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的妹妹是大米

梅寒

1

不知道為什么，爹和娘喜歡以食物的名稱給我們命名，這或許與那個缺少食物的年代有關(guān)。名字里，總是寄托著他們那代人美好又殷切的希望。

所以，我叫麥子，她叫大米。

大米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我也才有三歲大。可是大人們一看到她就喜歡上了她，漂亮的大眼睛，洪亮的脆嗓門兒，白里透紅的嫩皮膚，黑黑的發(fā)。而我就沒有這么多優(yōu)勢，單眼皮，眼睛還不夠大不夠亮，皮膚也沒有那么白，頭發(fā)還黃不拉唧的。所以當(dāng)大人們不無疼愛地喊她“大米”時，我這黑不溜秋的麥子就在一邊心里酸酸的。她的到來，搶了屬于我的風(fēng)頭以及屬于我的愛。

我四歲大的時候，大米躺在搖籃里望著我無邪地笑，面若新月。我突然想放下自己對她的成見抱抱她，就伸出小手費(fèi)力地將她抱起來，她竟對著我咯咯地笑了。正想在她粉嫩的小臉兒上親一下，母親就從外面進(jìn)來了：“小祖宗，你摔了她吧！”說著就忙不迭地往我們跟前跑，才有的一點好感覺一下子給母親的話趕盡了。她的眼里只有大米沒有我。我狠狠地將大米丟下，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掉在她的小搖籃里，發(fā)出“哇”的一聲悶響，過了好半天才喘過氣似的大哭起來。母親來不及打我就先去抱她，我早一溜煙兒地跑到外面了。

后來，弟弟也出生了，大米在家里的地位受到明顯的威脅。她也有五六歲的光景了，開始和我套近乎，有事沒事地跟在我后面“姐姐”長“姐姐”短，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她的偶像。我卻煩透了她，因為她的小腿太短跟不上我們瘋跑的步子，落下幾步就開始在后面拖著哭腔叫：“姐姐——你等等我啊——”我只好站下來等她，眼睜睜看著其他的小伙伴們無憂無慮地跑開去，他們都沒有這樣的累贅妹妹。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等她，她一準(zhǔn)會回到大人們那里去告狀，等著我的將是大人們不滿的喝斥，她卻躲在一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望著我得意地笑。

后來就想起整治大米的招兒，帶著她出來，說我們玩?zhèn)€游戲吧，游戲的名字叫你追我趕，她高興得什么似的，難得我們大孩子能主動請她參加游戲。于是我們一陣風(fēng)就跑得沒了蹤影，大米在后面跑得滿頭大汗也趕不上。又想扯開大嗓門哭，我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大叫：“哭，就知道哭，再哭就不帶你玩游戲了?！?/p>

她只好忍回去，更加努力地跑。

2

別看大米長相可人，從小成績卻不怎么樣，與我相比更是不行。

每次放假我都能拿回一張張獎狀，她卻總是垂頭喪氣兩手空空。看著大米極認(rèn)真地趴在桌子前讀書，找出我曾用過的習(xí)題集拼命地做，我的心里忽然酸酸的。

我不再敵視大米，可也沒有多少時間和她在一起。我上高中的時候大米已上初中，課程還是學(xué)得那么差，讓人看不到一點升學(xué)的希望。倒是她的歌兒，唱得越來越好了，學(xué)校有什么文藝活動都少不了她。我總以為大米的歌喉與小時愛哭有關(guān)，大嗓門一扯半個村子能聽見。等到初三要畢業(yè)時，母親終于放棄了對大米的希望，她的成績?nèi)匀辉谥杏?，考高中都懸，更別提考大學(xué)了。正好家里的經(jīng)濟(jì)壓力越來越大，母親就決定讓大米回家了：“你姐姐和弟弟的成績都比你好，你升學(xué)也沒有多少希望，回來吧?！贝竺资裁匆矝]說，點了點頭。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她的兩只眼睛腫得像汪著水兒的桃兒，透明锃亮了。母親吃了一驚，我也嚇壞了。

第一次，我和母親鄭重地談起大米的未來：“她在音樂方面很有天賦，不如讓她學(xué)音樂去吧，學(xué)文藝對文化課的要求低一些?！蹦赣H聽了我的，就操持著讓她去考縣城的三中。那兒有專門的音樂班，竟然順利過關(guān)了。

大米在音樂上的進(jìn)步可謂神奇，從小也不知道鋼琴為何物的她竟然在短短的時間里將一首《秋日私語》彈得如泣如訴，一首《沁園春·雪》讓她唱得渾厚圓潤，她的音域之寬音質(zhì)之純讓那個從事多年音樂教學(xué)的老師也大為贊嘆。

高二那年，大米沖剌高考，專業(yè)課輕松進(jìn)了本科線。正當(dāng)一家人為她的勝利高興不已的時候，她卻給我們迎頭潑了一盆涼水，她的文化課離進(jìn)線還差幾十分。大米倒沒當(dāng)回事，才是高二，當(dāng)作一次練兵了，還有的是機(jī)會。我卻暗地里為她捏起了涼汗。從小到大，我知道她的文化課功底也知道她的用功，一年時間，會有多大起色呢。果不出所料，高三，大米又一次敗走麥城，原因依然是她的文化課。

她回校復(fù)讀，準(zhǔn)備來年再考。

那時，我已在北方一所大學(xué)里念書，總是不斷地給大米寫信，教她如何如何學(xué)如何如何注意方法。她很少給我回信，想是她太忙了。結(jié)果那年大米又以兩分之差落榜。

“唉，怎么就這么費(fèi)力呀，你姐姐，人家……”母親又嘮叨起來?！皠e提她，她是她，我是我，她是您好女兒，我不是……”大米第一次沖著母親大喊，說完破門而去。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忽然覺得她很像多年以前受冷落的我，只是現(xiàn)在的她體會著一份更深的悲涼。失敗的痛，親人們不解的痛。

我悄悄跟隨著大米到了家后的山上，她正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姐姐，我是不是很笨呀？”“誰說你笨，你彈琴唱歌比任何一個都快，堅持一下，挺過這一關(guān)！”我握緊大米一雙冰涼的手，強(qiáng)裝笑顏，心卻疼得厲害。我寧愿忍受這份失敗苦痛的是我呀，而不是我最親愛的妹妹。也只有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倆個原來是聯(lián)系如此緊密的親人，她的每一點痛都能扯到我的心。

3

大米聽了我的勸告，又一次回到學(xué)校，她肯定用了比常人更多的功夫，忍受了比別人更多的苦。新的一次高考中，她終于順利通過各項考核，踏進(jìn)S師大音樂系的門檻兒。接到通知的那天，大米第一個打電話通知遠(yuǎn)在外地的我：“姐姐，我過了……”話未說完她已哭得不行，而電話這邊的我竟傻傻地不知如何來安慰她了。

再后來，我嫁人，大米畢業(yè)，找工作，談朋友，一切的瑣碎小事又闖入我們的生活。

大米還是那么愛流眼淚，一點小事就打電話告訴我：“姐姐，我心里難受，這次單位演出沒有……”“姐姐，我感冒了，渾身難受……”“姐姐，我和同事鬧不快……”每一次都是哭著打過來，笑著扣電話。我突然覺得大米這樣怎么可以，像個長不人的孩子！她上班了，有了獨(dú)立的生活圈子就該有獨(dú)立面對好多問題的能力。再打電話過來，我沒好氣給她，我在電話里批她，讓她堅強(qiáng)，讓她學(xué)會處理人際關(guān)系，然后狠狠地扣了電話?？巯码娫捰钟蟹N種的擔(dān)心來襲，自己一個坐著抹眼淚，火速招回家中先生，讓他打電話給大米替我安慰她，聽他說一句“大米好了，笑了”我才會放心。endprint

先生苦不堪言，說老給未嫁的小姨子打電話同事都取笑他了。

此后，大米果然再少打電話給我了，卻偷偷打給姐夫：“你別告訴我姐，她知道了又擔(dān)心，就批我……”當(dāng)然，我批的那些，還是被她記到心里去，她在試著一點點變得堅硬、堅強(qiáng)。

我最大的盼望就是快有個人將大米娶走，我這一身的重?fù)?dān)就放下了。終于有一天大米興高采烈地給我打電話說自己有了意中人了。我高興得眼淚都流下來，先生奇怪得要命：“不至于吧，不會真的以為我們有什么吧？”我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他怎么會懂我那一日日一夜夜的擔(dān)心，一個單身的女孩子漂在另一個城市，無親無故的。我那不怎么堅強(qiáng)的大米妹妹，總算有人照顧了。

4

家里的事，已基本不用我操心了。她大包大攬了去。帶著年老的父母去醫(yī)院體檢看病，給去市里打工的弟弟租好房子安排好上班的地方，每個月至少回家看一次……

“放心吧，家里都挺好……”這是她結(jié)婚后每次都要在電話里跟我重復(fù)的一句，重復(fù)多少次了，我也記不清了。大米再也不是那個在電話里跟我哭哭啼啼的大米了。

那年暑假回老家，回來時正值學(xué)生返校高峰期，一票難求，先生打電話說孩子生病住院，我只恨自己不能生兩只翅膀飛冋去。就在我急得六神無主之際，大米的電話打來了：“姐，我托人給你買了張臥鋪車票，今天下午你就坐汽車來，在我家住下，明天我送你上火車……”

走得匆忙，衣服鞋子都來不及換，就急匆匆坐上了開往大米所在城市的公共汽車。下車時，大米已站在站門口等著我。玫紅的緊身上衣，黑色的寬腳褲，打一把深色的遮陽傘，陽光下，大米渾身都透著一種成熟女子的氣質(zhì)了。與她相比，一身牛仔衣的我倒顯得有些灰敗了。

在大米家住著的那一夜，我基本沒睡著。大米也是。她在隔壁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忙活到半夜才摁滅了燈。第二天早上八點多的火車，大米六點多就起床出去了。買回好幾種早點，油條，豆?jié){，小籠包，雞蛋……

“姐，趕路要多吃點兒，路上才有力氣?！?/p>

“姐，你穿的衣服，上火車太不方便。我找了一身我的，肥大寬松，呆會兒走時換上。鞋子也換下來，高跟鞋穿著走路累，穿我的旅游鞋，舊的，但我洗過的……包里我給你買的面包、火腿、水果，路上吃……那個（衛(wèi)生巾）也給你塞了一包，萬一路上急用……你也不用太著急，淼不是有姐夫照顧著么，又不是什么大病……”吃完飯，她替我收拾行李，羅嗦得像母親。我一一由著她拾掇，由著她安排。心里頭暖洋洋的，又有絲絲淡淡的疼，那是一種夾帶著甜味的疼。我在想，要是沒有大米，在這個城市，我該要如何狼狽地去尋找一條回去的路？

在南方，一個鳥語花香的城市里，麥子牽掛著大米。在北方，一個依山傍水的城市里，大米牽掛著麥子。麥子和大米，兩個從鄉(xiāng)野里走出，一路跋山涉水，在城市里安下家的女子，骨子里仍然割不斷那份對于故土的依戀，更割不斷對彼此的牽念，因為我們都是大地的女兒，我們是在這個世界上相親相依的姐妹。

盧松摘自《博愛》endprint