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敏
橫斷山脈,即使置放于世界山系地理單元來討論,都堪稱是最為獨特的。與絕大多數(shù)橫向伸展的山脈迥異,橫斷山脈的縱向阻斷,將青藏高原沿緯度綿延的大型山脈扭曲為南北走向,來了一個幾乎呈直角的大轉(zhuǎn)彎。
在橫斷山相對狹窄的空間中,山脈與江河并列相行的特殊地理構(gòu)造,幾乎早早地就為人類的交通埋下伏筆。無論艱難抗戰(zhàn)時搶修而成的樂(山)西(昌)公路,還是多少次回轉(zhuǎn)盤旋泥巴山的國道108線;無論被譽為世界鐵路史上奇跡的西南大動脈成昆鐵路,還是近年才貫通、首創(chuàng)有雙螺旋隧道的雅(安)西(昌)高速公路,均以南北向穿山跨河不出其右。
聰慧并懂得遵循自然的先人,囿于工具的簡陋以及科技發(fā)明還遲遲未現(xiàn),他們有力的雙腳和身后負重的馬幫,巧妙地選擇出更協(xié)調(diào)的路徑,就地取材修鑿棧道、鋪墊青石、搭建藤橋,行人和馬幫經(jīng)年累月在路上踩踏出淺淺深深的凹坑,天長地久形成了連接起驛站的古道。這樣蜿蜒于山脊和河谷間的人文地理奇觀,帶動了彼此生活所需的衣帛、油鹽、藥材、糧種和珠寶的交流。
在登相營
天空飄著密雨,云霧也遮掩了北麓高聳的小相嶺。在97歲的王青美老人越來越模糊的印象里,登相營里的上北街和下北街好似一條扁擔,兩頭挑起了她人生中熾熱的青春與從容的晚年。未滿20歲時由越西嫁到深溝,先住到九盤營,后來遷入登相營?!皬脑轿髯叩骄疟P營,走一天?!比欢鸭野捕?,她便把根扎在了登相營。王青美是小胡的外婆,小胡名胡宏媛,那時在喜德縣委宣傳部工作,她說,外婆知道好多登相營的故事。
而我要講的故事,也從這里開始。
今天我們俗稱的“西南絲路”,古時候叫蜀身毒道?!吧矶尽笔侵袊糯鷮τ《鹊姆Q呼,表明蜀身毒道的起點在成都,終點在印度,據(jù)說是阿薩姆邦。也有人認為這條絲綢之路的終點還可能延伸到了伊朗,或者羅馬。反正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與更加著名的另一條絲綢之路一樣,正是如此溝通的道路,早在兩千多年以前便串起了古代文明并形成了交流。
從成都出發(fā),蜀身毒道分東線和西線。東線經(jīng)樂山、宜賓,進入秦時開辟的五尺道,過昭通、昆明、楚雄與西線匯合。西線經(jīng)雙流、新津、邛崍、名山、雅安、滎經(jīng)、漢源、越西、喜德、冕寧、西昌,到達會理以后,折向西南,走攀枝花,渡金沙江至云南大姚,直達大理。
西線古稱牦牛道,也還有靈關(guān)道、西夷道等稱謂。
早在漢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唐蒙通夜郎時,西夷邛、律之君長就自愿比照南夷請求歸順漢朝?!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記載:
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律、再、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fù)通,為置郡縣,愈于南夷?!碧熳右詾槿?,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律、再、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nèi)臣。除邊關(guān),關(guān)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牁為徼,通零關(guān)道,橋?qū)O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說。
從司馬相如和漢武帝的談話中知道,邛都(西昌)、笮都(沈黎)、再駹(漢嘉)這一條路線,秦時曾經(jīng)設(shè)置過郡縣,道路也曾溝通,是秦末農(nóng)民起義后,群雄割據(jù)時無人過問,這才放棄的,現(xiàn)在要恢復(fù)它,比通南夷容易。后來,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漢武帝在邛都設(shè)置了越{圭;郡,轄十五縣,屬益州。
在地貌與氣候多變的崇山峻嶺、湍急河流之問,一條漫長的驛路上,時而蕩起馬嘶歡歌,時而閃爍刀光劍影;腳步匆匆的商賈忙于販賣蜀地的絲綢、鹽巴,也不乏鋌而走險販賣人口的雞鳴狗盜之徒。三教九流,形色各異,好不熱鬧。
當然,熱鬧的場景,是我電影畫面般的想象。王青美似乎仍有隱隱作痛:
“那時還在九盤營,窮得很,基本上忙于吃的,找到啥子吃啥子。只有洋芋、蕎子,吃得最多的是洋芋?!彼f的是二十世紀初葉的往事,“媽死了,后來爸也死了,只剩下我和一個兄弟?!?/p>
中午時分,盛夏的山雨依然忽大忽小。沒有手撐雨傘,我從城門走進惟一的主街,一條南北向的街道。兩旁是低矮的土墻青瓦房,一些墻體的下半截是用石頭堆砌而成,其上的土墻因此顯得穩(wěn)固;只是看得出來,歷經(jīng)風霜雨雪,墻體表面的斑駁和脫落,默默沉積了時光的印記。有幾戶人家的房屋,則在外圍砌起來高過一人的圍墻;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居住了,即使置身其中,本該是一段熱鬧的時辰,登相營里卻十分安靜,連一絲鳥鳴都沒有。
王青美老人生育有六個子女,二兒子楊洪明1942年出生。那天他穿了黑色上衣,頭戴一頂深藍色單帽;得悉我是專程來采訪登相營的記者,熱心講解他所知道的一切,精神矍鑠,不知疲憊。
“聽老年人擺,去成都去西昌,馬幫南來北往都要在登相營歇。那些馬幫也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隨便走,需要送哨,就是喊當兵的護送一起走,免得遭遇路途上的不測?!彼f,有五天送一哨的,有七天送一哨的,“每回送哨都要打仗,那些人看到毛瑟槍就啉得很”。一路的艱辛可想而知。
舊時,“靈關(guān)道”為驛道,道路艱險,全長500多公里。由成都到西昌有16個大的驛站,即使路途順暢,人和騾馬至少要走16天。穿行在這條道路上的運輸力量,一是人力;二是畜力。人力擔負貨運,在山區(qū)里用背架子背,在平壩地區(qū)則用肩挑。背,便于攀登履險,可耐長途跋涉,一個青壯年腳夫,背七八十斤,一天可行程五六十里。挑,疾走前行,速度較快,宜短程運輸。貨運也有用畜力的。著名的“建昌馬”雖然矮小,但善負重爬山。一個馬幫少則十余匹馬,多則幾十上百匹馬,大商家進出貨物,大多包給馬幫運輸。一般旅客多為步行,翻山越嶺全憑腳力。富裕些的旅客可雇“溜溜馬”,即客戶出租供旅客乘騎的馬匹代步。這是一種短途客運,往往以一天的路程或某地到某地為一站。一個馬夫管三四匹牲口,只在其家門所在那一站從事客運。雇主與馬夫講好價錢,便可上馬騎行,馬夫步行尾隨。如果行李過重,馬夫還可為旅客代背。到站以后,第二天又須重新雇馬。至于有錢的達官貴人,則多乘坐“滑竿”,這是一種長途人力客運,兩個健壯的轎夫抬“滑竿”,日行也就五六十里。
登相營當年就是驛站。因為地處小相嶺南方,下行的道路更加陡險而艱難,附近還有九盤營、白石營、象鼻營、甘相營以守護商旅,歷來經(jīng)營這條路著實不易。在接連的七處營屯中登相營規(guī)模稍大:厚實的城墻把居民的房屋圍得嚴實,“城墻為條石嵌砌,依山勢平面作橢圓形,開四門。地處高寒地區(qū),城內(nèi)無農(nóng)業(yè)居民,只有旅店、鋪房、駐軍游擊衙署……”。當時東門名為“水東門”,西門名為“西關(guān)大炮臺”?!断驳驴h志》記載,登相營驛站始建于明代初期,最初只有幾戶原住民在此經(jīng)營小客棧為生。公元1466年(明成化二年),寧番衛(wèi)(今涼山州冕寧縣)建成“三關(guān)、兩營、七堡”屯兵護路,登相營驛站從此正式屯兵。如今的有心人實測過:現(xiàn)存墻高3米、寬2米,墻頂設(shè)垛眼,周長600多米。南城門至北城門道長265米,東城門至西城門170米。從高處看,登相營依山平面順水而筑,呈鯽魚形狀。如今,只有站在$208省道邊,才能體會到登相營當年作為驛站的感覺。
傳說,大名鼎鼎的諸葛亮南征時途經(jīng)此地,并駐扎軍隊。他迎風而上,背著左手,伸出右手細心捋著下巴的胡須,疾步登高檢視軍情。登相營故此得名,當?shù)厝艘卜Q登相營石城、登相營古堡。
遍尋各地,傳說毫無來處。史書上寫滿的是,歷朝歷代的大歷史。
經(jīng)歷過防不勝防的大地震、火災(zāi)的侵擾,登相營早已幾番改變了模樣。當楊洪明孩提時代,登相營的東西門都不在了,只剩南北門?,F(xiàn)在的土石房原先也多是木板房,居住舒適,隱患卻也明擺著?!坝幸粚先嗽缟掀饋砭统臣?,女的把灶膛里的柴退出來就去掏豬草,11點過,沒熄滅的火把房屋燒起來了。大家趕緊幫忙撲火。那女的沖進去,手頭拿一個盆盆,想拿水澆火,也想澆滅自己身上的火。男的不拉她,她自己也燒死了。”
“房屋燒得多嗎?”我問。
“火勢太猛,上北街連到的一排木房都遭燒光了?!睏詈槊鞯纱罅搜劬Γ路鸹鸸膺€在跳躍。
“是哪一年呢?”
“1989年嘛。”
這之前不久,登相營東北角還新建一處廟宇,接續(xù)起了每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辦廟會的傳統(tǒng)。附近冕寧、越西、甘洛、西昌的香客遠道趕來,前后三四天每天聚焦數(shù)百人,幫忙的、上香的,擠滿了僻遠的登相營,共鑲?cè)寺暥Ψ械暮椭C時刻。
王青美老人健在時,逢農(nóng)歷初一和十五,只吃素,上廟子。更久遠的片段,一直在老人的生命歷程中。只是久遠了,成了模糊的顯影底片。
“耳朵不好,眼睛不好,哪兒也不想去了?!彼乃呐畠簵詈樾慵葱『膵寢專诵莺笞〉轿鞑チ?,多次要接她過去;她前些年去耍過一回,不習(xí)慣城市里喧囂的生活。采訪當天我剛見到王青美老人時,見她頭上太陽穴位置貼有一片綠色的樹葉,她告訴我是用來明目的。坐進屋,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光著雙腳。小胡解釋外婆一年四季都不穿襪子,晚上睡覺腳都要伸出鋪蓋。老人笑笑:“年輕時走很了,腳桿燙得很?!彼又f,“這兒的人不種莊稼,全部是開店的:天要黑了,趕馬幫的就來了,叮叮當當?shù)?,熱鬧的很?!?/p>
城墻外,一段古道在青草的掩映中依稀可辨。楊洪明帶領(lǐng)我們?nèi)ふ?,一些青石上,仿佛還有馬蹄踏凹的痕跡,以一種自然的方式默默記載著歷史的生機和活力。
幸好還有登相營古驛站,成為了靈關(guān)道上清晰的實體。
出登相營,我們順河南行,直抵孫水河畔,方形的冕山,已經(jīng)兀然聳立于西方。
今天的地圖上,登相營屬于涼山州喜德縣2207平方公里的版圖內(nèi)。喜德的彝語稱“夕奪拉達”,意指制造鎧甲的地方。因“夕奪”近似漢語諧音“喜德”,故在1953年2月25日建縣時,經(jīng)各族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一致通過以“喜德”為縣名。在這里,新石器時代遺址、大石墓、漢墓群的出土,為古代燦爛文化增添了難解的密碼;南方絲綢之路的靈關(guān)古道,曾留下司馬相如進入涼山察訪風土人情的記載;太平天國名將石達開率十萬大軍從此北上大渡河,慘遭失敗,全軍覆沒;一代梟雄鄧秀廷借此道稱霸一方、威風一時;1935年5月20日,中國工農(nóng)紅軍左權(quán)、劉亞樓部,率先遣部隊路經(jīng)此道北上抗日,留下“回彝起來成立自己的政府”的宣傳標語。
在奴隸社會的漫漫長夜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靠著火塘中的溫熱驅(qū)散寒冷與迷茫,靠著刀耕火種取得糊口之食,靠著自己的韌性抗爭天災(zāi)人禍,頑強地生存繁衍。1952年,迎來解放的喜德歷史,終于翻開嶄新的一頁。
走清溪道
思緒仍然要到泛黃的地圖上去查看,“南方絲綢之路”的迷人曲線也是由北向南的。漢稱牦牛道、靈關(guān)道的西路,從今天的雅安市漢源縣富林鎮(zhèn)南下,走進四川省“涼山北大門”甘洛縣。只是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這一段路因穿越清溪峽而取名為“清溪道”。
史書上也還沒有甘洛縣的稱謂,漢武帝開始在涼山設(shè)置郡縣時,甘洛這方屬越蓓;郡轄。而甘洛建縣則是新中國成立后的1956年12月11日。
河流成為方向,峽谷即是良好的通道,導(dǎo)引著人的旅程,避免誤入群山的迷宮。
問題是,南方絲綢之路自古以來必經(jīng)涼山的這一段,“從漢代歷經(jīng)唐宋乃至元明清,始終處于一種規(guī)律性開閉狀態(tài)中”,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館長鄧海春的觀點是,“中央王朝強盛時,道路能開城設(shè)驛保證暢通,一旦中央王朝到了末期或?qū)嵙λヂ?,邊疆少?shù)民族勢力又強大后,又處于封閉阻隔狀態(tài)。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條古道,就會在不斷的戰(zhàn)亂中湮滅于歷史謎團中”。
不妨翻閱史書上的蛛絲馬跡。多年來,對清溪道城驛有過考證的鄧海春認為,唐人樊綽所著《蠻書》中記載最為詳細,并且又以向達校注的此書最為確切。他拿出中華書局1962年版本,翻到這里:
“自西川成都府至云南蠻王府,州、縣、館、驛、江、嶺、關(guān)、塞,并里數(shù)二千七百二十里。從府城至雙流縣二江驛四十里,至蜀州新津縣三江驛四十里,至延貢驛四十里,至臨邛驛四十里,至順城驛五十里,至雅州百丈驛四十里,至名山縣順陽驛四十里,至嚴道延化驛四十里。從延化驛六十里至管長賁關(guān)。從奉義驛至雅州界榮經(jīng)縣南道驛七十五里,至漢昌六十里,屬雅州,地名葛店。至皮店三十里,到黎州潘倉驛五十里,到黎武城六十里,至白土驛三十五里(過漢源縣十里),至通望縣木良驛四十里,(去大渡河十里)至望星驛四十五里,至清溪關(guān)五十里,至大定城六十里,至達士驛五十里(黎、嶲二州分界),至新安城三十里,至箐口驛六十里,至榮水驛八十里,至初裹驛三十五里,至臺登城平樂驛四十里(古縣今廢),至蘇祁驛四十里(古縣),至蓓;州三阜城四十里,(州城在三阜城上)至沙也城八十里……”
可能有些枯燥了,但這段文字明白無誤地勾勒出,遙遠時代清溪道的走向。鄧海春解釋,唐時的一里,約等于現(xiàn)今的540米,由此我們可以計算出各城驛之間的實際距離。
古道依舊蜿蜒,暗示著時間的久遠。
循著馬夫的汗味與馬匹的蹄印,2014年立冬時節(jié),我來到清溪峽南端的甘洛縣坪壩鄉(xiāng)?!跋肴ド顪?,阿啵,我太熟悉了?!睅洑獾泥l(xiāng)黨委書記羅阿木執(zhí)意要陪我去。這位43歲的彝族漢子所說的深溝,就是指清溪峽。他1990年3月招聘到坪壩鄉(xiāng)做計生專干,對這一帶山水相當熟悉。他稱自己“工作25年一直在坪壩、前進、大橋”三個鄉(xiāng)。由于坪壩鄉(xiāng)遠離縣城,海拔較高,冬季十分寒冷,農(nóng)作物以馬鈴薯、玉米、苦蕎為主,當時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不到兩千元,但他強調(diào):“老鄉(xiāng)很淳樸?!?/p>
羅阿木同樣踏實,幫我拎起攝影腳架就上路了。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是坪壩村三組,一條古街徑直連接著古道。說古街,其實不盡然,約兩百米長的街道本是用混凝土鋪面的,卻因當作燃料的干枯蒿草,和背兜、摩托車隨意擺放路邊,加之前幾天的雨水流淌一地,留給人一些零亂的印象。古意猶存的是街道兩邊的房屋:低矮的屋檐仿佛支撐不起發(fā)黑又泛著天光的青瓦,斑駁的土墻與石墻腳底普遍因雨水侵蝕已附著一層綠色苔鮮,家家戶戶的陳舊木門板多數(shù)門鎖緊閉,若不是看見金黃的玉米棒子垂掛在屋檐下,或者有些木門上還貼著紅底金字的春聯(lián),我實在懷疑村莊已是人走屋空。偶爾見到一位白發(fā)太婆坐在家門口的木椅上歇氣,她頭戴絨帽,棉襖外罩著紫羅蘭色上衣,雙手向上攤著,手指似乎沾著什么,像剛做過家務(wù)事還沒有來得及清洗,微笑著任我拍攝。我還見到一位年輕的母親在洗滌一盆紅色的、粉色的衣裳,一旁幼小的孩子身背玩偶、手端彝族漆器的飯碗在吃午飯。村頭以及街道中段許多處,扎眼的是已破敗并遺棄的木屋、土房,默默積淀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故事。
經(jīng)過一片開闊的草地,清溪峽就在眼前。
當層疊的青山分列兩旁綿延而去,伴隨一條清澈見底的潺潺溪流,泛著光亮的青石閃露于綠黃色的草甸間,我知道,這就是清溪峽古道了。而挾持清溪向北奔流聳立兩旁的山巒,所組構(gòu)成的當是清溪峽。
不用說,走進峽谷,本來已是清潔的空氣更加清冽,沁人心脾。茂密的植被覆蓋著群山,天氣寒冷的緣故樹木長不高大,季節(jié)正開始把銘黃、橘黃和絳紅潑灑上綠葉枝頭,繽紛的顏色悠然透過云層的陽光照耀,亮麗而令人心曠神怡;踩踏在鋪滿深褐落葉的古道上,清脆的塞率聲與涼爽的流水聲相應(yīng)和,音樂旋律般回蕩于峽谷。當然你也可以把這樣的聲音聽成馬幫銅鈴的叮當,或者穿越時空的歷史跫音像一個幽靈在溪流上飄浮。絕壁處是鑿空的甬道,行人得低頭勾腰,不知道當初馬幫怎樣能夠通過一難道好久沒人從這兒過,沉重的山體又壓下來一截了?有幾處坡陡彎急,道路右下是懸崖,步步驚心不敢大意。從崖縫中生長的小樹,伸枝展葉凸顯堅韌頑強的生命力,也快要擋住行走。走到峽谷深處,樹木愈加長得濃密,仰望山頂?shù)纳志褂性嫉哪?。如影隨行陪伴著古道的清溪層疊而下,奔突婉轉(zhuǎn)于巨石之間,跌落成乳白色的流水美得像刻意雕琢的風景明信片。一路美不勝收,只顧按動照相機陜門,也就忘了疲勞和困頓。
徒步兩個多小時,到一大跌水處,道路改至右岸,我躍躍欲試,想跨越過去繼續(xù)前行。估計跳不過去,羅阿木也婉言勸告,說若摔下那幾個塊被水沖得光滑的巨石會很慘。腳下是河溪左岸建有小型水電站的引水渠,據(jù)說已舍棄不用,此處原先搭建的便橋也不見蹤影。石上仍有依稀可辨的馬蹄印凹痕,我有些依依不舍,想象著路途的艱辛,只得遺憾地返回?!陡事蹇h志》有文:“清溪關(guān)是唐貞元十一年(799年)川西節(jié)度使韋皋為和吐蕃通好南詔所設(shè)關(guān)隘。清溪峽為南北走向,全長5公里,南起甘洛縣坪壩鄉(xiāng)政府駐地,北至漢源縣的大灣。”此文明顯有誤。《資治通鑒》記載貞元十五年(799年),“吐蕃眾五萬分擊南詔及嶲州,異牟尋與韋皋各發(fā)兵御之;吐蕃無功而還”。當天我走了6公里未到目的地,所以我覺得另有資料上說清溪峽甘洛段長約7公里,至大灣約10公里,比較可信。
我還感興趣的是,在折返走出峽口的河灘開闊處,偶遇十幾匹建昌馬悠閑地在草地上晚餐。這些建昌馬中除有3匹為粽黑色外,其余全都是粽褐色,嘴唇均為淺白色。它們背脊處兩邊各有兩處鬃毛被磨得可見皮實,那是馱運物資勞累摩擦的印跡。做人不易,何況任由人支配的馬匹。中國原生馬種分為五大系:蒙古馬,河曲馬,西南馬,藏馬,哈薩克馬。其中,西南馬系統(tǒng)身材最矮,建昌馬又是西南馬系統(tǒng)中最矮的一支,成年公馬平均體高為1.2米左右,也就與成年人腰部差不多。別看建昌馬體格短小精悍,它們吃苦耐勞、善于跋山涉水和長途馱運的美譽,也算赫赫有名。建昌馬也當仁不讓地成為西南絲路靈關(guān)道匕的絕對主力。
除了從甘洛縣坪壩鄉(xiāng)向北至漢源縣大灣,清溪道更長的一段是坪壩鄉(xiāng)一路南下至蓼坪鄉(xiāng)白沙溝,全長達48公里。明清時,這一路段設(shè)有坪壩、窯廠(古新安城遺址)、尖茶坪、海棠關(guān)、鎮(zhèn)西、清水塘、臘梅營、蓼坪等關(guān)、鋪。如今,這些地名在1:200000的甘洛縣地圖也找不到幾處,更不要奢望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遺址。但我知道古道等待著我,我沒有理由不去走一回,即使從坪壩經(jīng)海棠鎮(zhèn)再到蓼坪鄉(xiāng)的古道大多筑成公路,也只得駕車緩慢在山間起伏間尋覓。所幸海棠古鎮(zhèn)尚留有許多材料供我下一篇文章專門講述,太多遺跡已隨歲月和季風散盡。
在時間深處,古老的文明消失于星光閃爍的夜空。
現(xiàn)為涼山州博物館館長的唐亮,2006年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曾率領(lǐng)涼山州和甘洛縣組成的文物普查隊,背著干糧和設(shè)備,沿途用GPS定位儀器測量,用數(shù)碼相機記錄,徒步5天時間,理清了一路的驛站、營房遺址、青代石橋、清代墓葬群等等。“這就是全新的線性文化遺產(chǎn),不是孤立的一個點,而是形成了一條線?!碧屏廉敃r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所幸,文物保護工作者的心血澆灌出結(jié)果。2013年3月,國務(wù)院公布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甘洛清溪峽古道”名列其中。
隨后,在清溪峽古道南口,可見甘洛縣政府置大理石碑,碑文明確了古道保護范圍及建設(shè)控制地帶:南北自雙石包至橫巖子的水源、植被及青石板路面,全長5公里范圍內(nèi);東西方向以20米范圍為界。該范圍東、西外延至峽溝兩邊山峰為建設(shè)控制地帶。
清溪峽古道升級以前,零星有驢友慕名而來,體驗遠古的清風俠骨。據(jù)說南京大學(xué)旅游學(xué)院20多個師生來此調(diào)查,號稱受富商委托搞開發(fā)前期規(guī)劃。甘洛縣城建和旅游方面也設(shè)想投巨資加以開發(fā),但不菲的資金成大問題。
平壩鄉(xiāng)黨委書記羅阿木也憂愁經(jīng)濟的增長。甘洛縣是涼山黑苦蕎種植基地,全縣一萬畝的種植面積,坪壩鄉(xiāng)就占到一半。他成天焦慮的是貧困農(nóng)民脫貧攻堅“戰(zhàn)域”的大事,還沒有精力去打古道發(fā)財?shù)闹饕?,無法顧及古道上五顏六色人來人往的浪漫想象。
歇海棠鎮(zhèn)
前文提到,清溪道進入四川涼山的第一個重要驛站,是現(xiàn)在的甘洛縣海棠鎮(zhèn)。
與都市的繁華喧囂,燈火輝煌迥異,海棠鎮(zhèn)的夜晚完全稱得上寂寥冷清、靜謐空廓了。盡管這里離東南方的甘洛縣城只有35公里,翻山穿過雅安工業(yè)園區(qū)上G5京昆高速石棉站口也不遠,但路況大為改善的交通縮短了距離,海棠不再像以往那樣接近飯點,噴香可口的海棠臘肉似乎對好吃嘴的味蕾也少了誘惑力。車輛歡快地奔走,若不是為了采訪,我也不會留宿在“海棠竹園”。
剛過立冬,天氣立即給出冷峭的面孔,這里四面都是山,海棠鎮(zhèn)其實依靠在一座山的半山,面前是山溝,寒冷空氣由山頂壓下來,不費吹灰之力。
夢回唐朝,當年穿越清溪道走進涼山“北大門”,過坪壩一路向南3個多小時,趕到海棠古鎮(zhèn)已是人疲馬乏,個個氣喘吁吁,只肯席地休整,哪管前途茫茫。店主掌出飄搖著火苗的豆燈,趕馬人和建昌馬都唏哩嘩啦開吃晚飯,起勁的聲響撐破暗夜,古鎮(zhèn)睡眼腥松地強打著最后的精神……
有一個春天,在兩河鄉(xiāng)秀水村采訪完天近傍晚。我沒有急著從正在擴修的近路折返縣城,特意繞道坎坷的鄉(xiāng)間公路螺旋式爬升至坪壩鄉(xiāng),因為之前我已三次造訪海棠鎮(zhèn),知道從坪壩鄉(xiāng)到海棠鎮(zhèn),走的正是清溪古道的一段。
沿途可見山間坡地上排列整齊的地膜覆蓋,勤勞的農(nóng)人播下一季的玉米,接近圓潤山頂處,零星的樹木上端正浸染新綠。
俯瞰海棠鎮(zhèn),呈長條形呈展在看似平緩的臺地上。云層厚實,天空開始暗黑,山色多了幾分厚重,也顯得踏實可靠。色彩對比之中,鎮(zhèn)上的建筑,更多的是四四方的幾層樓房,外墻除了白色就是黃色,跳躍明快。舊時的青瓦平房,被拔高的樓房或遮檔或打破格局,我從中極力去辨識古城,古城己然模糊得只剩一大塊積淀時光歲月的底色。
那之前,我曾去過西北方向拍攝海棠鎮(zhèn)全景,所處地理環(huán)境顯得更加明白一些。公路邊的半截古城上新增了擋墻,上面附著藤蔓,如果當?shù)厝瞬桓嬖V你,哪兒知道那是城墻。遠望只看得出古鎮(zhèn)端口的幾處房舍。建筑的主角毫無例外屬于簇新生長并仍在增添的樓宇。
但海棠古鎮(zhèn)的來路實在悠長,比如今“甘洛”的縣名都早去四百多年?!陡事蹇h志》有文,明洪武十七年(1384),督蜀的景川侯曹震,令民開通至建昌古驛道,該道至海棠。弘治年間在海棠設(shè)“鎮(zhèn)西守御后千戶所”。嘉靖四年(1525),建昌兵備道,觀察使胡東皋修筑海棠土城墻。這就是說,海棠古鎮(zhèn)的建城時間,可確鑿地認定為公元1525年。明朝時期,海棠屬地越嶲衛(wèi)。唐《蠻書》稱海棠為達士驛,彝族人稱它“夏達鋪”,直譯是休息的地方,意為驛站,是清溪古道上的重要關(guān)隘,所以清雍正六年(1728)在此設(shè)海棠都司府。民國時海棠區(qū)仍由越西縣管理,直到?jīng)錾綄嵭忻裰鞲母飼r,這里都還是越西縣的第三區(qū)。
當然,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海棠古城,并非初創(chuàng)時的模樣。歷史上,古城經(jīng)過多次大規(guī)模的修整,一次在清雍正八年(1730),另一次在同治二年(1863)。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部宰輔賴裕新余部從蓼坪南白沙溝至海棠,“海棠都司無力抗敵,縱火燒城而走”,后又修葺。而這筆賬,被今天的海棠百姓口口相傳,記在石達開名下。
有關(guān)古城,《中國文物圖集·四川分冊》記載:“海棠堡址,海棠鎮(zhèn),明至清,縣文保單位。堡始于明嘉靖四年(1525),時為土城,清雍正八年(1730)補修,開北、西門,道光十八年(1838)改筑磚石墻,增開東門。堡占地面積約50萬平方米。城墻周長約800米,高4米,寬2.3米。條石砌基,條石長1.3米,寬0.34米,厚0.35米,上砌青磚,磚長0.33米,寬0.21米,厚0.15米,有的上有清道光十八年銘文?,F(xiàn)存北門城門和南城墻約140米,北門城洞寬3米,深3.6米?!?/p>
各地的古城,大抵都有四門,為何海棠古城只有三門呢?那天帶我去登高望遠的蔣學(xué)堯老人,順口背誦早年的民謠:“好個海棠城,四門開三門,獨不開南門,氣死越嶲人。”他說這其實是—句玩笑話。
老人是海棠鎮(zhèn)名人,他說道光十八年改建海棠城模版仿照的是越西古鎮(zhèn),畢竟海棠屬越西管轄,依樣畫葫蘆實在正常。眺望海棠像個簸箕狀,至于命名,有一種說法是明代時,都司府后園有一株奇艷的海棠花樹,稱此地為“海棠香國”,鎮(zhèn)名由此而得。我想象,綠葉紅花仿如古道上的標識,南來北往的商賈旅人走到這里,就該歇腳了。
說蔣學(xué)堯是海棠“知名人士”,名不虛傳。他家祖輩是這里的大戶人家,家道波瀾起伏與海棠古城的興衰變遷,有許多交集。
由他做向?qū)?,我跟著老人游逛于古城,走街串巷,街巷中親熱招呼“蔣三哥”的熟人絡(luò)繹不絕。蔣家有8兄妹,蔣學(xué)堯排行老三,人稱“蔣三哥”。
“如果不是‘文革,我家是海棠最富裕的?!鄙?944年的蔣學(xué)堯衣著整潔,背著雙手邊踱步邊走進記憶的深處,向我娓娓道來。
祖輩都是海棠人,但爺爺以上的先祖他未見過。只記得,爺爺蔣大觀,字如章,家境殷實,1947年去世。爹蔣炎,字康南,生于宣統(tǒng)元年(1909),1975年去世。爺爺辦私塾并教書,字寫得好畫得好;爹降生那年設(shè)海棠小學(xué)堂,正是蔣家祠堂捐建。書香門第的蔣炎受人尊敬,曾在田壩最有名的土司嶺光電的私塾教書,以后回海棠小學(xué),桃李滿天,號稱“海棠第一文人”。當年站在進東門不遠的十字街口,掐指數(shù)來大街、中街、馬街、新街,就算蔣家、羅家、丁家、高家人丁興旺。其中蔣家是大家族,有五六十戶,及至東門外,尚有蔣家壩壩。蔣學(xué)堯至今記得自家園子:“冬天里,雪下得越大,梅花開得越艷,好香呀!”
蔣學(xué)堯兩三歲時,爹即捉手教寫毛筆字。從小歡喜舞文弄墨,卻沒敢將此雅好一以貫之,那是后話。反正耳濡目染,唯讀書為高。1957年他背起行囊離家遠走越西中學(xué)讀書,1963年高中畢業(yè),雖成績中等,考大學(xué)應(yīng)不困難。但政審不過關(guān),終不得成考,不久就來了“文革”。臘月三十,鞭炮聲迎新中的爹乘著酒興,提筆畫下一幅中堂《好鳥枝頭亦朋友》,區(qū)革委會秘書認不得“亦”字的意思,歪解成“無朋友”,爹遂被打成“五類分子”。氣急之下,爹命后人誰也再不準寫字畫畫,悉數(shù)扔棄筆墨紙硯。
蔣氏祖屋是一大院,木板房子,木格子的窗戶白天撐開來采光,好讓私塾學(xué)生上課。院子里栽種有松、竹、梅,私塾名曰“三友書齋”。蔣學(xué)堯把正直的爹銘記心間的是,爹教給他許多做人的道理:“一是不能說謊,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二是眾怒難犯,鉆欲難成?!比绱私陶d,讓他受用一輩子。
沒有考讀大學(xué),蔣學(xué)堯回海棠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斑^往年歲,尤三四月間,青黃不接,沒有吃的,餓得最慘,臨街的商鋪多,除了土產(chǎn)也沒有啥賣的,甚是清淡?!奔又靥幧絽^(qū),氣候寒冷,出產(chǎn)不好,交通不便,一時蕭索。大家族中,人多米少,日子確實清苦?!笆Y三哥,你還能干什么名堂?”別人這樣取笑他。
改革開放解放了聰明人的思路。上世紀80年代初不愿受窮挨餓的蔣三哥開始做生意,到成都去提百貨來海棠賣,賺取差價,但這件事是有力氣的人都能干的,沒有發(fā)揮出自己能寫會畫的優(yōu)勢才干?!拔乙幌耄€不這樣來發(fā)展?!”他遠赴南昌學(xué)畫瓷像,買回鉆子,開始打碑。他打石碑與眾不同,不僅刻字,還嵌瓷像,又把山水、花鳥、龍鳳都雕刻其上,生意比誰都紅火;做大了,又購買機器,從西昌拉花崗石來,一分鐘打一個字可掙1.5元錢。畫用粉筆起底稿,機器刻劃,一通碑上有畫3幅的,有畫5幅的,每幅收100元,連字帶畫最多有花到5萬元的。他成了聞名全縣的“農(nóng)民書畫家”。1987年,被甘洛縣委組織部評為“農(nóng)村優(yōu)秀人才”,以后又被評為州級“土專家、田秀才”。“我說,遲很了,”蔣學(xué)堯感慨,“我這一生貢獻給國家有好多用處喲!”
除卻家世,蔣學(xué)堯還知道許多古鎮(zhèn)史料。本來帶我去北方高山處,指點古城與新城比對差異,“原先挨門對戶是旅店和馬店”,2013年他曾爬上高處,“怕以后沒有人知道,必須把歷史遺跡畫下來”。我們在墾植的農(nóng)地與荒野間摸索,忽然他提高了嗓門幾乎是吼起來:“哎呀,這里還安埋著吉林省代理省長呢?”
吉林省,離西南四川那么遙遠且偏隅大涼山中?代理省長,聲名顯赫怎么算也是一個大人物,有沒有搞錯?疑問暫且按下不表,尋覓蹤跡要緊。畢竟七旬多的老人記憶減弱,關(guān)鍵置身野外不易揀識方位,試著踏勘幾處未見蹤影。
“哎,應(yīng)該是附近嘛?”他扶正藍色帽子,似在撓頭搜索思緒。
“不急,慢慢來找?!蔽遗滤壑疽夥怕_步,安穩(wěn)稍縱即逝的線索。
他又四下張望,沒再答話,徑直向著一塊綠色林地行走在前。我跟緊腳步,預(yù)感到有一件重大歷史謎團即將被掀開沉重帷幕。
果然,一片松柏林深處,透過沒有枝椏遮擋的樹桿部分看去,有一不顯眼的墓碑,墳塋低矮,由于旁邊另散布三四墳?zāi)梗膳袛噙@處為墓地。走近,只見其它墳?zāi)咕鶡o墓碑,惟立于曠野的一塊墓碑,上取圓弧下端長方,青石正面鐫刻有文字。蔣學(xué)堯像久違故人,自言自語“就是他了”,去地上扯起一把泛綠的青草,仔細擦拭歷史的塵埃。繁體字像從黑色底片上顯影出來,碑中正文“故吉林省政府主席誠公諱允之墓”,左側(cè)落款“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吉日”。
難道,這里真的安葬著一位大人物?重大的發(fā)現(xiàn)讓我興奮不已。
回到西昌后,我不斷查閱《甘洛縣志》人物辭條,動筆寫作前斷續(xù)用了半年多時間,多方從書籍和報刊的字里行間詳細梳理,大致勾勒出誠允命運多舛的人生軌跡。需說明的是,甄別比對眾多材料比較煩瑣,需綜合考量當時境況和實地踏勘海棠古城才能得出較可靠資訊,但并非不再存疑。比如:誠允生卒年份。志書上的生年為空缺,只說是清同治初年,居多的資料記為1881年生,予以采信;而所有資料寫明其1944年8月“病逝西康”,惟有縣志記載為1946年3月,戰(zhàn)火紛擾,一個人的流落他鄉(xiāng)乃至死亡,誰又會用心顧暇,既然客死異鄉(xiāng),我更信海棠當?shù)厝???傊?,面對各種差池,綜述如下:
誠允,生于遼寧省遼陽滿族家庭,正紅旗人,字執(zhí)中,姓瓜爾佳氏,漢姓關(guān)。曾任吉林省代理省長、省政府代理主席等職。1906年,誠允畢業(yè)于北京法政學(xué)堂。民國初年,在一次全國法官考試中名列前茅,被任營口道地方法庭推事,后升審判官。他執(zhí)法不徇私情,有“誠青天”之稱。1916年誠允被北京政府任命為吉林省民政廳廳長。
誠允是大漢奸熙洽的表弟,還是其妹夫。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倆人分道揚鑣。11月,張學(xué)良請示南京政府任命原吉林省政府委員誠允為吉林省代理主席,在哈爾濱附近的賓縣建立吉林省政府。而此前,熙洽已經(jīng)在吉林組織了偽省政府。兩個吉林省政府開始分庭抗禮。
1932年1月16日,熙洽調(diào)遣偽軍大舉北犯,揚言要踏平賓縣抗日政府,同時企圖占領(lǐng)北滿重鎮(zhèn)哈爾濱。誠允特委任原吉林省城衛(wèi)隊團長馮占海為吉林省警備司令,又聯(lián)絡(luò)愛國將領(lǐng)李杜等人,發(fā)動哈爾濱保衛(wèi)戰(zhàn)。同時,積極為抗日軍籌措糧餉、械彈,為前線官兵發(fā)放了兩個月的軍餉,有力地支援了哈爾濱保衛(wèi)戰(zhàn)。哈爾濱淪陷后,日軍先出動飛機轟炸賓縣,2月7日派兵進犯。這時城內(nèi)只有少許警衛(wèi)部隊,情勢十分危急。漢奸張景惠、熙洽派人前來勸降,誠允斷然拒絕。遂留在城內(nèi)指揮抵抗,最后才撤出賓縣。
5月,吉林抗日聯(lián)合軍成立,公推誠允為總司令,并成立吉林省政務(wù)委員會。至此,誠允感到臨時省政府沒有存在的必要。電請張學(xué)良同意撤消后,他僑裝商人由水路經(jīng)山海關(guān)進入北平,受到嘉獎,被任命為北平軍分會高級參議。東北淪亡后,誠允滿腔希望落空,遂潛心佛學(xué)。
鉆研佛學(xué)或許鋪墊了誠允后來受命成為護送班禪第九世回藏專使的基礎(chǔ)。
1933年12月17日,達賴第十三世在拉薩逝世,西藏政局恐生變化。前后藏的僧侶群眾以群龍無首請求班禪回藏主持政務(wù)。蔣介石深謀遠慮班禪在西藏的政教地位,于1934年2月任班禪為國府委員,20日在南京就職。確認班禪回藏,并組成護送班禪第九世回藏專使行署。派誠允為專使,馬鶴天為參贊,高長柱為參軍,率領(lǐng)儀仗隊200余人,積極準備護送班禪返藏。
1934年7月,班禪由南京回抵北京,1934年8月至1935年3月,班禪又到內(nèi)蒙古一帶進行宗教活動。1935年4月4日,班禪致函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表示內(nèi)蒙古宣化事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是以決定4月中旬首途赴青,轉(zhuǎn)道回藏。同年9月,國民政府頒布命令,特派誠允為護送班禪回藏專使。有意思的是今天,我們還能看到,誠允委托南京光華照相館制作發(fā)行“奉使護送班禪大師回藏紀念”照片。
發(fā)黃的紀念照片為誠允半身正面像,面容端莊,目光炯炯,儀表堂堂。
查閱資料時,我另外還與誠允先生碰面:那一張樸素的黑白圖片,誠允站立中間,沒有東北人的高大魁梧,是1936年5月26日,作為國民政府護送班禪通藏專使抵達拉卜楞,當?shù)乇0菜玖铧S正清設(shè)帳歡迎,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參贊馬鶴天陪同。圖片刊于四川民族出版社2005年出版《塵封的歷史瞬間》中,出自莊學(xué)本之手。我還于《莊學(xué)本全集》查證到,1936年6月第116期《良友》刊發(fā)莊學(xué)本先生的《從西京到青?!罚骸拔疫@次隨護送班禪大師回藏的誠專使西行,預(yù)備由極東邊的上海,赴極西邊的拉薩……”直到5月18日,“專使行署”得到“班禪大師定于5月18日離開塔爾寺,向拉卜楞進發(fā)的消息”,同日,行署官兵八九十人及騾馬300多匹,“也離開蘭州,向拉卜楞前進,以便和班禪大師在該處會合”。
遺憾的是,班禪大師行前即身有不適,一路又勞累過度,于1937年12月1日凌晨在青海玉樹結(jié)古寺圓寂。
而從那個時候直至誠允海棠去世的漫長7年時間,其行蹤因為無跡可尋而顯得撲朔迷離。如果按照蔣學(xué)堯“可惜他到海棠才3年時間就病故了”的說法,至少他舉家到達海棠鎮(zhèn)前的4年我們?nèi)圆坏枚r局復(fù)雜,動蕩的生活即使是許多人無常的命運,但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流淌著英雄般的烈性血液,誠允的個性不應(yīng)是怯弱的,也不會自甘沉淪。
《甘洛縣志》記錄了一段,在成都,誠允認識了漢源縣的饒近如,將自己想找景色較好、氣候與東北相似的偏僻之地安度晚年的相法告訴對方,饒便向他介紹西南方的西昌,讓他看看擇而定之。誠允率親屬隨從20多人安居海棠。在古鎮(zhèn),他支持兒子誠軾麟出墻報宣傳抗戰(zhàn),用木板置放在十字街頭,每周一期,持續(xù)一年多。本想安度晚年的他,眼見此地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相當落后,創(chuàng)辦了“種田實業(yè)兩和公司”,積極墾種及買賣百貨。因道路阻險,匪盜橫行,涼山鹽貴如金,他讓公司盡力鹽業(yè),收益不小,然在離海棠約10公里的大壩墾荒,水源奇缺,氣候嚴寒,不產(chǎn)糧食,蝕本不少;又去田壩萊子山開辦鉛礦,入不敷出,只得到河道(今石棉縣)開辦石棉礦,情況不佳,終亦停辦。全家生活日漸清苦,隨從各自另尋出路,只剩妻弟不舍離去。到了三天只能吃上一次大米飯,其余多靠玉米、洋芋充饑時,誠允身體也很快虛弱,終一病不起。
誠允“和我爺爺很好,文人嘛”。蔣學(xué)堯意猶未盡,“誠允死后,程太太給我爺爺叩頭,讓派幾個人把他們?nèi)锬福ㄓ袃蓚€兒子)送回成都?!睋?jù)蔣稱,程太太為表謝意,送了8幅畫給爺爺,其中有幾幅來自皇宮,是當年末代皇帝溥儀偷出宮帶到長春,為拉攏誠允抱畫給他的。動亂年代,這些畫連同爺爺祖?zhèn)鞯淖之?,散失殆盡。提及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珍藏,蔣學(xué)堯咬牙:“日本鬼子可惡?!?/p>
誠允究竟為何要遠走大涼山中并選擇在海棠古鎮(zhèn)定居下來?去世后其夫人和雙兒又走向何方?半個多世紀過去,為什么再沒有他的后人來拜謁或者遷骸回歸故土?歷史的空白,留下太多謎底,有待解開。
蔣學(xué)堯老人心中是記得誠允先生的,雖然頗費周章,待佇立誠允之墓前,他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并不好受。
綠色的松柏隨春風輕輕搖曳,顏色一天天濃密起來。從半山往開闊的前方看去,海棠古鎮(zhèn)層層疊疊的房屋擁擠在一起,那里曾經(jīng)有過誠允艱難的歲月??退浪l(xiāng),吉林已是遠方的遠方。
出會理城
一大早坐在拱極樓上喝茶,因為還沒有幾個人,安靜、悠然,仿佛是一個只屬于個人的時光。放眼樓下的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還沒有開張,時間像是凝固了的。我想象著古代南方絲綢之路上,達官、商人、馬鍋頭北來南往于這個重鎮(zhèn),人們擦肩而過,或者同桌而飲,便有了中華南北的文化共生。
這是會理縣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的最南端了,不遠處湍急的金沙江成為了川滇兩省的自然分界線。有人稱它邊陲,實在不想再挪動沉滯的腳步;有人喚它邊城,為自己走過那么遠的勇氣感喟。
與西昌一樣,會理建縣也是在西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當時叫會無縣,隸屬越嶲郡(今西昌)。這一年,是漢武帝開拓西南夷道失敗后的第15年。西晉時期,越嶲郡移至這里,時間長達140年。雖然此時的郡和西漢時期已經(jīng)有了區(qū)別,不再是一級行政區(qū)劃,但仍然可以看出會無在當時的地位。
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會無縣更名為會川縣(隸屬云南),一直到明朝洪武二十七年才再次歸四川管轄。清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改稱會理縣。
有了那么悠久的歷史,會理很容易得到“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頭銜;而在2015年底,會理古城榮升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則是在歷史文化保護方面,更加夯實底氣的結(jié)果。
“前去穿會理壩子平坦走,四望一片稻田。兩邊矮山腳下,散布有村子不少。穿壩行約五里,走過一道跨在會理城河上的有頂大木橋(名為‘金帶橋),即到會理城郊……正午十二點,我們安全到達會理,由東門進城?!?/p>
寫下這段文字的人,名叫曾昭掄,系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化學(xué)系教授。1941年7月,由他任團長,“乘暑假之便,組織川康科學(xué)考察團,經(jīng)康省步行入川,作實地考察”。他們到達會理,還到了西昌,并從西昌步行進入彝區(qū)。這一趟歷時101天、行程上千公里的遠行,對于曾昭掄來說,算得上是興趣盎然的旅行。盡管行程相當艱苦,他仍感慨“半考察、半探險式的旅行”收獲良多。
而曾昭掄亦頗有來頭。他是清朝后期名臣曾國藩的弟弟曾國潢的曾孫,畢業(yè)于清華,留學(xué)美國獲得麻省理工學(xué)院科學(xué)博士學(xué)位,1926年回國歷任南京中央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教授;他的妻子俞大絪則是曾國藩的曾外孫女,牛津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先后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中山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任教。也就是說,曾昭掄與妻子俞大絪,是表兄妹。因此,兩人于1927年結(jié)婚后,雖然感情甚篤,琴瑟合鳴,但為避遺傳問題,他們沒有子嗣。
這一年7月12日,考察團一行11人抵達會理?!皶硎且蛔湫偷乃拇h城,雖則現(xiàn)在業(yè)已劃歸西康,從人物、街道、建筑、店鋪、風俗,種種方面看來,我們的印象,都是如此。城不算小,大約有一公里見方。鼓樓一座,位在城的中心。從該處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向四個方向伸出去。城的東邊,流著一條頗大的河,名為‘會城河或‘會川河。西祥公路,在此河?xùn)|岸,靠著城墻,向北展出。緊貼城根,四周還繞著有一道窄窄的護城河。
曾昭掄后來在《滇康道上》書中,詳細描述了會理古城的模樣?!皶淼姆比A熱鬧,真是當初意料所不及。原來我等心目中,以為這處逼近邊陲的城市,必然相當冷落,和富民、祿勸,相差不多。一到此處,看見如此熱鬧,大令我們驚奇。不獨云南外縣,遠比不上,就是四川腹地各處縣城,趕得上會理的,也并不太多。清時西昌是府(寧遠府),會理是州。可是自來會理就比西昌繁榮得多。據(jù)說在滇越鐵路未通以前,由上海及外國運到云南的貨品,是由長江達重慶,然后由川省經(jīng)會理達昆明。同時自會理西行到三堆子后,溯金沙江而上,為當時自寧屬通往大理的大道,由大理可以通到緬甸?!?/p>
盡管只有短暫的兩天半時間,曾昭掄似乎對會理印象很好。會理街道給他的印象是,四條大街和好幾條旁街全部是用石灰三合土筑成,正街普通寬窄,路面異常光滑,只是需要當心雨后濕滑容易摔跤。巷子雖然較窄,大部分是鋪得整齊的石板街。房屋建筑全部是舊式中國建筑,殊為整齊。各種店鋪,當然是應(yīng)有盡有,也就人氣興旺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會理自古以來就成為了人們理想的棲息地。亞熱帶氣候帶來的豐富物產(chǎn),瀟灑的陽光褪去一路奔波商人的濕寒與倦意。人們開始習(xí)慣了漫步大街,老茶館也迎來了人聲鼎沸。
現(xiàn)在的會理古城格局,自明初建立以來已有600多年的歷史。全城南北長約1770米,東西寬約920米,古城總面積近25萬平方米,內(nèi)城和外城分為若干規(guī)矩的街坊,布局嚴謹有序。內(nèi)城主要街道以鐘鼓樓為中心,呈十字形延伸到四城門,成為東街、南街、西街、北街四條主要街道,組成了“穿城三里三,圍城九里九,以南北中軸線為中心的四街三關(guān)(即東關(guān)、西關(guān)、北關(guān))二十三巷”的棋盤式格局。
城中七條大街,街寬7米。臨街鋪面為活動鋪板。店鋪多懸門匾,木柱梁枋為栗紅色;沿街的店鋪有600余間,均為—樓一底的木板樓房,木樓上有鏤空雕花木窗;青瓦屋頂,瓦楞上有垂吊的百草和青苔,色調(diào)古樸,亦構(gòu)成了高低錯落、起伏有致的街景輪廓?,F(xiàn)保存完整的20條小巷,巷內(nèi)多為清代建筑,路面為石板鋪砌,加上形式各異明代以來的民居院落,組成了古風依舊的歷史文化街巷。
原先的小巷保留完整的還有20條:上巷子、中巷子、馬王廟巷、錢局巷、明義巷、趙家巷、蔣家巷、東明巷、東城巷、會中巷、科甲巷、華興巷、民主巷、勝利巷、和平巷、幸福巷、公園路巷、產(chǎn)生巷、節(jié)約巷、小巷。
令人佩服的是,內(nèi)外城的功能區(qū)分清晰:城西主要設(shè)置學(xué)署、文廟、公園等,屬文化建筑群;城北以手工業(yè)者聚焦的小巷為中心,是客棧、旅舍建筑群;城中七條大街就是商鋪街市;城中巷道是鄉(xiāng)紳宅院、民居古建筑群;西北面則集中了官衙行署、道觀寺院和戲樓、廣場等大型建筑。正如陪同我采訪的會理縣文廣新旅游局局長祁開虹所說:“會理古城的合理布局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明與科學(xué),值得珍惜與重視?!?/p>
無論新城的高樓大廈怎樣日新月異,可以說,會理的核心在古城,而古城的核心在鐘鼓樓。
遠遠地望去,鐘鼓樓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出炫目的光彩,仿佛是要讓人感嘆它的雄姿。本來嘛,鐘鼓樓又名“凌霄樓”呢。
此樓始建于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由當時的會理知州主持修建,到乾隆年間兩次改修和補修。咸豐十年(1860年)被毀,只有座基尚存。光緒三年(1877年),會理一位名叫馬見田的致仕回家,一心想要修復(fù)。于是在進京時,找人將皇家園林里的一個角樓描了下來,按圖修建,終于建成了一座精雅而不失雄偉的樓臺。
中國的古典建筑歷來講究風水。清朝以前原本沒有這鐘鼓樓,為了彌補傳統(tǒng)建筑文化上的“中軸空虛”,而在城中心的十字大街專門修建這一豪華建筑,形成了以鐘鼓樓為中心的四面對稱格局。
真正算得上古為今用了,從2012年端午節(jié)開始,會理縣又恢復(fù)了逝去近百年的鐘鼓樓上晨鐘報曉、暮鼓定更的傳統(tǒng)儀式。每天早晚鳴鐘擊鼓,悠揚的鐘鳴鼓磬聲響徹古城街巷,已成為會理古城煥發(fā)文化積淀的雅韻。
會理古城北門朝南的城門匾額上,題寫有“永固北辰”大字。這句話出自《論語·為政》中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北辰即北極星,方位居中而眾星拱之。同出此門的北面卻題寫“望帝”,讓人猜測是遙望皇朝的意思。會理建置的歷史是從西漢元鼎六年開始的,城池的建立則以元初修建的黃土城為標志,這就是今天的外城。后經(jīng)過明清對外城的續(xù)建以及東、西、北三關(guān),才基本奠定了這個由古道和大江交匯拱衛(wèi)著的城池。
還有科甲巷、西成巷、金江書院、倉圣宮、天主教堂等等,即使邊走邊看也有些目不暇接。
如果問一下會理人,值得他們驕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他們都會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那些古老的院落:“去看看那些老房子,再去問問那些住在里頭的人?!?/p>
現(xiàn)存的會理古城民居主要集中在南北大街和兩側(cè)的東明巷、科甲巷,而這三處的民居又有明顯區(qū)別,南北大街均為前店后院,東明巷多屬普通居民居住區(qū),科甲巷則是官宦人家聚集區(qū)。
那天下午肩挎相機,沐浴著早春的陽光邁進胡家大院時,一襲濃濃的古意撲面而來。堂屋外的大柱上貼著手書的春聯(lián),楷書字體中透著漢碑的道勁古樸,絕不是那種花五元十元錢隨手可從街邊買來的印刷對聯(lián)。整個院子的居民源自同一個祖先,歷經(jīng)600多年也未曾改變,不像其他一些院落換了主人或來了新的姓氏,這胡家就守著明代的門窗走過了數(shù)十代人的青春年華。在外工作或定居的胡氏后人,會在每年的春節(jié)和端午回家祭祖,現(xiàn)在這院里年齡最大者已近九旬,而最小的還不滿周歲,合了字輩的整整有五代人。
過節(jié)時,院子里數(shù)十人便一起熱鬧吃家宴,雖然春節(jié)已過但可以想象熱鬧的景象,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和喜慶的場面,烘托出生活的幸福。后來聽說他們家里還有清朝皇帝親賜的“皇室舊影”的照片,這常讓他們津津樂道。
這一條科甲巷,固守著往日家園的人家還有許多。而最大的要屬吳家大院,它用四合五天井舒展演示與眾不同的風姿,今天還為28戶人家提供開放與隱秘的空間,同時也讓植物、貓狗與房頂一樣可以享受陽光的撫摸。吳家的風光停留在一塊題有“大夫第”字樣的厚厚的木匾上,光宗耀祖的牌匾至今仍是擁有它的主人的珍寶,平日里不見蹤影,節(jié)慶時分成為科甲巷的一道風景。
古時的科甲巷走出了許多鼎甲、進士和舉人。一條狹窄的青板石街的兩邊,均是老宅舊居,大大小小的院落,無一例外有一進二進三進的縱深,處處皆是青石地、鏤花窗、雕花梁,不僅是老古董,而且充盈著一種無形的、慵懶的、漫長的人文氣息。
有時候,某個地方讓人停留下來,或者遠離他鄉(xiāng)還很牽掛,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美食。會理人范競馬是中國少有的幾個獨步國際樂壇的男音歌唱家,盡管離開家鄉(xiāng)在北京已經(jīng)多年,盡管記憶了世界上無數(shù)的佳肴美味,但他最敏感的味蕾還是留在了家鄉(xiāng)?!梆D塊是會理人的早餐,餌塊的鮮湯原料是雞湯,沒有加一點多余的調(diào)味料……比起四川和全國來說,會理美食做法和材料都比較單一,但它就是吸引著你,讓你經(jīng)常念想起那些家鄉(xiāng)的滋味?!彼灾灰袡C會,范競馬一定會到處去尋找曾經(jīng)的味道。
會理美食物美價廉,不管是選料上的簡單,還是做法上的隨意,甚至入口也是不急不慢地體會舌尖傳遞到身心的愉悅,人在細嚼慢咽中頓時輕松起來。
尤其是,因為地處川滇之間,云南的材料、四川的口味,或者四川的材料、云南的口味,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會理美食。會理的廚師熟練地將云南特色的食材運用川菜的調(diào)料進行烹制,或者把傳承于異鄉(xiāng)的各色吃食大刀闊斧地加以改良;將漢族的烹調(diào)技藝和少數(shù)民族鮮活生猛的飲食習(xí)俗調(diào)和起來,把那些粗糙的原生態(tài)飲食精雕細琢成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菜肴。
雞火絲餌塊,會理黑山羊湯鍋,還有以豬排骨、羊肋條肉、牛肉牛雜等雜菜燉煮的銅火鍋,都給喜歡美食的人親近之感,吃過然后深愛上它。也就真切地愛上了一個叫會理的地方。
會理人大多為外來遷入,北方忽必烈的后人,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后代,更有朱元璋從南京帶來的兵士后裔。所以在會理,你看見北方的戲樓和四合院、南方園林廳堂、云南風格建筑的大象石雕以及別具特色的江南小院,一點都不奇怪。
會理是這樣一個地方:資源富集,人們的生活相對富庶,不至于為生計而節(jié)衣縮食;優(yōu)越的光熱條件讓這里擁有種類繁多的動植物,天上地下,飛禽走獸、果葉根莖、蕨薇菌蘑,幾乎所有在西南地區(qū)出產(chǎn)的山珍,都能在這方尋找到蹤跡;發(fā)達的農(nóng)耕文明和廣袤的土地資源,更是為人們提供了豐厚的食材品種;自古以來較為便利的商貿(mào)交流,讓各地的烹飪技藝在此交集融合,落地生根,為本地飲食文化的發(fā)達根系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只是,旅人的腳步似乎是停不下來的。由此繼續(xù)北上的人,心中或許揣著去建昌城一探究竟的愿望;而由北而來的人若想向南方邁步,渡過湍急的金沙江,南方絲綢之路就進入云南地境了。
進建昌城
我供職的單位在西昌古城的中心,走不了幾步,就是古城往昔最為繁華的四牌樓所在。當然,曾經(jīng)是地標建筑的四牌樓早已灰飛煙滅,我只是從老照片里一睹其黑白影像。和許多小城故事一樣,今天的古城與新穎的城區(qū)兩相比較,古老往往意味著凌亂而衰敗。出門即是北街,向南經(jīng)過一個十字街口來到南街,然后穿過大通門就算出城了。
記不清多少次,當我從城門洞下經(jīng)過,往往產(chǎn)生一種“時空穿越”的奇妙感覺。我知道,曾幾何時,涼山往往被一些外省人視為“不毛之地”,被貼上封閉、落后、野蠻的種種標簽。殊不知,由于它所處的特殊位置,偏居中國西南,在地理上卻是內(nèi)陸與邊緣的一個交匯點,也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最早”的碰撞點之一。在這個點上的西昌城,從古至今是許多條驛道、馬道、公路、鐵路的要地,它自然充當了部分中原人向南出入于云南,并再出入于老撾、泰國、越南、緬甸、印度等東南亞、南亞乃至西亞國家的地方。
通常而言,西昌天氣最熱的時候并非盛夏,而是4月底5月初的十余天。因為在一年當中,這里的旱季和雨季幾乎各占一半,夏天雖然總體氣溫偏高,但雨水的密集沖刷了熱浪;反倒是經(jīng)過冬春長達數(shù)月的干旱,春雨姍姍來遲的那些時日,西昌竟有直奔入夏的炙熱。
我記得2016年一進入5月的酷熱卻不是天氣,而是復(fù)建古城墻時掀開的古錢幣熱。西昌在恢復(fù)重建古城墻時,偶然在大通門施工現(xiàn)場挖掘出大量古錢幣,頓時引發(fā)民眾哄搶。
畢竟只有一步之遙,得知消息的那個傍晚我趕到現(xiàn)場,只見工地開挖出的泥土與石塊之上,人頭攢動:有人手執(zhí)電筒仔細翻尋泥土,有的則拿著一串糊滿泥漿的錢幣戰(zhàn)果等待買主,討價還價的文玩商販于人群中穿梭,生怕漏掉眼看到手的大魚,后來幾天隨著媒體的報道,據(jù)說還有來自成都送仙橋的大佬星夜馳來一探究竟。我沒有資本倒騰發(fā)財,卻擔心文物流失總不是好事。與西昌文館所的專家熱線聯(lián)系。對方說得明白,年號為乾隆、嘉慶、道光、咸豐的“通寶”收藏價值都不甚高,如果你看到康熙、雍正的,品相又好的話,可以考慮。在漸漸暗淡下去的昏黃中,我悻悻離開還在旋轉(zhuǎn)的人流。
文物專家們也不敢怠慢。他們請警方封鎖了現(xiàn)場,仍然清理出187斤錢幣。以后的鑒定結(jié)論是,從錢幣上的滿文得知,絕大部分產(chǎn)于云南寶東造幣局(東川),其余少部分產(chǎn)于云南寶云局(昆明)和四川寶川局(成都)。史書記載,光緒十七年(1891年)五月二十九日,西昌東河爆發(fā)洪水,沖毀城墻二十余丈,西街、順城街、大巷口等數(shù)十條街巷化為一片滄海?;葭雽m、五顯廟、禹王宮、福國寺等廟宇蕩然無存,田禾淤盡,倒流入海,淹良田二千余頃。出土錢幣位于西街口打鐵巷,“當年的錢莊或來不及撤離,最終被洪水淹埋”,專家分析。
那段時間,與此相關(guān)的還有兩件事,吸引著市民的好奇心。
一是隨后不久“掏”出了800多米明代古城墻。西昌古城墻依據(jù)上百年前建昌古城圖修復(fù),發(fā)現(xiàn)一段長達800多米的明城墻,“城墻高達8米,超過了我們的想象”。西昌市原文管所長張正寧,天天在工地現(xiàn)場指導(dǎo),他的解讀是,東河經(jīng)年的泥石堆積,造成我們今天站在城墻外看,似乎城墻是埋在地下的現(xiàn)象,“但以前肯定是遠遠高于地面的”。依此復(fù)建的古城墻由南門一直連通東門,并對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間的安定門加以維修,重建了門樓和甕城。
二是修復(fù)古城墻時,不用水泥而專門熬制糯米灰漿,將三層不同材質(zhì)的墻體接縫填充和粘連。第一層鵝卵石,第二層為條石,第三層是按原先規(guī)格土窯燒制的青磚,用去37萬塊。
重要的是,糯米灰漿鈣化時間長達兩年,往后時間越久,粘連硬度越強。工地上,10口大鍋下的熊熊火焰,蒸騰起翻滾的糯米粥,整個工程,共用去50噸糯米。
西昌,南方絲綢之路上名頭響亮的重鎮(zhèn)。作為城市誕生的歷史,確切地從西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開始。漢稱邛都,到隋唐稱嶲州,南詔稱建昌府,元稱羅羅斯宣慰司,明為四川行都司,清為寧遠府,民國稱寧屬。
古城,是古代文明起源的標志,它的興廢和變遷,反映了各個歷史時期社會的變革,經(jīng)濟文化的興衰。西昌境內(nèi)遺留有11個古城和古堡遺址。時代最早始于漢晉,最晚為明清。規(guī)模最大的是唐嶲州城,保存最完好者為明洪武建昌城。
邛海以東北的開闊壩子,即如今的西昌市區(qū),古城分布相當密集,明清的三座古城仍依稀可見。
高枧漢晉古城,在西昌市區(qū)以東的高枧鄉(xiāng)中所村。當?shù)厝朔Q此城為“孟獲城”。古城北臨姜坡山丘,東、西、南三面地勢開闊平坦,考古實測,古城呈長方形,南北長373米、東西寬251米,城墻為泥土夯筑,四墻相合。除東城墻因修筑道路而局部受損壞外,其余大致完好。城墻上尚存十余處城堞。城墻殘高1.8—3.6米,厚約5米。同時發(fā)掘出許多漢代磚、陶器殘片等物,紋飾多系繩紋、弦紋和斜方格紋。專家們認為古城年代大約為漢晉前后,極有可能為三國時蜀漢大將張嶷任越侮郡太守期間所筑?!度A陽國志·蜀志》載:張嶷任越嶲郡太守時“討叛鄙,降夷人,安種落,蠻夷率服。嶷始以郡郛宇頹,更筑小塢居之。延熙五年(242年),乃還舊郡,更城郡城,夷人男女,莫不致力”。就是當時少數(shù)民族積極參與修筑郡城的寫照。
唐嶲州城,是唐代初期在西昌設(shè)立的嶲州都督府。唐太宗李世民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實行招撫政策,鼓勵發(fā)展生產(chǎn),使西南地區(qū)的封建經(jīng)濟得到恢復(fù)和發(fā)展,社會相對穩(wěn)定。在此社會背景下,修筑了規(guī)模宏大的蓓;州城。這一古城至今尚陳布于西昌市區(qū)并跨越至郊區(qū)。城呈正方形,城墻為泥土夯筑,每邊長約1750米,殘高1-3.5米,厚約14.5米,總占地約306萬平方米。除南城墻因歷年基本建設(shè)所毀外,余皆完整。嶲州城內(nèi)除殘存著唐、宋、元各個歷史時期遺物外,明代建昌衛(wèi)城又重建在崔州的西北角上,其占地面積約為唐嶲州的四分之一。
據(jù)文物調(diào)查,嶲州城內(nèi)外尚存重要遺址兩處。一是唐代瓦窯遺址。在東城墻以東數(shù)百米處,窯為馬蹄形,所生產(chǎn)的蓮花紋瓦當與中原洛陽隋啟官城內(nèi)出土的瓦當別無二致。窯內(nèi)發(fā)現(xiàn)唐開元通寶,證明此窯群屬唐代無疑。瓦窯群生產(chǎn)的筒瓦、板瓦、瓦當?shù)任?,用之于城?nèi)建筑。二是唐景凈寺遺址。景凈寺為唐宣宗時南詔國景莊王母段氏所建,位于唐嶲州城西北角,后改為白塔寺?!端问贰肪硭陌倬攀独柚葜T蠻》條敘,“山后兩林蠻”于開寶二年(969年)六月“進貢”時,“由黎州(今漢源縣)南行七日而至其地,又一程至嶲州。侮州今廢,空城中但有浮屠(塔)一?!苯翊姘姿谇宓拦馊辏?850年)遭地震毀后,重建于咸豐九年(1859年)。塔為樓閣式七級磚塔,平面是八角形,底部周長14.8米,塔高21米,由基座、塔身、塔剎三部分構(gòu)成,有無地宮不詳。塔的第三層,八面龕內(nèi)各有石刻佛像一尊,真像身披袈裟、禿頭,腦后有背光,跏跌,神態(tài)端詳,系唐代珍品。
至今保存最完好的,當屬明建昌城了。
城市是市井生活的基礎(chǔ),古城也就沉積為歷史的記錄。
據(jù)嘉慶版《寧遠府志》載,建昌衛(wèi)舊城,“明洪武中建土城,宣德二年砌以磚石,高三丈,周圍九里三分,計一千六百七十四丈。后據(jù)北山,前臨邛海,左帶懷遠河,右瀠寧遠河。四門:東日安定,南日大通,西日寧遠,北日建平?!边@是說,建昌城始建于1388年,距今已經(jīng)有600多年歷史。建昌城舊址位于西昌市區(qū)東北部,建在唐嶲州城西北角上。北與北山相結(jié),西臨西河,東有東河,東南為開闊平壩。與邛海相距5公里。明代建城時的北墻和西墻,完全重筑在唐蓓;州城墻上,其走向亦相同。只是后來城墻東南角因遭東河水溢之災(zāi),幾經(jīng)培修,邊角略成弧形。故有人把建昌城形容為一把展開的折扇。
考古實測表明,該城在明代時為正方形,四墻各為1200米長,占地面積144萬平方米,現(xiàn)存占地面積130萬平方米。城為磚石建造,以條石墊底再砌以青磚。城墻底部最厚處達20余米,高11米。城開有四門,南北東西相互對稱。除西段城墻和寧遠門早年被毀之外,其余三門尚存,城門上的年款為“洪武貳拾年四月吉旦立”。城墻上的紀年磚有萬歷、大順、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等。城內(nèi)街道迄今基本保持明代布局,即以“鐘鼓樓”(俗稱四牌樓)為中心,向四方輻射。其北稱北街、南稱南街、西稱西街(亦稱倉街)、東稱東街(亦稱府街);另外城南有順城街,城西有石塔街、三衙街、什字街,城東南有涌泉街。此外,各街之間又有20余條小巷相連,使各街巷縱橫交錯,構(gòu)成一個四通八達的網(wǎng)絡(luò)格局。
有意思的是,遠在明清兩代,政治、軍事機關(guān)主要集中于建昌城東北部的北街和府街一帶,故這一帶的街道名稱均與政治和軍事相關(guān)聯(lián)。如“都司堂巷”,因明代四川行都司衙門建在此處而得名,明代建昌衛(wèi)署和清初建昌總兵衙門建在北街(今四川省彝文學(xué)校);清代寧遠府府署建在府街(今涼山軍分區(qū)修械所),城中“中營巷”“右營巷”“后營巷”即清建制軍事機構(gòu)“營”(兼管土司土目)的衙署所在。明清兩代的文化、宗教建筑大多集中于城西的石塔街一帶,其中久負盛名的景凈寺、發(fā)蒙寺、關(guān)帝廟、城隍廟、云南會館、陜西會館、瀘峰書院等,均分布在石塔街附近。
明清時期,南街、順城街為商貿(mào)、集市的主要街道,貿(mào)易的商品以銀鈴、錫錠、金銀飾品、銅器、生絲、白蠟、藥材、裘皮等為特色。時光荏苒,今天的南街肯定比過往更加人聲鼎沸,但它的功能沒有變,街道兩旁的小商鋪摩肩接踵,盡管不如大商廈日進斗金,但眼見小商販陽光般的笑容,也知道小日子的滋潤。
從建城的手藝與匠心來看,先人的智慧一點不輸城建師。
建昌古城在明清時期的引水設(shè)施比較完備,采取以引河水入城為主、掘井取水為輔,構(gòu)成溪水長流、水井星羅棋布的引水系統(tǒng)。引河水入城主要有三處:城西北角“白塔寺”和城東北角“千佛寺”兩處分別從北山引水入城,城東南的涌泉街“過水庵”旁引東河水入城,今西昌市二中(研經(jīng)書院舊址)尚存明代“水倉”遺址。城內(nèi)有明清古井,居民凡有水井者,官府統(tǒng)一規(guī)定在其大門上繪以“井”圖樣,為防火患利于取水。公用井中最著名的有北街明代“梅花井”、涌泉街明代“豆芽井”、石塔街的“大水井”、倉街的“胡家井”等,這些古井建造講究,水源充足,水質(zhì)優(yōu)良,數(shù)百年不衰,一直沿用至今。西昌古城區(qū)排水系統(tǒng)也是渠瀆縱橫,依地勢高低自北向南排水,主道為大水溝、蘇家坡溝。
建昌古城幾乎就是西昌歷史的一個縮影。數(shù)百年來,各種重大歷史事件無不在古城上留下痕跡?!按箜槨奔o事磚在古城上被發(fā)現(xiàn),證明了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張獻忠于公元1644年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權(quán)后,其部將劉文秀(撫南將軍)確在西昌舉“大順”旗號據(jù)城數(shù)月,同時主持培修了建昌古城。城內(nèi)曾發(fā)現(xiàn)記載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過境情況的碑刻。北城墻上發(fā)現(xiàn)大量清咸豐元年(1851年)紀事磚,說明了道光三十年(1850年)西昌遭受強烈地震對古城墻的嚴重破壞,次年及時進行培修的紀實。
城墻的砌石和青磚都是可以觸摸到的時光,但長途遷徙和漂泊一生的人們走進建昌城的時候,許多人選擇了停下疲憊的腳步,開始生命中不一樣的生活。熾熱的陽光既給人溫暖,也把未來的朗闊照得明亮。
沿著古道一路走來,我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個舉足輕重、又頗為有趣的“點”上,只不過文字中表述的“點”并非單個數(shù)字的實指。借用歷史學(xué)家許倬云的眼界,漢朝“開發(fā)西南地區(qū)有一個特殊現(xiàn)象,就是行政單位叫作‘道。道是一條直線,不是一個點,也不是一個面。從一條線,慢慢擴張,然后成為一個面,建立一個行政單位……漢帝國的擴充,是線狀的擴充,線的擴充能夠掌握一定的面時,才在那個地區(qū)建立郡縣”。
盡管橫斷山東緣的群山疊嶂、江河湍急,形成重重阻隔,對外界事物的好奇一直是推動人類持續(xù)尋路與探索的原動力。只要你有過在連綿的山巒或者無垠的曠野目睹道路網(wǎng)絡(luò)般的延伸,你就會對此深信無疑。
責任編輯:羅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