憶深刻。29日下午，美國第一夫人羅莎琳·卡特為卓琳女士舉行招待會，全體留美學者都參加了?！罢写龝M行了一個多小時，卓琳女士代表小平同志和我們親切講話，大概是三點意思：好好學習，學成回國，報效祖國?！?0年后回過頭再看，這三句話正是首批留美學者的人生寫照。

“晚上在肯尼迪藝術(shù)中心的歡迎演出我也有幸參加?！边@場活動是鄧小平訪美過程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美國媒體對演出進行了電視直播。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一群美國兒童用中文演唱《我愛北京天安門》。鄧小平和卓琳出人意料地上臺擁抱孩子們，親吻他們的額頭。后來媒體報道說，時任美國副總統(tǒng)蒙代爾看到大廳里人人眼中閃動淚光。柳百成證實了這一點，“現(xiàn)場氣氛融洽，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被深深感動了?！?/p>

柳百成參加的第四場活動是他離鄧小平最近的一次。在離開華盛頓前，鄧小平和卓琳來到駐美大使館出席招待會，并看望全體工作人員和學者。“大使館人手不夠，我們都去幫忙，有的負責迎接，有的做后勤。”有5名學者作為代表受邀參加招待會，柳百成是其中之一。招待會結(jié)束后他打算回去休息，“剛出門就聽到后面有人喊小平同志要和大家合影，快回來。我趕緊回去，在第四批合影里就有我了?！?/p>

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成為柳百成的寶貴回憶。他當時并不知道，鄧小平此訪美還框定了中美科技與教育交流的大方向。鄧小平和卡特提出落實向美國派遣留學生一事。在最后的會談中，雙方分別代表中美政府簽署了科技合作協(xié)定和文化協(xié)定。方毅、普雷斯、施萊辛格等則分別就教育、農(nóng)業(yè)、能源、物理等方面的交流合作簽署文書。在鄧小平訪美后的一年里，1025位中國學者、學生赴美留學。

打破“睜著眼晴造，閉著眼睛澆”

在華盛頓結(jié)束3個月語言學習后，柳百成迫不及待地奔赴位于美國北部的威斯康星大學?！懊磕甑摹睹绹T造協(xié)會會刊》里，威斯康星大學的論文質(zhì)量最高，我知道那里一定是鑄造研究的重鎮(zhèn)?！绷俪稍缫汛蚨ㄖ饕馊ネ箍敌谴髮W。

鑄造業(yè)是現(xiàn)代工業(yè)的基礎(chǔ)工藝之一，大到航空發(fā)動機，小到精密機床，都離不開鑄造，但這也是個苦活累活和難出成果的傳統(tǒng)工業(yè)。1951年柳百成考入清華大學，第二年細分專業(yè)時，大家都不愿意學鑄造。那時，鑄造業(yè)流傳一種說法：“睜著眼睛造，閉著眼睛澆?！币馑际钱斾撘簼踩肷靶秃?，其流動、凝固的情況不受控制，最后打開砂型取出零件時，這個零件到底能不能用只能聽天由命。老師找到柳百成，勸他學鑄造，柳百成一句“服從組織安排”，便走上了一生結(jié)緣鑄造業(yè)的道路。不過，即便發(fā)展到1978年，我國鑄造業(yè)仍然和多年前“睜眼瞎”的情況沒太大區(qū)別。

來到威斯康星州的柳百成，不成想會因為房東而開啟與計算機的緣分。他租住在一戶當?shù)厝思抑?，搬來當晚，看到房東家讀小學的孩子正在玩電腦。這是柳百成第一次看見計算機，科學家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fā)了。他敏銳地感覺到這臺機器會改變世界。于是，在威斯康星大學，他開始系統(tǒng)學習計算機高級語言;同時深入電子顯微探針、掃描電子顯微鏡等實驗室，學習先進材料測試儀器及應(yīng)用技術(shù)。

“一個計算機，一批先進儀器，這兩項對我影響非常大，美國之行因此成為我學術(shù)人生的轉(zhuǎn)折點?！绷俪烧f得很謙虛。事實上，他由此開啟了國內(nèi)一個新的研究領(lǐng)域一鑄造及凝固過程計算機建模與仿真研究，用計算機技術(shù)改造傳統(tǒng)鑄造業(yè)，將我國原本依靠傳統(tǒng)工藝和經(jīng)驗水平進行生產(chǎn)的鑄造業(yè)推動到科學水平，打開了我國先進制造技術(shù)發(fā)展的新天地。

這位科學家說自己時總是輕描淡寫。如果不是記者一再追問，他幾乎忘掉了自己在威斯康星大學一天十幾個小時泡在實驗室里學習儀器使用的經(jīng)歷，也差點忘掉在計算機機房里一遍遍查找編程錯誤的日子。他用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提前完成了在威斯康星大學的學習，轉(zhuǎn)去麻省理工學院材料與工程學系繼續(xù)深造。即便在首批赴美的這些頂尖學者中，完成兩個學校學習的人也少之又少。

柳百成心里著急。他看到了當時中美間的巨大差距，想在這兩年里學到盡可能多的先進科學技術(shù)。在這些學者心中，愛國總是擺在第一位的。在派出留美學者前，國內(nèi)很多質(zhì)疑聲，擔心他們?nèi)チ瞬换貋怼５俪蓮奈聪脒^不回國。經(jīng)歷過抗戰(zhàn)的艱苦歲月，他心底早已烙下“家國”二字。1933年出生在上海的柳百成，幼時記憶中有日本法西斯的殘酷鎮(zhèn)壓，有排隊搶購大米的瘋狂亂象，他一心盼望新中國的強大?！爸袑W畢業(yè)報考大學時，大部分同學填報了上海的學校，但我認為新中國剛成立，北京最進步，所以我選擇了清華大學?！?/p>

他的選擇，每一步都有愛國的痕跡。在美國兩年，柳百成還利用一切機會參加學術(shù)會議，訪問各大高校與他們建立聯(lián)系，參觀美國大型企業(yè)。“有一次我打電話聯(lián)系福特汽車技術(shù)中心，說想去參觀訪問，他們不愿意。我就告訴他們，我剛剛訪問完通用汽車，他們一聽就同意了。”盡管在美國人生地不熟，柳百成仍然積極開拓資源。

1981年，52位赴美留學的學者陸續(xù)回國，無一人滯留美國。回國后，他們成為各自行業(yè)的領(lǐng)軍人物：52人中有7人當選為中國科學院或中國工程院院士;他們獲得眾多的國家科技進步一、二、三等獎;他們絕大多數(shù)在高校耕耘，培養(yǎng)出難以計數(shù)的科研工作者。

時空交錯。40年前，古老中國對外開放的大門由一群文質(zhì)彬彬的學者最先推開。有意思的是，在柳百成歸國那一年，他的弟弟柳百新也赴加州理工學院訪問研究兩年，2001年當選為中科院院士。清華園里，兄弟院士一前一后的留學經(jīng)歷，仿佛時代的齒輪，咬合緊密，成為清華園中一段被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綜合摘編自《鳳凰周刊》《環(huán)球人物》）

1979年，52名“首航學者”之一的柳百成在威斯康星大學電子顯微探針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