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舒克申通過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對人類情感與思想的敏銳感知,將這個隱藏的世界描繪了出來,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呈現了人類精神的巨大困境。本論文主要分析了舒克申筆下人物的三重精神困境及其根源:墮入物質世界,深受世俗奴役;與他人相互為敵,忍受孤獨的痛苦以及對存在的困惑與折磨。
關鍵詞:舒克申;短篇小說;精神;困境
作者簡介:姚曄,碩士,長春工程學院研究實習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6--02
舒克申(1929-1974)是蘇聯著名的作家、電影編導和演員。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十分短暫,卻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文學評論界的贊賞。普通人平凡的生活下隱藏著太多痛苦與憂愁,隱秘、細膩的情感,深邃、嚴肅的困惑。舒克申將這個隱藏的世界描繪了出來,在他的藝術世界里呈現了人類精神的巨大困境。困境中的人們陷入烏托邦的迷霧,跌入孤獨的深淵,深受他人與周圍世界的中傷,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
一、“此世的誘惑”
在舒克申的短篇小說中有一群人像幽靈一般茍活于世界的各個角落?!镀拮铀驼煞蛉グ屠琛分械耐吡瘣圬斎缑?,整日蔑視挖苦只喜歡拉琴唱歌卻不會賺錢的丈夫;《我的女婿偷了一車柴》中的老太婆靠著女婿的勞動過活卻還把他積攢下來買大衣的錢給女兒買了第二件皮襖,女婿犯錯偷了柴,她隱藏起自己跟著占便宜的事實,把女婿告上了法庭……這些無處不在的令人厭惡的財迷讓人不禁疑問,為什么那么多人要擠進城市,對聲色犬馬艷羨不已;為什么那么多人為了金錢忘記了生活的情趣,拋棄了與愛人的溫情。
人類為了實現自己的主體地位,為了掌控自然、主宰周圍的世界而發(fā)明了科技、金錢,然而如今這些發(fā)明卻反過來將人奴役,讓人受盡它們的蠱惑折磨,使人墮入物質世界而迷失自我。人以自己發(fā)明出來的名利、金錢為標準來評斷自己的價值,人嚴肅地對待經濟強盛,并瘋狂地崇拜它,“人是什么”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有什么”。有了這個此世的有限的標準,便不會再去思考、渴求無限的東西,甚至害怕去承認無限的存在。這個此世的標準足以讓人源源不斷的欲望有所依托,讓生命的力量找到釋放的出口,但當個體徹底墮入物質世界就會變?yōu)橐粋€沒有靈魂的軀殼,仿佛感受不到虛空、感受不到迷茫,然而這只不過是塵世表象,沒有普世價值作為根基的追求必定會在生命中的某一刻迷失,或許在某個眾叛親離的孤獨時刻,或許是在生命的彌留之際,或許就在某個寂靜的神秘的冬夜……每個人或許都曾感受到過那種迷失之感,然而大多數人選擇了趨樂避苦,融于世俗,任由精神繼續(xù)沉淪。
在短篇小說《肖像素描——記克尼亞澤夫,一個人和一個公民的一些具體設想》中舒克申塑造了一個怪人,他用七年的時間在八個小本子上記錄了自己關于國家的設想。他會抓住一切機會和別人表達自己的觀點,希望有人可以理解他。一個沒有上過學的農民企圖構建一個理想國家的藍圖,這在世俗眼光看來簡直是太可笑了。但是他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得不到別人的理解那是因為別人太愚蠢,他如果不抒發(fā)自己的思想,腦袋“會緊張得爆裂”。他認為自己應該像斯賓諾莎一樣繼續(xù)堅持創(chuàng)作,因為他是一個思想家。類似的,在《為心臟歡呼》里,科祖林在收音機中聽到了心臟移植手術獲得成功的消息,大半夜跑到外面鳴槍慶祝;《顯微鏡》中的木匠安德烈用家里的生活費購買了昂貴的顯微鏡,為的是要研究抗擊病菌的辦法。
舒克申塑造的這些人物顯然不愛財,甚至不考慮怎么維系生活。如果他們從事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那么他們可能是審美境界最高層面的藝術家,顯然又不是這樣。克尼亞澤夫的創(chuàng)作依然是關于倫理層面的思考——國家的構建,社會的運作。從他思考的內容來看,主人公也是一個受社會奴役失卻自我的存在。但就生命樣態(tài)而言,克尼亞澤夫遵從自己的意志,有思考的能力,有獨立的追求。尼采認為,“思想實質上是一種生命沖動,正是旺盛的生命力才讓思想的誕生成為可能。因此,重要的不僅是思想本身,而更是要從思想之中透視到生命力,透視到生存樣態(tài),以此來感受到個體生存的生生不息的律動”。由此我們發(fā)現,克尼亞澤夫這種企圖超越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生命力恰恰是舒克申筆下主人公共同擁有的特點。只是克尼亞澤夫思想的內容是囿于世俗,缺乏超越的。他沒有按照世俗規(guī)則生活,卻將理想寄托于世俗;他的理想其實脫離社會實際,但他自身的價值又渴望得到社會的肯定,這樣的矛盾性決定了他的悲劇命運。
尼采認為,傳統(tǒng)形而上學努力構建彼岸世界作為規(guī)定人存在的根據,而在信仰缺失的時代,由彼岸世界回歸到此世的個體卻沒能實現尼采所倡導的與“本源生命的融合”,反倒難以逃離“此世的誘惑”,由此構成了舒克申短篇小說中人物最大的精神困境之一。
二、孤獨與對抗
舒克申筆下主人公的共同點除了前文提到的都擁有旺盛的生命力之外,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孤獨的處境。
在作品《孤獨》(Одни)中,主人公試圖用音樂和共同的回憶去喚起妻子的共鳴,以建立彼此親近的關系,卻終究無法實現;在《沉思》(Думы)中,馬特維老人在一個失眠的夜晚突然對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有了新的感悟,他渴望和妻子女兒交流,卻始終無法得到同一維度上的理解;而在《我的女婿偷了一車柴》中,主人公維尼亞并不驚訝于岳母把自己送上法庭,因為他認為岳母是個沒有文化的村婦,但他不明白為什么那個律師,一個“有文化”的人會“心平氣和地”去說服所有人把自己關到監(jiān)獄里。這個人的神態(tài)深深地刻在主人公的腦海里,每每想起都讓他不寒而栗,他突然像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對他人、對周圍世界的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妻子送丈夫去巴黎》中的柯利亞曾經是個快樂瀟灑的小伙子,他以為和瓦柳莎結婚就是美好和幸福的開始,可是沒多久就發(fā)現“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每天承受著嘲諷甚至謾罵,他絕望地唱道:我的理想并不是一縷青煙,不會在日光下忽然消散;可理想啊,您已含著微笑走過,卻沒有發(fā)現我就在您的身邊??评飦喌睦硐胧鞘裁?,或許是一個關于幸福生活的理想,或許是關于自由靈魂的理想,或許只是擁有一個心靈美好的愛人的理想??墒窃谶@個愛的荒原,他能感受到的只深入骨髓的有令他恐懼的孤獨,于是他在絕望中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特認為,由于“上帝不存在了”“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因為他不論在自己的內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東西?!庇纱宋覀兛梢酝茢喑鲆环N觀點:人需要可以依靠的東西,或者是在自己的內心,或者是在自身以外,如果找不到這種依靠,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由于信仰的缺失,在內心的依靠已經不再堅定,于是只剩下外在的依靠。而按照存在主義的觀點,人與他人之間是一種相互依存又相互對抗、相互奴役的關系,這種依靠自然也是不穩(wěn)固的。薩特認為,他人的目光把我僵化為對象、客體,把一個“在世界之中的自在的存在”作為事物中之一物賦與自為。另一方面,他人的目光同時迫使我或多或少地按照他們的看法來判定我自己,這樣,在他人的目光下,我的自由消失了,我好像成了主人面前的奴隸。但薩特又認為,我在他人面前也不總是消極被動的物。我對于他人的認識也是在作為對象的他人面前重申我的自由。因此,如果說他人把我當作一個客體、一個物,一種自在的存在,那么我也不會甘心于客體的地位,反過來我也要把他當作一個客體,恢復我的主體性,恢復我作為自為的存在。這樣,人與他人之間就成了互為主奴,相互對抗的狀態(tài)。
我們現在再來看舒克申筆下的人物。妻子兒女對自己的不理解被感知為一種主體對客體的審視態(tài)度,而渴望被理解是一種企圖控制他人思想的變客體為主體的抗爭,一切不得實現之后的痛苦構成了人在這場爭取自由擺脫奴役的無止境的戰(zhàn)爭中留下的創(chuàng)傷。而高于世俗情感體驗到的深刻的孤獨其實是在尋求一種形而上層面的關懷,如果這時得不到救助,人的精神上升就如同在懸崖邊緣的一躍,只會墜入無底深淵,甚至只能通過自我毀滅來尋求解脫。舒克申筆下主人公的自殺就是伴隨著這樣的跳躍,這樣的精神轉折。站在死亡邊緣,人徹底從世俗的世界,“與他人、他物的關系世界”中抽離,回歸自身,成為一個覺悟死亡、承擔死亡的獨立的存在、孤獨的存在,這也是舒克申藝術世界中最令人戰(zhàn)栗的孤獨感。感受到作為個體存在的孤獨則構成了舒克申短篇小說中的另一個精神困境。
三、存在的困惑
對于任何一個善于諦視和思索的人來說,真理始終是個誘人的深淵。舒克申也同樣是個縱身躍入深淵的藝術家。
在短篇小說《我信仰!》中,感受到精神痛苦的莊稼漢馬克西姆去向牧師求助,他想知道“有信仰的人是否也會有精神上的痛苦”。牧師為馬克西姆描繪了一幅沒有永恒的宇宙圖景,并教導他將信仰寄托于生活,而且是“哭泣著狂舞著生活”。無論是牧師坦白的自己的精神痛苦還是最后不明悲喜的舞蹈,都表明牧師自身也對存在充滿困惑,深受真理的折磨。在作品《過客》中,舒克申又將主人公置于生命的終點,讓他對存在的困惑更加悲痛、凄絕。薩尼亞在臨終時哀求、憤恨,可是直到死去都因無法理解存在的奧秘而痛苦不已。這樣的“怪人”是不能被周圍的人理解的。多數人只對存在懷有好奇,但因愚鈍而容易滿足,甚至沾沾自喜,只有那些真正用生命進行哲學思考去追尋真理的人始終都被痛苦纏繞。
勞特說,為存在的意義絞盡腦汁的人在受著兩種情況的折磨:惡的存在和生存意義的不可理解。薩尼亞將人看作是大自然的徒勞的嘗試,馬克西姆意識到生命千篇一律周而復始,這些觀點本身就帶有虛無主義的色彩,籠罩著“存在無意義”的陰霾。人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要往哪去,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死亡這必然的結局。人一旦意識到這些問題,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卻又不知道如何得救。這就是舒克申描繪的人的最深刻的精神困境。
對存在的困惑是自古就有的,索洛維約夫說,人具有思考這種形而上學問題的需要,我們的意識要求有這種普遍的終極的目的,可時至今日也未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我更贊同克爾凱郭爾的觀點:真理即主觀性。但這“不僅令人振奮,而且與此同時讓人承擔了一種令人敬畏和恐懼的責任”。既然是沒有定論的問題,我們可以嘗試著推斷出舒克申藝術世界中對生命存在的認識:首先,生命具有有限性,在時空上人的生命有開始和終結,并且在認識上也恰恰由于其不盡的痛苦和疑惑而體現了人智識的有限性;其次,生命是無意義且無目的的,人不知道生命的來源與去向,要么受到種種奴役,要么在對自由的追求中擺脫一重奴役卻陷入另一重困境,甚至墮入虛無。這樣的推論或許并不是舒克申真正的哲學觀點,他的心中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理想的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舒克申筆下的人物始終未能斷絕與彼岸世界的聯系,人在此世的理想、在憤懣時的哭訴、在悲痛時的求助,都指向了曾經根植于民族深處的對上帝的信仰。但由于對上帝的懷疑、歪曲以及對上帝的不可認識,他們的追尋、求助都成為徒勞。
參考文獻:
[1]R.勞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系統(tǒng)論述》,沈真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14頁。
[2]參考院成純:《論尼采的生命學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9年。
[3]V.舒克申著,陳寶辰譯,北京師范大學蘇聯文學研究所編譯,《蘇聯當代作家談創(chuàng)作》,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170頁。
[4]L.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董友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27頁。
[5]參見N.別爾嘉耶夫:《論人的奴役與自由》,張百春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
[6]黃頌杰,吳曉明,安延明:《薩特其人及其“人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